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婕,你走得动吗?」尽避文君比小婕高出半个头,可身子骨却比她瘦弱许多,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扶到板凳上。
但闻小婕低低申吟,想是一滴滴力气也没了,身子一踫到桌面,整个人就趴下去,犹似一摊软泥。
「你撑著点,我去找掌柜的来帮忙。」文君喊道:「掌柜的、掌柜的,小二哥?」怎么都没人?她绕到柜台后一瞧……吓!这掌柜的怎么躺在一根绳子上头?
文君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深怕一个用力会害他捧落地面。
「掌柜的!」她连叫唤都刻意压低嗓门。
「姑娘有何贵干?」吓!掌柜的转回正面,粲然一笑,那笑容……好俊!
没想到普天之下,除了易寒,居然还有人生得如此魅惑人心。
「我……我想请您帮个忙,帮我雇顶轿子。」瞧这情形,小婕是再也走不动了,那匹中看不中用的老驴想必也载不动她们主仆二人;幸好她荷包里尚有些碎银,雇一顶简便的竹轿,应该还足够。
「没问题,小二,轿子伺候。」掌柜的身手矫健,翩然跃下绳索,昂藏七尺的身量往文君面前一站,令她登时充满压迫感。
「轿子到!」那小二哥可更神奇了,既没看见他由内堂走出来,亦未瞟见他从门外跨进来,像平空蹦出来似的,他笑嘻嘻地晃到柜台边,朝文君礼貌地颔首微笑。「十六人大轿已停在门外,姑娘几时起程?」
「十六人?呃……不用那么大,我只要二个人的竹轿就好了。」文君偷偷咽了口口水,一手紧捏著她那干扁寒酸的小荷包。
早知道就把易寒送给她的金银珠宝带几件出来,好多换点现款花用。
「那没办法,这大半夜的,轿子很难雇。不如这样吧!你签个字,我先替你垫上,改明儿你手头方便些,再拿来还我,可成?」小二哥右手伸进柜台胡乱模出一张纸递给她,「就签在旁边空白处。」
「这……妥当吗?」她才想仔细看一下白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小二马上生气地一把抽走。
「我好心帮你,你还怀疑我?」绝了!他愀然生怒的样子一点都不见火药味,反而亲切得像在逗她!
他是谁?掌柜的又是谁?文君确定在今夜以前,她从没见过这两人,怎地……
「小姐,我……不行了,你不必……为了我……伤……脑筋。」小婕面如死灰,模样憔悴得好恐怖。
「你撑著点,我……」文君一咬牙,抢过纸头,看也不看就提笔往空白处填上自己的姓名。「小二哥,你好人做到底,顺便帮我请一位大夫如何?」
「没问题。」掌柜的拉长脖子朝二楼叫道:「段郎中,轮你上场啦!」
「段樵来也。」又是一名人高马大的壮硕男子,不走楼梯,竟站在扶手上,以惊险万状的姿势,直接滑下来。「谁生病了?」
「是她。」文君瞧他比贼寇更像三分的模样,委实很难相信,他有啥医疗常识。不过小婕都已经病成这样,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姑且一试了。
「待我望、闻、问、切之后,再做定夺。」段樵煞有介事地掏出一截红丝带递予文君,示意她系在小婕手腕上。
单凭一条丝线就能诊出病情?
没想到这位相貌堂堂、潇洒得不近情理的「大夫」,还挺讲究,挺厉害的。当然啦,另一个比较有可能的情况应是——装模作样!
「唉!」放下丝线,段樵夸张地摇头叹气。
「怎么,她病得很严重吗?」
「不,她没病,她只是……饿坏了。」
这人有够讨厌,话也不一次说完,害文君心脏险险要停掉。
「那……」她原想烦请掌柜的帮忙煮碗热粥,先让小婕止止饥,孰料才一回眸,那掌柜的已笑吟吟的捧来一碗热腾腾的燕窝粥。
「这……」
「甭急,帐仍是得付,但可以先欠著。」语毕,店小二立刻拿出原先那张纸要她「画押」。
文君百般无奈,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签了。
喝下热粥的小婕,果然有精神多了,还有办法伸长舌头,连汁液一并舌忝得干干净净,真是没形象!
「吃干抹净,可以上路了吧?轿子还等著呢!」小二哥嘻皮笑脸的催促著。
「等等,诊断费还没付就想走?」段樵一个箭步挡住她们两人的面前。
「我现在手头……」
「不方便?没关系,让你先赊帐。」他竟然借来小二哥的纸张,要她「随便」找个空白地方签字。
「好……好吧!」反正都已经欠下一债了,也不差这一笔。
等改明儿人家来催讨债务时,说不定她会比小婕死得还要快。
文君含著眼泪,怀著悲情,同小婕迈出悦来客栈时,霎时又是一惊。
这轿子……真是异常华丽,点缀得缤纷美奂,仿佛一顶富家千金的大花轿。
完了、完了!别的不算,光这顶轿子就足够让她死三次都不足偿债。
小婕啊小婕,你真要把我害惨了!
「上去吧!」她有气无力地道。
「小姐,你别折煞我,这么漂亮的轿子,哪是我们做丫头的能坐的?」小婕坚持把文君推入轿内,自己则在小二哥的襄助下,骑上那匹老驴。
「轿夫,咱们上……」上哪儿去呢?
穿入夜幕中,文君才开始栖栖惶惶。宛若山庄是回不去了,易寒倘使知道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铁定不肯轻饶;可,天下之大,何处有她容身之处?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不到谅解,难过得想哭。
也许先找间破庙,借宿一宵,明儿再作打算。文君琢磨了大半天才打定主意,掀帘欲吩咐轿夫时,一阵袅娜曼妙的乐音,深深吸引著她。
「咱们怎么回到这儿来了?」前后仅仅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呀!这些轿夫为何脚程如此之快,快得令人匪夷所思?
周遭的奇诡事犹不止这些,文君步出轿子,两名不知何时候立在左右的侍女,拎著凤冠霞帔,强行为她妆扮。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带进去。」甫跨出门槛的女子她认得了,是伊夫人樊素嘛!她怎地跟这些人串成一气?
「素姊姊,救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教文君不免心生骇然。
「难!今儿谁也救不了你。」樊素笑著把头巾往她顶上一罩,「哪有当新娘子还喊救命的?」
「新娘子?」文君仓皇地问:「你们要把我嫁给谁?」
「明知故问,除了易掌门谁敢娶你?」
☆☆☆
新婚之夜,易寒居然留下文君一人独守空闺。
他用意何在?
会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惩罚她的背叛?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杨忌、易蝉、易轩……全部三缄其口,伊彦阳和樊素也神秘地不告而别。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联合起来算计她,之后又一个个躲著避不见面?
她的命运似乎一片惨澹呵!
玉树琼花化作烟罗,她像失去灵魂的生命,镇日在宛若山庄摆荡,希望找著他的人,跟他说个明白。
一切都过去了吗?什么一生一世!这是易寒自创的笑话,她痴痴呆呆的冷笑著。
每日夕阳西照,宛若山庄便沐浴在血红的晚霞中,燃烧著文君几欲枯萎的身心。
犹如一座荒冢,活活埋葬心死的文君。也许全错了,她不该爱上封志昊,易寒不该遇上她,他不该辜负曾雨涵……错错错!
他可以打、可以杀,但不可以如此鄙视她、拒绝她、弃她如敝屣啊!
两个多月了,没任何讯息。易武门上下待她恭敬十分,却仍绝口不提易寒到底哪里去了。
春寒料峭,她只身漫步在后花园的池塘边,怀想著幽幽往事……
他逼她驯服时的不择手段;耍赖的可恶招式;以及怜疼她时的款款柔情。唉!一切的一切,她原以为会逐渐模糊的过去,没想到却因为他的久别不归,而渐次鲜明,不断搅扰著她的脑海,盘据她的心扉。
暮色渐暗,晚烟再次冉冉上腾!一日又将终了,他人呢?
我恨他!文君动用了与爱一般等量的力气去憎恨他。
长长的等待,演变成一种幽怨,她愤怒地把情绪发泄在一朵白玉云昙上,拧碎的花瓣顺手抛入池中,款款涟漪,映照著她依然飘逸的丰采,和一身硕长袖袍翻舞的……他?!
万籁俱寂。她仿佛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这可恶至极的男人回来了?他回来做什么?
文君无法做出适当的反应,背过身子,想快速离去,双脚却像木桩一样,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回来了。」他走到她身畔,扳过她的身子。
「我看到了。」她紧抿薄唇,感觉离魂乍合,眼前一片朦胧。
她挣开他的手,退远一点端详他。这男人,竟令她有股陌生的恐惧。
易寒慢慢趋近,她忽地变得张惶失措,好像他的每一步,都会踩著她的身、她的心。
从他的黑眸中,她看到依悉美丽如昔的自己,如此大好人生,莫非要断送在他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性格中,永不能超生?
「你回来做什么?」
易寒失声一笑,「这儿是我的家,我爱回就回,何需理由?」顿了一下又道:「我特别选在今日回来,就是为了帮你祝寿。」
咦!这么快?她满十九岁了?
文君有一下下的怔忡,像她这样悲惨命运的女人,祝寿反而是种讽刺。
「谢谢,我一向对做寿不感兴趣。」她猛地挥袖奔向寝房。
待她气喘吁吁地合上房门,赫然发现他已端坐在太师椅上。
可怕的男人!难道她永远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得终生成为他的禁脔。
「为何怕见我?」他长臂一勾,将她揽进怀里。
「不是怕,是恨。」她咬牙切齿地道:「你不是遗弃我了吗?你让我守了整整两个月的活寡,如此绝情绝义的事情,也只有你易寒做得出来。」
他微蹙了下眉头,「做错事的人总要接受惩处。我既然是你的丈夫,在你捅下楼子之后,当然得想尽办法替你收拾烂摊子啊!」幸好他及时赶赴乾坤会,才能在曾雨涵走火入魔之前,制止她滥杀无辜。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他用的辞汇明明很简明扼要,但听在文君耳朵里,却深奥难解。
「秘笈呀!你忘了?是你‘千方百计’把我信笔‘胡诌’的秘笈,拿去送给曾雨涵,害得人家武功招式没学成,反而血脉逆转,走火入魔,差点一命呜呼。」
「说清楚点。」文君越听越糊涂了。
易寒却已无心谈论这些江湖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只淡然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不觉得悦来客栈里那名掌柜的和当时你原打算离开宛若山庄时,所雇请的马车夫,长得一模一样?」反应欠佳的人,居然也敢壮著胆子做坏事,易寒忍不住用力捏了下她的鼻尖。
「痛啊!」文君忿忿地拂开他的手,怒道:「哼!原来你什么都知道,蓄意把我耍得团团转,你好坏!」
伸手接住她胡乱飞舞的小拳头,易寒双眸忽地阴郁而鸷冷。「此次姑念你初犯,若有下回,定不轻饶。」这是易武门的门规,所有帮中人都必须遵守,即使她贵为掌门夫人也不能例外。
文君发现他抓著她的手,手劲愈来愈大,指尖几乎陷进她的肌肤里去。
「你明知我是不得已的。」
「那为何不找我商量?不向我求救?」如果她信任他的话。易寒冷视她怔愣的水眸。「你没把心和灵魂一并交给我?」
他在索讨她的心,在两个月不见踪影,也没给半点讯息之后,他还敢……
文君无言地回望他。
易寒猛地吻住她的唇,狠狠地狂吮著,有别于过往近乎残忍地掠夺,但显得益发焦灼和饥渴……良久,才放开她,长指摩挲她红肿的唇瓣,满意仍不掩惆怅的看著她迷醉的秋瞳,哑著嗓子问:「准备向我交心了?」
「你不会再无缘无故跑掉,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吗?」对于情感的要求她是很世俗的,她要的不只是曾经拥有,尚要天长地久、朝朝暮暮。
「难讲。若是你永远学不乖的话……」易寒语重心长,复杂的眼神,因著复杂的心情黯然生愁。
此次虽因她打结的脑子转不开,他们得以将计就计,把「空灵剑术」的秘笈倒著写,让乾坤会偷鸡不著蚀把米,差点将毕生的功力一并赔上;可下回呢?万一他们未能掌握先机,以致造成易武门的伤亡,这责任谁扛?
「两个月的惩罚够重了,我会永铭五内的。」文君仍憋不住一肚子的委屈和怒火,话中尽皆夹棍带棒。
「两个月只是行刑前的威吓作用,你真正的惩罚现在才要开始。」他噙笑的脸上,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你……想怎么样?」文君的手心已开始冒汗。
「罚你抄写易武门门规一百遍。」
「噢!」文君大大舒了一口气,若只要这样倒还可以接受。「门规在哪里?」
易寒不慌不忙将黑眸往左侧的书墙一瞥——「就在那儿。」
「哪本啊?」这些书长得好相似,她以前没空翻;之后是懒得翻,自然不会不知道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全部。」
「什么?!」文君大吼一声,「你骗人?」
「不信你可以去问杨忌。」那个不苟言笑的家伙,的确从不打诳语。
文君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这么多,即使她抄写一辈子也写不完。她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一个凄美的对策——
「我不要嫁给你了!」只要不是易武门的人,就毋需接受这些门规的约束。
「恐怕由不得你。」易寒疏狂地肆笑。
「为什么?这桩婚事原本就不合法、不合理、不合情,我是被强押上花轿和你拜天地的。」至少有小婕可以作证!
「是吗?这份‘卖身契’上,难道不是你亲笔签的字?」易寒不疾不徐地抖开一张一尺见方的白纸,展示在她眼前:
本人因穷苦潦倒,三餐不继,百般无奈,不得不把自己,包括身、心、灵,一并卖给易武门掌门人易寒。今后我得作为他的妻子——同意人卞文君。
避家婆——同意人卞文君。
孩子的娘——同意人卞文君。
「怎么会这样?这是……我在悦来客栈……好啊!你这坏男人,你……」文君朱唇方启,易寒已相准时机,滑入她口中,纠缠她的唇舌……
「别……」文君急喘一口气上来,「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为何改变主意?你原要我走的。」那天就是为了离开宛若山庄,她才会遇见曾雨涵,以至于惹出这一长串事故的。
易寒眼眸微敛,良久才道:「你表嫂来过,她……很感谢你的祝福……」
原来如此。他对她的感情原来还需要旁人推波助澜,文君悲哀地凝出两泓清泪。
「原谅我。」他不是乞求,而是命令。
「不,我要恨你很久很久,直到——」
易寒没让她把话说完,即以一记长吻封住她的口,霸道地不容她推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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