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绫回到青海的深山里。
「啊!啊!」黑暗中,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惨叫。
一个白发苍苍、脸色异常红润的老人从隔壁冲了过来。他看到清绫闭著眼躺在木床上,双手在半空中无端的挥舞著。
老人一拍掌,不客气的送给在睡觉中鬼吼鬼叫的薛清绫。
清绫被老人凶悍不留情的力道给打醒,「师父,好痛!」她模著头,一脸的无辜。
「痛?我都被你吓到快没魂了!」清绫的师父桑怀拍著胸口,惊魂未定的说:「你知不知道,这是你十天来的第几次?」
「十次。」清绫乖巧的回答师父的话。
「你也知道十次了,每天晚上都作恶梦,你教我这个高龄八十八岁的老师父怎么睡得著。」桑怀受不了的怒吼,他老归老,依旧精神奕奕。
「对不起,师父。」清绫鼓著腮帮子说,她又不是故意的,不想要这样,这是不能控制的嘛。
桑怀终于受不了被清绫这样长期的半夜精神虐待,不情愿的问:「在山下被人欺负了?」
桑怀这样不甘愿的态度,可以让人想见清绫不爱管人闲事的个性是来自师父的潜移默化。
「没有。」清绫摇头。
「杀人了?」
「杀的都是坏人。」那才不会让她作恶梦,她才不会那么没用,她是侠女,虽然是穷侠女,但还是侠女。
「那为什么作恶梦?」桑怀眯眼,他这徒弟是不是在思春了?
清绫扭著棉被垂著头不说话。
「梦到什么?」桑怀直接问。
「他死了。」清绫红著眼说。
「谁死了?」
「不认识的死了。」
「谁是‘不认识的’?」桑怀打著呵欠问,这实在不能怪他,他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就是‘不认识的’。」清绫如是说。
「我知道他是不认识的,那他是谁?」桑怀如是问。
「不认识的。」清绫不解的回道。
「好,那他为什么死了?」不愧是养了薛清绫十多年的人,桑怀不会对清绫仅能够提供的解释生气。
「被人从背后杀死了。」清绫哽咽的说,想起那个梦,她就心慌得好难受,好像她会随著他一块死掉。
「那……那个人杀死不认识的人你知道是谁吗?」桑怀的大嗓门收敛了一点。
「我没看清楚。」清绫摇头,可是就是因为这样才更可怕。一点都不清楚坏人是谁。
「那个不认识的对你很重要?」
清绫对桑怀的问题仔细的想了一下,重要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我欠他很多钱、一件衣服还有几朵花,可是他欠我一条命。」她跟师父解释他们的关系,只是桑怀越听越迷糊。
他这个徒弟出家门三年多,为什么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既然你那么担心他,干嘛不去看他,说不定他需要人帮忙?」桑怀建议。其实他更希望清绫去做,只要能让他睡个好觉,他不会介意叫徒弟去卖命。
「他不需要我的帮忙,他很有钱,有很多人跟他一起住,如果他有麻烦,会有很多人帮他。」清绫反驳师父的提议。
「他也许不需要你,可是师父我绝对需要你救一救。」桑怀轻哼道。
清绫被师父语带责备的话刺伤,「师父,清绫不想下山。」住饼春藤堡之后,她突然很想家,很想师父,所以她就不顾师父的命令回到青海的老家。
「可是你每晚都作恶梦,山下有了让你牵挂的事了。」桑怀凝望清绫,菲常明白。
他就是不要让年轻的清绫跟著他这个垂死的老人孤老在青海,什么都不知道的度过一辈子,所以他才会狠心的逼她下山。有人让她牵挂是好事,他高兴都来不及,更不可能把她留下来。
清绫没有否认,只是脸上有淡淡的哀愁,「清绫不想去。」她不要去。
桑怀放柔声音,「宁愿每天晚上都作恶梦?」
清绫点头,她紧紧的抱住棉被,委屈加倔强混合出楚楚可怜的模样。
桑怀点头,由著清绫去,他这个笨徒弟,不吃点苦头是学不乖的。「我去弄一些安眠的药草给你,喝完再睡。」
清绫点头,看著师父的背影离开,她躺在床上将自己缩成一团,红眼眶有了薄薄一层水气,泪水却不肯滑下。
她下走了决心,绝不会再下山,她跟那个「不认识的」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
避他会不会被人杀死,那不关她的事!
***
「还不休息?」高藏艺对著白木楼亮了三个晚上不熄的灯火问。
厉戒宜没说话。
「你已经三天没睡了。」高藏艺再说。
「嗯。」厉戒宜可有可无的应声。
「大师兄!」高藏艺急著想跳脚,却被厉戒宜冷漠的态度浇上一大盆冷水,冻得他直打哆嗦。
「有事吗?」厉戒宜头没有抬的问。
「没事,一点事也没有,我回房睡觉去,再也不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放弃了,随便大师兄要怎么做,都没有他的事,说服大师兄这种事不是他干得来的。
等到高藏艺离开,厉戒宜才放下看了一整夜也看不到三页的帐本,这样的速度他能睡吗?又怎么睡得著?
厉戒宜走到白木楼的回廊,他双手往后交握,看著皎洁的月亮和几朵缠绕在月亮旁的绮丽云彩。
他结实壮硕的身躯,遮住了一部分的月光。
他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千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真的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吗?即使是他自己让她走出他的生命。
他一双冷淡却又不失坚实的幽沉双眼有了轻微的变化,一声轻微的脚步声打扰了他。
「琪洁,白木楼不是你可以常来的地方?」
方琪洁勾起笑,柔弱无依的走近厉戒宜,她也学著他看著有如大海般的天空,却没有任何感觉,想不透为什么他那么喜欢抬头看著天空。
「有事吗?」厉戒宜冷冷的问。
方琪洁对厉戒宜的问话回以一笑,「一定要有事才能来找你?」
厉戒宜冷淡依旧,他给予她最大的宽容,并不表示他可以接受她违反春藤堡的规定。
「回房去。」
方琪洁回望他一眼,「你很无情。」
厉戒宜只是不说话的继续看著月亮。
方琪洁垂著头的眼闪过复杂而后悄悄的离去,厉戒宜一身冷淡的距离让方琪洁即使近在她身边也靠近不得。
其实是方琪洁说了不该说的说,厉戒宜的严苛无情是被现实环境逼出来的。
他还未到十五岁时,父亲骤逝让他没得选择,挑起春藤堡根基未稳的一切。
他不想吃人,但想站上来的竞争者会吃掉他,大自然的生态在人的世界中一样,让他也不得不学会残酷。
薛清绫闲散的生活态度不适合在春藤堡这个需要细心观察的地方,在这里随时要注意人心的变化。
他们爱上的都只是痛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忍得了一时,不代表忍得了一辈子,他这样的决定并没有错。
可是厉戒宜啊厉戒宜,你到底在奢望什么?为什么还在奢求她会为了你而回来?
厉戒宜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一张冷雪寒霜的脸上有了融化的迹象,整个人帅得想让人吻上去。
未来的日子照样过,掀起波涛的人已经不在,那么就让心平静下来。
他下定决心了。
***
「嗯!……啊!啊!」清绫梦魇依旧,她的一双大眼又黑了一圈。
「薛清绫!」桑怀再度忍受不了的冲进来怒吼。
「师父。」清绫起身满腹委屈,眼泪终于自决堤的心房里冲出眼眶掉落下来。
为什么她的黑眼圈没有办法消下去,不是都没事了吗?杀手没了,她回家了,安眠的药也吃了,为什么她还是没办法回复正常?
她想变回原来的样子。
桑怀指著下山的方向,「去把自己心中牵挂的事解决掉。」
「师父!」她不想去,一千个、一万个不想去。
「清绫啊!不是师父爱唠叨,你这样吃不好、睡不好,恶梦连连,干脆下山去把麻烦解决掉,不是更好吗?」桑怀激动的比手划脚。
「不去。」清绫的牛脾气冒了出来。
桑怀摇头,她不能不去,她不去,他就要被她半夜的惊叫声吓得失魂,提早进棺材去。
「下山去吧!变了的东西,你再怎么想弄回原样也没办法,你只能接受或再创造一个新的。」八十八岁高龄的老人讲出来的话发人省思,但就是有人驽钝到听不懂。
「不要。」清绫又用棉被将自己埋起来。
「你说不要就不要?」桑怀哼道。
「为什么不能照我想要的那个样子?」清绫大力的掀开让她气闷的被窝,不得不承认还是「不认识的」家的棉被比较舒服。
为什么她就是忘不掉?绝对不是那窝棉被让她眷恋,但为什么她就是忘不掉?
「傻孩子!呆孩子!笨孩子!蠢小孩!」桑怀怒骂。
「师父,您老人家第一次骂我笨。」清绫惊愕,师父虽然从没有夸赞过她,但也从没有骂过她。
「谁教你做笨事。」桑怀怒瞪她。
清绫垂著头,自己默认。她明知道问题在哪里,却一直拖著不肯去解决,不是笨蛋是什么?
「去不去?」
「去。」为了证明她没有做笨事。
桑怀满意的点点头。
***
方琪洁端著人参汤再一次走进白木楼。
厉戒宜终于无法忍受,看著方琪洁一次次无视他不要被打扰的命令。
方琪洁放下人参汤后,厉戒宜不悦的表情比以往更甚,「再有一次,我会杀了胆敢放你进来的人,听懂了没!」
方琪洁抿著嘴,「戒宜!」
「出去。」厉戒宜对方琪洁的容忍程度只到这里。
「我知道了,记得把人参汤喝掉。」她细心的叮嘱著。
厉戒宜没有答话。等到方琪洁的脚步声远去,他才放下一点都不能吸引他的书。
一股熟悉的药草香又萦绕在他的鼻息间,白木楼的走廊又有了轻微的声响。「什么事?」他冷声道。
斑藏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下面的人说有人动过柴房和厨房。」
厉戒宜的眼闪动著冷冷的光芒,「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他不知道还有人敢惹春藤堡。
斑藏艺慢条斯理的说:「应该是……她。」说完这句话,他勾起一抹看好戏的笑。
厉戒宜恍然大悟的说:「她回来做什么?」
「不知道。」可是高藏艺很高兴薛清绫又自己跑回来,不管她为什么回来,她就是回来了,师兄这次注定逃不掉了。
「她不该回来的。」厉戒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茫然。
「她回来了。」高藏艺坚定的再说。
厉戒宜像见鬼般的看著高藏艺。
斑藏艺则开心的想跳起来。
「堡里的警戒要再加强!」厉成宜恢复严肃的表情说。竟然如此轻易的就让外人不自觉的潜进,这证明春藤堡的防卫有大漏洞。
「我知道,我知道。」高藏艺笑得越来越快乐。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不高兴了。
***
厉戒宜出现在柴房里,闻到他熟悉的药草香。
原本躲在柴房角落正吃著食物的清绫,惊恐的发现厉戒宜的存在。
厉戒宜带著无法解释的复杂眼神,看著眼前双手油腻正蹲在一角偷吃烤鸡的清绫。
他不说话,只是看著她,像是要将她从头到脚看一遍。
清绫被厉戒宜看得手忙脚乱,她吞吐的说:「我……我梦见你被杀,只是回来确定你活得好不好?」清绫擦擦冒出汗的手心,试图湮灭她偷窃的证据。她的脸皮虽厚,但也是第一次干这种偷吃的事。
清绫的脸有点红。
「你不该回来的。」厉戒宜看著清绫慌张的神色道。他真的认为她不该回来的,即使他期待她的出现。
「我马上走。」清绫胡乱将双手擦拭干净后,整个人害怕的靠向墙边,她慢慢的挪移身体,「不认识的」眼神有点怪怪的,他在怪她偷吃东西吗?她不是故意的,只是不想让他知道她回来,可是又不能不吃东西,所以只好上厨房去借一下,如果他很介意这种事,她会还他的,真的!
「清绫!」厉戒宜出口叫住她,声音里有让清绫害怕却又停下脚步的东西。
「什么?」她嗫嚅的问。
「多久?」
「确定我不会再作恶梦吧!」她不看他。
「到玫房去住!」柴房不是可以住人的地方。
清绫摇头,「再住下去,我以后都睡不惯草席了。」人家说「由奢入检难」,还真的是。
「玫房让你眷恋?」
清绫呆呆的点头。
厉戒宜想叹气,竟然是房间让她留恋而返,明知她不会专程为了他回春藤堡,他还是觉得失落。
「去玫房住。」他面无表情的说。
「不用,柴房借我就可以,只要确定不会有人要杀你,我不会再作恶梦睡不著觉,我就走了。」她急道。
「你走不了了。」厉戒宜深深的盯住薛清绫,让她动弹不得。
「为什么?」
「因为你又回来。」厉戒宜说完就走出柴房。
「什么?」清绫呆愣的看著厉戒宜远离,有什么事改变她不知道吗?春藤堡她都模熟了,怎么可能会走不了呢?
有一天,她一定要再走给那个「不认识的」看看,到时候他就知道她走不走得了。
清绫信心十足的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