一整夜处在忽冷忽热中,江慎被由屋瓦上的破洞迤逦而下的晨光给唤醒。
伤口隐隐传来的痛意,让他很快忆起昨夜的点滴。
一睁开眼,江慎便感觉胸膛上沉甸甸的,才知自己的救命恩人,很不知客气地将他的胸口当成枕头,睡得正香。
虽同为男子,但任「他」这么紧贴在自己身上,实在不妥。
江慎不由眉心紧蹙,扬声道:「我要喝茶。」
水叮叮枕著个大暖炉睡得正沉,只差没流口水,哪还听得到江慎的话。
「小兄弟,醒一醒。」江慎耐著脾性,温声地又唤了唤。
饼了好半晌,水叮叮这才迷迷糊糊的半睁开眼,揉了揉眸,咕哝了一声。「老爹早。」
「还没醒吗?」江慎冷冷瞪著那张睡眼惺忪的脸,竟觉得她那模样可爱得紧。
耳底一落入他铿锵有力的冷调,水叮叮倏地瞠大眸,万分诧异的急跳离他的身边。
她怎么也没想到,睡梦中的大暖炉竟是他的胸膛!
江慎见她直瞪著自己,觉得她吃惊的模样过于夸张,不禁垂眸敛眉的开口道:「我要喝茶。」
看著他神态自若、唯我独尊的表情,水叮叮胸口一把无名火燃得更炽,莫名地心生厌恶。「没茶。」
「水也行。」
水叮叮耸肩摊手,一脸莫可奈何。「我这儿也没水。」
以为她存心刁难,江慎睨了她一眼,自认倒楣地暗叹了口气,怎么也料想不到他会与一个小贼有所牵扯。
水叮叮见他脸上似笑非笑,也看不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又不是存心诓你,何必露出那么幽怨的表情呢!」
他揉了揉眉心,不知该做何反应,却赫然发现自己的中衣已被撕扯成碎片。
「你撕了我的衣服?」江慎用容忍的语气问道。
水叮叮迎向他锐利深眸,回得自然。「为了包扎你的伤口,当然得撕你衣服,难不成还撕我的。」
此时,江慎无言,明眼人都不难看出被撕成碎布的中衣,是「他」挟怨带怒下的牺牲品。
水叮叮见他臭著一张脸,满不在乎地道:「瞧瞧你的表情,我撕了你衣服帮你包扎伤口,你很不满喔!」
「不敢。」领教了「他」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江慎闷得几要喘不过气。
不以为然的瞥了眼他满不甘心的表情,水叮叮忍不住迭声碎念。「为了救你,我已经够委屈了,你还得理不饶人,也不想想,我可是穷得只剩上这一件衣服哩!」
语落,她又嗔了他一眼。「哼!谁料得到御赐神捕会这么小气又幼稚,竟同人计较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耳底再一次回荡著让人头昏脑胀的碎念,江慎眯起眼,凌厉地打断她的话。「你穷?我济给你的银子呢?这么快就花光了?」
见「他」沉默,江慎妄自下了断语。「别告诉我,你把银子拿去赌了。」
赌?水叮叮瞠大著眸,这对她可真是天大的侮辱。
「不是说好一袋银换你一条命吗?你管我怎么用这一袋银子。」她气得几乎要口不择言。
江慎冷冷勾唇,口气中带著几分责备。「你恶性不改,不事生产,难道真想当一辈子腐虫?」
深秋晨冷,半熄的火堆暖意已失。
水叮叮打了个冷颤,一对黑白分明的杏眸,被他激得眸光闪烁。「有人说过你很讨人厌吗?」
这人真是奇怪,昨儿个明明伤重得只剩一口气,怎么才过了一夜,身上那一股凛人的气势,又压得人要喘不过气。
望著「他」挑衅的任性反应,江慎却突然话锋一转,沉缓地问:「你究竟是男是女?」
「我当然是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迎向他静谧如夜的深眸,水叮叮挺起胸膛,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瞧「他」语气粗鲁,说话夹枪带棍,怎么看都不是姑娘家该有的模样,江慎不禁颔首。
水叮叮有些愕然,没想到江慎真会把她当成男子。
不过这样也好,男子总比女子少些包袱,当男子好!
她的思绪方掠过,江慎一开口,瞬即坏了她的好心情。
「如果你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就找份差事养活自己。」他语重心长的开口。
水叮叮瞪大圆眸,鼻头一酸,很想赏眼前这自以为是的臭家伙两巴掌。
他根本什么都不懂!又怎么会明白她的处境?
水叮叮气得小脸全皱成一团,也懒得与他辩驳,只是紧抿唇,低头拨弄火堆,横了心不再同他说话。
她不说话,气氛陡地沉静,江慎顺势放眼打量周遭的环境。
剥落的土墙边上杂草丛生,檐顶上还有几片灰瓦盖顶,粗木梁柱覆盖著年代久远的尘埃,当下他便认出,这间旧宅破居是平波县东郊荒废已久的废墟,倒没想到还有人会住在此处。
缓下心绪,江慎冷峻淡漠的眼神,忽然掺了丝柔光。「这是你住的地方吗?」
猜不透他眸底稍纵即逝的眸光代表什么意思,水叮叮误解了他问话的用意,只是恨恨地瞅著他,默然不语。
「我没有恶意。」似已习惯「他」的误解,江慎淡道。
「哼!」水叮叮冷哼了声,索性来个相应不理。
瞧著「他」孩子气的反应,江慎按捺著心头波动的情绪,徐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靶受到他语气温缓,水叮叮不禁一愣,瞥了他一眼后,才大剌剌的回道:「关你什么事。」
是呀!「他」的名字与他何关?
江慎微怔,为「他」莫名的敌意、也为自己心头兴起的柔软心绪感到不解。
水叮叮见江慎神情隐晦,默然不语,以为他为了她的回答不悦,于是不甘愿的脱口道:「水叮叮。」
「水叮叮?」江慎回过神,一脸狐疑地望著「他」,有些怀疑「他」不愿透露真实姓名,才会胡诌这么个名字。
迎向他愕然的表情,水叮叮有种想咬舌自尽的冲动。
老天爷呀!她水叮叮是著了什么道?又何必在乎他的情绪,现下可好了,铁定又要让眼前男子嘲讽一番。
「怎么?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不能叫水叮叮吗?」
「不是,只是觉得这名字……颇有几分姑娘家的味道。」恢复冷漠的神态,江慎下了个结论。
她本来就是姑娘家嘛!水叮叮努了努唇,险些脱口露了自己的馅。
不过她这名字连她自己也觉得怪,只隐约记得,有个软柔的嗓音在她耳边不断回荡。「记住了吗?这是你的名……水丁儿……」
而古老爹说当他捡到她时,她是这么跟古老爹说的。
「有没有考虑讨份正当的差事?」江慎不期然地开口。
唔……她低吟了一会儿,澈眸一亮,不客气的开口道:「如果你想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不如让我进衙门当捕快,让我威风威风。」
思及此,她昂首挺胸,表情得意,全然忘了她和江慎的过节还未化解。
「捕快不是说当就能当的。」江慎说得实在。
她耸了耸肩,不以为意的道:「说得也是,我的出身或许连到衙门当皂隶都还不够格。」再说自己的身形娇小,穿起捕快服肯定没他好看。
瞧江慎穿著深色团领捕快服,腰间系著一柄宽背腰刀,刀鞘外露著青黑色的刀柄,簇新的黑裤下套著马靴,威风凛凛的模样,说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莫名地,江慎的心里竟因她轻松的态度,而漫过一丝诡异的感觉。
深眸打量她单薄的身子,一见就知肩不能挑、手不能担,这般瘦弱的体格,一定是无法靠劳力攒钱。
江慎思酌片刻,问道:「你愿意跟在我身边做事吗?」
江慎瞧水叮叮本性不坏又机伶,若带在身边教一番,说不准他日能成为国家栋梁。如此总强过「他」过著偷、抢、拐、骗的日子来得好。
「在你身边做事?」她微挑眉,为他骤转的态度而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只是帮我处理一些杂事,或到衙门打打杂,不需花费太多力气。」江慎直直瞅著她,说得十分诚挚。
他的好心,却教尝尽世间人暖、看透人生百态的水叮叮心生警戒。
幸好今儿个她做男子装扮,不然真要以为江慎居心不良。
「江捕头别同我说笑了。」她仰头笑得夸张,极度不习惯如此和颜悦色、平心静气的江慎。
「我不是说笑。」江慎轻掀苍白无血色的唇,淡淡的说。
水叮叮压根儿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再说吧。」
「若想通了,就到平波县衙门找我。」江慎苦笑,没想到天底下还有他江慎需要开口请求的事。
水叮叮见他撑起身子,不解的睨了他一眼。
「小子,改日再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不愠不火的声调未变,江慎揉了揉她的发顶后,搭刀在肩,潇洒的离去。
他那落在头上的大手,伴著贬低的感觉,直撞入水叮叮心里。
她红润的小嘴微张,忍不住恼羞成怒的嚷道:「江慎,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大臭蛋——」
寒风冷峻,形销骨立的古老爹手捧著一只旧旧的蓝色包袱,拖著蹒跚的步伐终于回到破屋。
这些天他咳得厉害,全身上下因为病痛的折腾,备受煎熬,每走几步便抑不住扶著墙,咳得重时,总要歇息片刻才能再走。
水叮叮正打算再到十字大街寻找古老爹,才一踏出破屋,立即瞧见古老爹佝偻的身影,她立刻迎向前。「老爹,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老爹去取一样重要的东西。」古老爷虚弱的扬唇,憔悴的容颜带著歉然的笑意。
「你就跟我说一声,让我替你取回就好嘛。」扶著他进屋,水叮叮忐忑不安的心方才落地,却又不自主的扬起一丝不祥的感觉。
迸老爹轻笑了几声,任水叮叮将自己扶进屋内。
怕古老爹禁不住寒,水叮叮取来一只破暖炉,尽快让寝屋暖和起来。
「这天候转冷了……」感觉到屋里的暖意,古老爹禁不住又猛咳起来。
瞧他咳得急遽,水叮叮忧心忡忡地开口。「老爹,叮叮带你找大夫去。」
她努力想扶起古老爹,他却发出一声慨叹。「不用忙了,这一回,老爹怕是挨不过了。」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叮叮,听老爹说,这事攸关你的未来……你一定要……要……要让老爹把话说完……」古老爹枕靠在石墙上,伤感的道。
「一定要现在说吗?」
虽然她没有多余的银子可以请大夫,但她可以找江慎帮忙,至少在他临走前说过,他会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看出她心中的想法,古老爹握住她软嫩的小手,语重心长地道:「不说……怕是没机会了……」
水叮叮看见古老爹的神情,不知怎地,平日的伶牙俐齿全失了作用,话全梗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来。
「老爹还记得……那一年的元宵灯特别美……整个长安城人声鼎沸,亮晃晃的灯就像……划过黑夜的流萤,绚烂呀!」
那一年正是他的人生步入绝境、穷苦潦倒之时,他绝望地以为眼前被灯火映照得犹如白昼的长安城,将成为他在人世间,最后一眼的灿烂……
水叮叮看著他,似乎可以由古老爹涣散的眸底,瞧见当年那满街华灯的热络景象。
迸老爹陷入回忆中,气若游丝的语调断断续续。「老爹走在热闹的大街上……跟著人潮赏著灯……后来……就在城郊外遇上你……当时你手中提个掌般大的小伞灯,哭得好凄惨……
老爹见你哭得可怜兮兮……于是上前问你,你一见著我就不哭了,还拽著……老爹的手……问我能不能带你回家……」
无神的眼角泛著泪光,古老爹因为忆及那一幕,笑了起来。「为了怕你的家人寻不著你,老爹抱著你想进城……却怎么也挤不进城里……上元节……朝廷允许百姓可以自由出入坊里观赏花灯……老爹没用……瘸著条腿,想进城……却怎么也挤不进城里……」
这一段过往,老爹曾经说过,但现在听来,让她不由得又多了股心酸。
「老爹,你说这些做什么呢?」咬著唇,水叮叮已管不住的红了眼眶。
「老爹知道……挨不过这一回……怕你失了认祖归宗的机会……于是到县外的福通寺……拿回这个……」
在平波县落脚后,他便将这木盒托给福通寺的和尚代为保管。
本著慈悲为怀的心,福通寺的和尚对潦倒穷困的他施以援手,一直信守承诺,将这木盒妥当安置在寺里。
听到古老爹拖著病入膏肓的孱弱身体,为她走这一趟,水叮叮的心拧痛得几要淌出血来。
「老爹……」
「打……打开木盒……里、里面收著你当年拿……在手上的小伞灯……虽不足为据……但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认祖归宗……」
木盒因为长期接受檀香薰陶,透著股淡淡的檀香味,却怎么也无法平抚水叮叮内心的无助。
敛眉犹豫了半晌,水叮叮才顺从地打开木盒。
一打开木盒,果然看到一把小伞灯,静静地躺在木盒中,伞灯的提柄,还隐隐可见上头刻著个凌字。
凌……这代表什么?
头一回见到这把伞灯,水叮叮无所适从,更加心乱如麻,不由怀疑一把伞灯,如何能让她解开身世之谜?
她还没来得及细思,古老爹又撕心裂肺般的咳了起来。
水叮叮慌忙的轻拍古老爹的背,不安地急嚷。「别说了!我不要认祖归宗,我只要老爹活著!」
缓了气息,古老爹面色如纸,呼吸微弱地合上眼,轻喃道:「傻姑娘,生死有命……答应老爹……让我走得安心……」
迸老爹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口气,但他在世间唯一挂念的只有此事。
「不应、不应!」水叮叮红了眼眶,倔强的不让泪珠掉下。
她知道,一旦答应了,古老爹便会彻彻底底抛下她,让她真的成了孤苦伶仃、无所依靠之人。
此时古老爹的神智已恍惚,双眸沉重的睁不开了。
「命定皆有数……要认祖归宗……」话未尽,古老爹的魂魄已离。
伴下心头重担,古老爹终是咽下最后一口气,了结这郁抑不得志、风雨飘泊的一生。
瞅著他断了气的模样,水叮叮犹是自欺欺人的颤道:「老爹,叮叮已经找到差事了,可以自己赚银两,咱们再也不用过这种苦日子,叮叮有能力可以养你了……你别抛下我……」
想起江慎对她说过的话,她不断叨念著,直到古老爹握著她的手松了开,她才猛地回过神。
一股莫名的恐惧紧捉住她,她哭喊道:「老爹……你和叮叮说说话?不要不理我……不要丢下我……」
没有勇气面对死别,她泪眼迷蒙的摇晃古老爹的手,反复的哀求。
纤瘦的小小身子无助的颤抖,任凭她声嘶力竭的哭喊著,那个宠她、疼她的古老爹,却再也不可能回到她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