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舞台、单调的灯光,却丝毫不减这群青春热情青年学子的光芒。
在影兰的鼓励下,柳知然携著家中老小一起来为书屏的表演加油打气,此举,对书屏不再是柳家漠不关心的小女儿,也重新改变柳知然对这小女儿的刻板印象。
「书屏其实长得不错的,瞧她把那角色诠释得又美又哀怨——」影兰衷心地为书屏高兴。
「是啊!这角色还是她适合——」葛以淳也陪著影兰仔细观赏。
「怎么?!你是说我不行罗!」影兰故意嘟哝著。
「当然不——」以淳低声地附著她的耳朵,说著:「我可不希望看到你像人鱼公主般化成泡沫消失了,即使是戏,我也不许。」
他这句虽是玩笑话,却听得影兰热泪盈眶,为掩饰自己的感伤,影兰又故作轻松地说著:「化成泡沫又如何?你没瞧那王子只不过掉了几滴泪,便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同公主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以淳这次倒没有回应,只是气氛霎时有些凝重的气息。
「怎么?我说错话了?」影兰不由得有些不安。
「不——」以淳缓缓地吐出字句,「只是最近我心头老起怪怪感觉,我也说不上来,而你方才的话真的令我很不安——」
他与她真是心有灵犀?!
影兰难过得不能言语,只得伸出手握住他的手,紧紧地,让彼此的交流与无形。
掌声起起落落。
在众人引领期盼下,终于揭晓各类奖项的优胜队伍,傅立航所指导的人鱼公主获得银牌,是三年来最好的一次成绩,更令人喝彩的是,最佳个人演技则颁给了第一次上台的柳书屏,虽然是意料之外,但柳家却也为这始料未及的结果欢呼不已,一路上只听柳知然啧啧地称说著:「真不愧是我柳家的女儿呵——」
「姐——谢谢你!」书屏捧著鲜花,泪流满腮地说著。
这份礼,算是送对了,书屏的感激影兰全收到了,这种窝心的感觉,也算是让影兰在离去前少一分遗憾。
先送走了柳父,因天色尚早,影兰和以淳打算闲适地沿著夕阳染红的人行道走回去,这是他们习惯的嗜好,很单纯、很情境,一如他们涓涓的情。
「兰儿——」几位女学生朝他们跑了过来。
「嗨!好久不见了——」影兰也高兴地打了声招呼。
「是啊!自从上次会议结束后就没再见到你了,听傅立航说你快结婚了,真的吗?」
「哇——我认得你,是葛先生,喔——原来如此。」一位女学生望著影兰身旁的葛以淳说著。
「真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
一阵惊讶与祝福声此起彼落后,她们终于挥手道别离去,只留下满脸通红,直想钻进地洞的影兰杵在原地。
「兰儿,她们刚刚说什么?」以淳最爱逗弄著此般模样的影兰,逮到此刻,说什么他也不会错过。
「哎呀——」影兰只能掩著脸尴尬地哀嚎著。
以淳更是忍著笑,弯子搂著她说:「这事儿也该先同我商量商量呀——」
「事情不是那样——」她急著想辩解,「这是为了要推辞那角色才出此下策,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你太不给我面子了——」以淳尽量让语气冷硬些,说:「结婚这事,哪有大家全通知到了,惟独新郎还蒙在鼓里,这我不服——」
影兰仍不甚明了地望著他,傻呼呼的模样却使以淳再也耐不住地爆笑出声。
「讨厌!吓我一跳,还以为你真生我气了!」影兰嘟著嘴,眼神中尽是笑意。
「有什么气好生呢?」
「有哇——你不是视婚姻如蛇蝎吗?而我又偏偏犯了忌讳——」
「胡说——」以淳正色地看著她,说:「怎么你也信这传闻?那你信不信我之所以迟迟未婚,是因为我太重视这份神圣的承诺,因为不是最爱,所以不能交心,这就是原因,你信吗?」
「信——」她抬起头看著他,说:「态度正确,却难免不切实际。」
「怎么说?」
「何谓最爱?或许有人每一次的恋爱都是最爱,也或许有人忽略了眼前的幸福,只寄望于自己理想中遥不可及的最爱,这份要求似乎陈义过高!」影兰说著。
「没错,但我不是别人,我就是我,我太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宁缺毋滥是我对婚姻的坚持。」
「那我算什么?」影兰手插进大衣的口袋,喃喃地在街道上愈走愈急。
宁缺毋滥?!想不到她在他心中分量也多不了尹紫萝几分!一样是被拒于门槛之外。
「兰儿,干嘛走得这么急?」以淳其实也猜出个几分,赶忙地上前跟过去,说:「生气啦!」
「没有——」她径自往前走著。
「没有就好——」以淳清了下喉咙,又说:「那方才的事你认为该如何善后?想来已有大半的人听闻这项消息。」
「善后?!」影兰顿时停下脚步,满是怒容地瞪著葛以淳说:「你放心,我会替你澄清的,再不行,我干脆登报昭告天下,你看如何?葛少爷!」
「不妥,我认为还是不要——」以淳晃著脑袋说著。
「葛以淳,你——」
「我?!」他倒是笑得诡异,说:「我喜欢另一种处理此事的方法——」
影兰怒而不语,等著他接下去。
「就依你所言,咱们挑个日子结婚吧!」他温柔地笑著。
影兰依然不语,尽彼往他梁上瞧个仔细。
「答应嘛!那我这张从俊美绝伦的脸就可以一辈子供你看得过瘾——」他俏皮的语句,却更挑起了影兰内心的疑问,那是她一直想知道,又觉得庸人自扰的问题。
「要我点头可没那么容易,你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她打算趁此问个仔细。
「可以!听候审讯——」他故作恭敬。
「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
以淳沉思一下,说:「这我倒没仔细想过,因此要我列条清算,恐怕数也数不完——」
「说正经的——」她白了他一眼。
「小傻瓜,喜欢就是喜欢,全是感觉作的主,而且你听过‘姻缘天定‘吗?只要有缘,光凭著一眼就能牵系两人的心,就像我当初那般——」他的神情诚挚,语气恳切。
「要是我只是个平凡不起眼的女孩呢?当初柳书缦能吸引你,无非是因为她的花容月貌。」她的语气有些沮丧。
「或许一开始是,而后来却以为是你的才气、你的聪慧和你的体贴,造成我对你情感的超乎想象,直到如今,我才明白,爱就是爱,无关容貌,才华或其他,像是频率,对上了就明白清晰。」
他的话,倒也教影兰异常安慰。
「可是——万一我们今生无缘呢?」她难以开口。
以淳的神情刹那冻了起来,说:「一旦我认定,我便会坚持下去,不论今生、不管来世,除非你已他嫁,否则就算天涯海角、世界末日,我葛以淳决不放弃。」
他的字字句句无不震撼著影兰,二十几年来却在今日的梦里活得刻骨铭心,顾不得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她激动地抱住了他,以泪代替了回答。
「要是我来世改了容颜,不似今日之美,你还想寻回我、疼我如昔吗?」她闪著泪望著他。
「我的傻兰儿——」他拭著她的泪,以肯定却温柔的语气说著:「无需你的名、无需你的姓、更无需你的容颜,就凭著我葛以淳对你的心,靠著你对我的信任,我们的爱一定会在来生继续。」
「勾勾手指?」她伸出小指头。
以淳笑著向她勾下这份承诺,虽然觉得是女孩子家的多虑感伤,但这却也是以淳此刻内心的渴望。
棒天,以淳就同葛隆恩再次造访柳家,虽然这件婚事一波三折,但最后仍以圆满收场,不禁仍柳知然和葛隆恩这两位老人家放下心中的大石头,不亦乐乎,也让整个上海的大街小巷多了茶余饭后的话题。
毕竟,柳家与葛家的名望,柳书缦与葛以淳的风采,是令人无可挑剔的完美搭配,还有他们先前闹过的一些大插曲,说来真是有起有伏,精彩绝伦!
日子选在一个月后,婚礼采西式进行,连之前订婚也免了,直接并入了当天的程序。
「兰姊,恭喜你,只可惜我爹要回天津了,否则我一定帮你打点婚礼的一切。」巧眉今天是来辞行的。
「谢谢你的心意,你只要当天记得来当我的伴娘就行了。」
「我迫不及待想看兰姊穿白纱的模样。」
「你不是见过了吗?」影兰指的是天津解危的那次。
「唉呀!那次不算嘛,这次可是真的,意义不同。」
叩叩——敲门声此时响起,进来的是雪凝。
「刘紫绪是你吗?你爹摇电话来找你回去。」雪凝看著巧眉说著。
刘紫绪?!好熟悉的名字,影兰正想从记忆中拣出这名字,突然间,柳书严就走了进来,嘴角里还喃喃地念著:「紫绪,紫绪——」
「好美的名字呀!刘紫绪。」柳书严朝巧眉笑著。
这一景,教影兰一古脑地全想起了。
「你奶奶有个好美的名字,叫刘紫绪——」记得爷爷在她小时侯曾多次提起,而她供桌上的祖宗牌位上,有一面上面刻的就是刘紫绪。
忆及此,影兰一时无法作任何反映,只得张著双眼直著巧眉。
「还是叫我巧眉吧!自从我认祖归宗后,这新名字我还不大习惯——」她有些腼腆地说。
「不不——叫紫绪,我喜欢这名字,优雅兼备。」柳书严直赞叹著,「配你官家小姐的身份,最能显出娇贵。」
「少爷最会逗巧眉开心了!」巧眉的两颊泛著红晕。
「好了!大家还会再见的嘛!紫绪她爹正催得急,咱们就别耽误人家时间了。」雪凝提醒著。
「说的也是——」书严看著巧眉,说:「我送你一程吧!」
「那怎么好意思。」
「走吧!苞我还客气什么?!」
直到他们俩消失在眼前,影兰才逐渐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我就觉得他们俩挺配的!」雪凝仍固执已见。
「是啊!还真被你说对了——」影兰喃喃自语著。
「柳书严要是能娶到她,算是他福气,那小女孩似乎挺会照顾人的。」雪凝对巧眉的印象不坏。
何止如何?!她还是我爷爷的救命恩人呢!影兰的脑中不断地回忆起爷爷始终难以忘怀的从军报国英勇事迹,而其中有一次更是与死神当面擦身而过,救活他的,就是当时正参加前线医疗服务队的巧眉,是她不顾猛烈炮火轰炸,奋不顾身地上前救起身受重伤的他,一路奔回医疗中心,那年是民国三十二年,巧眉二十三岁。
爷爷对奶奶的崇敬便是自那时开始,有情有义、坚忍不拔的是他对她的惯有形容,不过他们结为夫妻,却是撤退来台以后的事了。
虽然二十三岁的刘紫绪已经不同以往十六岁的虞巧眉的柔弱,但柳书严心中最爱依旧是季雪凝,因此,他和紫绪之间始终保持著比朋友要好一些的情谊,谁都没有勇气再退或再进。
直到大陆沦陷,当时的书严和紫绪正结伴游广东、福建等地,终于在情势危急下,紫绪变卖了身上所有的金饰,才弄了两张船票同书严来到台湾落脚。
在当时,是有钱买不到票、有钞票不如有金子,一到台湾,他们俩真是一穷二白了,而柳书严又染上重病,亏得紫绪一把挑起照料他及维持生活的重担,才使得奄奄一息的柳书严到如今依旧健朗。
他对她的感念更深了,一年后,他向她求婚了,那年的刘紫绪已经三十岁了。
想即此,影兰不禁叹了一记,紫绪的情,影兰是懂得,从十六、七岁开始,历经了十余年的等待才盼到了爷爷的一句,然而好景不常,在生下一男一女后,不久便因操劳成疾而辞世,令人唏嘘不已,也令影兰为著紫绪的付出是更加感佩,尤其是在今日与她情如姊妹的情形下,影兰不由得试图想改变结局——
「雪凝——还托你一件事,麻烦你提醒大家,尤其是紫绪,二十六年到三十八年间得多储些金子,即使是出远门旅行,也得随身带著,会用得到的!」
「兰儿,怎么交代我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别问,照我的话做,以后你自会明白。」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影兰除此之外也无计可施了。
离婚期还有两个礼拜,影兰是又忧心又期待,所幸这阵子,她不再听见来自八○年代的呼唤了,总算让她露出了待嫁女儿心的神采,不再终日抑郁。
这天,照例又同以淳散步在公园里——
「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等我过几天回来,咱们再去照相——」以淳说著。
「你要出远门?」影兰有些不详的感觉。
「没办法,津厂老是出问题,有时真想撤资算了,把人力、物力全投到上海来。」
「不要——」影兰顺口说著,「不要再移到上海来——」
以淳笑了笑,说:「那依夫人之意,该选哪里才好呢?重庆?苏州?或广州?」
「美国或新加坡——」影兰回答著。
「这我也是有想过,不过总得把根留在中国吧!」以淳有些意外。
「中国将会有场大浩劫,完全没有资本家立足之地,听我的建议,及早把资产转移出去。」
「兰儿,你太敏感了,虽然东北三省被日本人占了去,但是,中国地大物博,日本再有野心也不见得有能力霸占全中国。」以淳倒是安慰著她。
「相信我,战争不久就会爆发,而且全中国无一省份能幸免,你要有准备呀!」影兰显得有些心焦。
「好好好——」以淳抚著她的发丝,说:「夫人说的话,我一定会谨记在心中的。」
「什么夫人?!我又还是没嫁给你,说不定你出差回来,我又反悔了。」影兰说著笑。
「你真这样想?!」以淳的神情倒是冷峻地令影兰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影兰有些歉意,她明知道以淳也隐约感受到那股来自遥远的不安,她实在不该杂这节骨眼儿又引起他的忧虑。
「收下这个——」他从口袋掏出一只小盒。
影兰接了过来,顺手就打开了锦盒——
「哇——好美的表,你怎么会想到的?」她的惊喜赞美尽在眼底。
「我一直没忘记你停驻在表店时的神情,总想找个最适当的机会送你,其实这表老早就买了,只是后来又在表盖上多加了一朵兰花,因此费些时日,不过恰巧用在此时最适合不过了。」
「谢谢!」她满心感动著。
「收下就不许再反悔了——」他偷偷地亲了下她的脸。
「放心吧!小女子在此等你出差后回来迎娶。」
「那好——」以淳笑著,伸出手把影兰握在手里的表拿近自己,打开表盖,又递到影兰的面前,说:「三天后我坐下午的飞机,大约三点钟会到,待我一下飞机,咱们就直接去照相,把这郎才女貌的结婚照给钻进这表内的圆框里,兰儿——一定要等我,算是你上次欠我的一个要求。」
「原来你老早就算计好了!」影兰捶了他一下。
三天虽然不长,却也教人牵肠挂肚!虽然以淳每天总会和影兰遥通电话,但毕竟隔层距离,解不去相思之情。
「雪凝,依你看我穿这粉红旗袍呢?还是这件白色洋装?」影兰已在镜前停立许久了。
「大美人,你穿什么都漂亮啊!真受不了你,才分开个三天就成了这副德行——」雪凝夸张地摇著头。
「还说我,怎不想想自己?你那位木头教授只不过才一天没见著,你就食不下咽了——」
「柳书缦,闭嘴,快三点了,你还在穷蘑菇!」雪凝借此打断影兰的挖苦。
「哎呀!快帮我背上的拉链拉一下——」影兰匆匆忙忙地赶紧打理好,便拎起皮包出了门,往机场方向而去。
机场离柳家是有好长的一段距离,因此葛以淳特别交代了家里的司机先去柳家接兰儿,再上机场。
「柳小姐,你今儿个气色挺好的。」司机老和夸著。
「谢谢——」影兰笑著回应。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她一直有种异常的心跳感应,沿途的风光景致,似乎都对她颌首道喜,或许她一旦成为葛以淳的结发妻子后,她柳影兰便可永远用柳书缦的身份活在这个年代,虽然会有动乱、战争、逃亡,但只要他在,她就会无怨无悔地紧紧跟随。
一想及此,她从皮包里拿出了以淳赠予的怀表,以尽是幸福的眼眸端看著,以手轻轻把玩著。
「柳小姐,你不妨小憩一下,路程尚有一大段呢!」
「这么远?来不来得及呀?」她有些焦急。
「放心,再开快一点就赶得及!信任我吧!」
「是呀!不过安全第一。」她顺口提醒著。
没多久,握著表的手渐有松散,影兰的眼皮竟也抵不住困意地沉了下来,该怪今天太兴奋,天没亮就醒了,然后又一整天踱来踱去,老记挂著下午三点的约定,才会在此时此刻生起了浓浓的困意,虽然这阵困意来得有点急,有点烈、有点诡异……
睡著,睡著,影兰觉得有些腰酸前痛,顺势地挪了子,又下意识地将右手掌握紧些——
表呢?刚刚好握在手中的怀表呢?这一吓,她立即清醒地坐了起来,慌张地朝四下寻找著,「表呢?不会不见的,老张,你有没有——」
话一出口,影兰此刻才清楚地发现,眼前的景象全走样了,她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绝对不会在车上——在她正要去接以淳的车上。
墙上的钟正指著三点一刻。
糟了!以淳铁定等急了。
虽然有些晕眩,但影兰仍吃力地试图下床赶赴约会。
「柳小姐——」刚进门的护士一副愕然的眼光,「你醒了——你真的醒啦——」高八度的嗓门更刺激著影兰的不适。
「我怎么会在这里?」影兰虚弱地问著。
「你都不记得了?你是因为车祸重击脑部,才导致昏迷不醒,没想到——真是奇迹呀!我去通知医生和你的家人——」
「不必了,我反正也没事了,可以自己回去——」她急著去机场,「对了,那载我的司机有没有事?」
「听说是当场死亡,活该,谁教她开快车,天雨路滑地才撞上人行道,连撞伤好几位行人呢!」
怎么会这样?!影兰还一时无法接受,「就要他别开快车,才一眨眼就——不对呀!今天下午天气好得很,没下大雨,不该出岔的——」她疑惑的喃喃自语。
见护士小姐笑了笑,说:「今天当然是好天气,可一个月前你被送到急诊室的那天,可是雷电交加,我记得相当清楚,那天我们可真是忙坏了——」
一个月前?她竟然昏迷那么多天?那她的婚礼呢?她的以淳呢?
「我想见我的家人——」她急于与以淳见个面,问个仔细,这件事不知道会把他折磨成什么样子,一想到他所受的煎熬,影兰便心如刀割。
「好,我马上去通知他们——」护士也高兴地拍著她的肩,「你乖乖地等著,这儿有份报纸,先看一看,恢复一下感觉,放心,一个月不会改变太多事的。」递给影兰一份报纸后,护士便转身离去。
怎么搞的?!手拿著报纸的影兰脑筋还转著这个疑惑,一眨眼竟成了一个月,这下子得在冷飕飕的下雪天还穿新娘礼服——
不对劲!此时的上海该是瑞雪纷飞的时节,可是这里却怎么暖呼呼的,连方才的护士小姐都只有薄薄一件外套?!虽然影兰还没见识过上海的雪景,但一个月前她的大衣已经满沉重了,怎么说都不是如此的温度。
护士小姐一定搞错了!
念头一起,影兰就摊开了手中的报纸,想印证自己的推测——
民国八十三年?!应该是二十五年哪——
一种不详的感觉直上心头,影兰以颤抖的双手再将手中的报纸拿近些,重复又重复,仔细又仔细地把内容瞧了好一会儿。
每看一回,心愈沉一些,影兰不禁口里喃喃自语著:「一定又作梦了,一定又作梦了,醒醒啊!拜托一定要醒过来啊——」
「兰儿——」柳书严自门外冲进来,「你终于醒了,我的乖孙女——」满是皱纹的脸颊,尽是泪水。
影兰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直往柳书严的脸上看去。
「兰儿,我是爷爷啊——」柳书严没料到以见到的是这副景象,不由得急了起来。
爷爷?!她知道他是爷爷,但不该出现在这个空间,这是属于年轻柳书严的时空,这是有葛以淳存在的时代,而不是眼前这位风烛残年,须发斑白的老人家,除非——她又回到了柳影兰的世界了。
「不——」错愕中的影兰不由得叫喊起来,由低喃到嘶吼、由震惊到痛心,字字凄厉的呐喊,粉碎不了当前的这一景。
「怎么回事?!」包括柳书严,医院人的医生及护士皆被她歇斯底里给愣住了。
「快——架住,打镇定剂——」护士们上前抓住了影兰。
「兰儿——怎么会这样?」柳书严又是一阵老泪纵横。
「我不可以在这里,我不能在这里——」影兰痛哭地喊著,「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这是她再度昏睡前最后一句。
睡了也好,这是她回去的唯一途径,而且,她真的必须回去,她不能连见他一面,说句再见的交代都没有。
即使在半睡半醒间,她始终记挂著这件事情,于是,几天下来,她封闭了自己,不与这个世界有任何接触,一心一意她在梦里间寻找著回去的路。
她拼命的睡,对探视一旁的家人视而不见,唯一努力的,就是睡,睡醒了再睡,重复又重复,睁眼又闭眼。
「这恐怕是心理因素,或许是惊吓过度造成的后遗症——」在医生们无能为力的摇头下,柳家把影兰接回了汐止的家中。
回家后的一个礼拜,影兰还是沉溺在自己的睡眠里,不同的是,醒的时间逐渐比睡著的多,这更加深著她的折磨,睁著空洞的双眼,想著一生再也见不到的爱人,她的努力毫无作用,她的苦痛无人能懂。
「兰儿,你听见爷爷在叫人吗?」她自回家后,柳书严常常在她耳边唤著,原先影兰是听而不闻的,但,随著时日,随著柳书严的亲情呼唤,似乎逐渐穿透了影兰的世界,他的声音是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有力。
「她好象有进步了,你就别太担心,老天有眼,兰儿一定会完全康复的。」另一个声音传入了影兰的耳里。
「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照理说,不该这样啊——」书严忧心地说著。
「放心!前阵子我不是斩钉截铁地告诉你,兰儿终究会清醒,这一次,你就再信我吧!」
「是啊!你的乐观倒给了我不少信心。」
「这不是我的功劳,是当年书缦交代过我的事情。」
书缦?!这名字抽痛了一下影兰的神经。
「是啊!记得紫绪当年从不穿金戴银的她,竟然带著一大包金子出门旅游,说是你替书缦交代她的话,想不到这真的派上用场,成了我和紫绪的救命钱,现在想想,书缦似乎早已看见这一切。」
「只有我没听她的话,让穆颖回去老家——」声音有著明白的哀怨。
穆颖?!那她就是季雪凝了——
「雪凝——」影兰一睁眼,霎时地坐了起来。
「兰儿——」柳书严和季雪凝同时吓了一跳。
「告诉我,你把信交给他了吗?」影兰抓著雪凝的手,急急地问著。
「谁?什么信交给谁啊?」雪凝疑惑地反问著。
「兰儿,这是季奶奶呀——」书严以为影兰又失心神了。
「雪凝——」影兰急得有些慌,说:「书缦给你的信哪,要交给以淳的,你有没有忘记——」
「兰儿,你又胡言乱语了——」柳书严才话一出口,便发觉身旁的季雪凝神色异常。
雪凝看著影兰一会儿,又侧过头看著柳书严说著:「书缦确实有交代我一封信,要我在她出意外后送交予葛以淳的,只是连书严都不知道,那你更没理由会知道的?」
不理会柳书严与季雪凝的迷惑表情,影兰恍惚地又问著:「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爷爷曾告诉过你,你姑婆是车祸去世的,不过——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你怎么突然又问起?」
「那以淳呢?葛以淳呢?」影兰一想起他,便心痛不已。
「你姑婆断气的时候,他人还在机场呢!还是派人去通知他的。」书严回忆著。
「哎!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哭得这么伤心,整整几天几夜抱著书缦的身躯不放,最后还是你爷爷同几位大汉把他架离,才使得书缦得以下葬。」雪凝说著说著,不禁又红了眼眶,说:「书缦能有此知心人,也不枉走此一生了。」
「哇——」影兰至此,已无法自抑地失声痛哭。
「兰儿,别激动哪,这是你姑婆的命,你别难过了——」书严拍著影兰的背,继而又想起什么地问:「你怎么知道葛以淳的?我好象没告诉过你呀?!」
「你也没告诉我刘紫绪就是虞巧眉啊!」影兰仍继续哭著。
「你怎么知道?!」柳书严大吃一惊。
「怎么不知道?!还是我从天津把她救出来,让他们父女团圆的。」影兰索性全说了,不管他们信或不信。
「雪凝,你记不记得那天下午我穿的是件暗红花格的洋装,还是你替我拉上拉链的——」
「书缦?!」季雪凝惊愕地自语著。
柳书严看了季雪凝的神情,内心不由得起了些声音,于是也问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是书缦托梦给你的吗?她要咱们为她做什么事情吗?」
托梦?!影兰的一席话,他们只能做此解释了,然而,不明白的,却是影兰久久无法平息的悲痛,超乎了他们的理解,也超乎了梦的范围。
那天起,影兰算是回到属于她的世界,但对柳家而言,却忧喜参半。
只要是醒著,就见影兰木然地站在窗口,默默不语地流著泪,而睡觉时,她突如其来的呐喊,更凄厉地令人心寒。
「以淳,以淳——」梦中哭醒的她,汗湿衣襟。
「兰儿,没事,没事——」柳书严急忙地跑来安慰她。
「我回不去了,我永远见不到他了,我真的回不去了——」她又歇斯底里地哭喊著。
就这样,一夜又一夜,又过了一个月了。
「书严,我看这样下去也不行,总得想个法子。」雪凝似乎已有腹案。
「法子?!能有什么法子?书缦同她根本就是两个人,可是兰儿的言行举止就好似是书缦的化身,怪就怪我从前同她说太多,才让她产生这种错觉!」书严压根儿就不相信这一切。
「是不是错觉倒不重要,眼前咱们要做的便是顺著兰儿的意思,把她心中的结给挑出来。」雪凝提议著。
其实雪凝的心里早有了几分的相信,再加上这一个月来的观察,更加重了她肯定的分量,不论谁是谁,她都得伸出一臂之力。
雪凝来到影兰的房里,看著正默默停立于窗边的影兰,突然的几秒间,雪凝几乎是愣住了,一股莫名而起的感觉,一种视觉的力量超越了双眼,她看见了柳书缦,忧容满布的柳书缦。
「兰儿——」雪凝其实唤的是书缦的小名。
这份无名的悸动,影兰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缓缓地回过头注视著季雪凝。
「解铃还须系铃人,咱们把葛以淳找出来再见上一面!」雪凝注意她的反应。
「他还在?!」影兰瞪大了眼。
「如果在也快九十岁了——」
「没关系,只要能再见到他,不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不会嫌弃——」影兰心头又燃起一丝期望,「他现在还在上海吗?我们该如何联络到他?」
「自你——嗯,自那次车祸后,他便销声匿迹于上海商场上了,据说是以自我放逐的方式,离开了中国到世界各地去流浪,连家人都搞不清楚他的落脚地,这真是海底捞针,你有没有一丝可循的脉络?」雪凝心想,书缦既然能预知日后发生的事,或许也会为自身留条后路。
雪凝这一提,倒叫影兰记起些事情——
「信——我留给他的那封信——」影兰说著。
「怎样?!」
「那只是一句安慰的话,说不论我身在何方,一定会设法与他联系,而方法就是——就是在报上刊登启事。」
「登报?!每天?!这倒教雪凝有些吃惊。
「不,每个月的第一天——」
「那不就是后天吗?咱们不妨试试!」
只见影兰沮丧地摇摇头,说:「这只是一句话,他不会当真的,而且事隔近六十年了——」
「还没试就先退缩了?!或是年真怕见到一位鸡皮鹤发的他……」
「不——」影兰用力地否认。
「随你意吧!只要能让自己好过些,一切都值得去尝试的。」雪凝留下这句话,即转身离去,把决定留给影兰,把感慨留给自己。
影兰的苦,统治最有资格说懂,而影兰的幸运,她有些羡慕,至少他们之间好预留了一条线,不论成或不成,总有个希望,不像她和穆颖,就如断了线的风筝,对于未来一片渺茫。
两天后,各大报的一角,皆有著影兰刊登的寻人启事,几近六十年的约定,在今日终于有承诺的时候,只是谁都不抱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