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夏
位在太液池西侧的麟德殿传出轻快悠扬的宴乐,在这座气势磅礡的宫殿内,无一日不在营造著歌舞升平的大唐盛世景况,歌颂著帝王的丰功伟业。胡旋女的舞蹈,让坐在龙须席上的天子看得目不转楮,一脸如痴如醉。
太子李晟知道皇帝最喜欢欣赏舞蹈,所以投其所好,就连后宫的嫔妃们为了讨天子欢心,个个都练了一身好舞艺,像这样的宴席不需要任何名目,只要让皇帝高兴,天天都在殿前上演。
当胡旋舞结束,太子李晟朝身旁的侍从使了一个眼色,要他进行下一个节目,就在这当口,却见一名身穿紫袍,腰系金带,手持短棒的高大男子不请自来。
男子是被封为秦王的五皇子李隽,年约二十二的他,有著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坚毅的嘴唇,模样英俊又带著粗犷,但是这些优点全被此时醉眼蒙,连连打著酒嗝,以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醉态给抹煞了。
「你们看秦王又喝醉了……」
「看来秦王又要当众出糗了。」
「说不定还没跳到一半就醉死了!」
大臣们见李隽一身酒臭味还要表演舞蹈,讪笑声和奚落声不但此起彼落,还明目张胆,完全不在乎让当事人听到,看来根本没人把这个秦王放在眼里。
李隽在心中发出一声冷笑,其实他清醒得很,清醒到知道自己得在人前继续扮演这个不争气的秦王,让所有的人都认定他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将拿在手上的面具往脸上一戴,面具上狰狞骇人的脸孔足以达到威吓的效果,而一旁手持鼓、笛、笙等乐器的「坐部伎」,便依著表演者的穿著打扮吹起了苍凉的笛声,方才还醉得连站都站不稳的他,霍地像是酒醒了般,跳起威风凛凛的「兰陵王入阵曲」。
只见李隽以柔中见刚之姿,随著宛如千军万马奔腾的乐声,不停地摆出指挥击刺的动作,衬著惊天震地的鼓声,恍若真的在战场上与敌人展开激战,那高傲强悍的王者气势,让皇帝与在座的观赏者都为之惊叹。他把原本被归为「软舞」的「兰陵王入阵曲」跳成雄健威武的「健舞」,这出乎意料之外的表演,霎时让麟德殿内所有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而后乐声渐低,终至结束,大家还沈浸在方才震慑人心的余韵当中,李隽又恢复先前醉醺醺的姿态,取下戴在脸上的面具,先是打了个酒嗝,接著呵呵傻笑了两声,高大的身躯仆倒在皇帝跟前。
「父皇……孩儿这舞跳得好不好?」李隽舌头有些打结地问。
皇帝见了排行第五的儿子又喝得烂醉,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楮。「来人!把秦王带下去!」
李隽两手乱挥。「我没醉……你们不准过来……」
「看你又喝成什么样子?朕要不是看在你母亲的分上,她已经失去两个儿子,就剩下你一个,这才封你为秦王,还赐给你最大的封地,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地辅佐太子,可是你呢?整天除了喝酒还会什么?这儿有那么多大臣在,你就净会丢人现眼,真是看到你就一肚子的火。」皇帝见李隽这副醉生梦死的模样,方才的好心情全一扫而空。
「父皇不是最爱看……孩儿跳这支‘兰陵王入阵曲’吗?孩儿可是打五岁起……就努力地学……嗝……」李隽又打了个酒嗝,让皇帝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孩儿只想让父皇开心……」
「你要朕怎么开心?朕从来不奢望你像兰陵王,但也不要这么不争气。」皇帝瞪著不成材的儿子,他居然还是自己曾经最为宠爱的贵妃所出,而这位贵妃生前是如何贤淑无私,通达事理,要是她还在世,想必会更痛心。「你要是能多跟太子学学,有他一半的优点的话,朕会更开心。」
「父皇说得是……」李隽看似醉蒙蒙的黝黑瞳眸内闪过一道讽刺的光芒,像是在取笑皇帝的话,旋即又回复迷蒙。
「五弟,你就过来坐著,别再惹父皇生气了。」身为太子的李晟像个好兄长般地打圆场,表现出一派友爱的神情。「父皇,五弟喝醉了,还请父皇息怒。」
皇帝哼了哼。「他哪天没喝醉?」
「我还要再喝……」李隽被搀扶到一旁的席上,才刚坐下,便又吵著要喝酒。「快点倒酒……我还要酒……」
瞧著李隽那嗜酒如命的姿态,李晟的嘴角逸出讥刺的笑意,随即隐去,挥手要宫女过来斟酒,看他要喝多少都随他了。
「小心伺候。」李晟交代了一句。虽然在传统上只有嫡长子才可以继承皇位,但并不表示其它的兄弟不会觊觎,因此就算是同母所生,谁敢跟他抢,他就要谁死。
「是。」宫女唯唯诺诺地说。
没过一会儿,一名穿著长袖舞衣,以及长长裙裾的女子翩然来到殿前,随著乐曲表演起舞姿轻盈、疾徐变化的「绿腰」,皇帝很快地忘了方才的不悦,也下场苞著舞了起来,移动著龙袍下肥胖的身躯,在大臣们叫好声中越舞越卖力。
就在所有的大臣都配合著太子,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皇帝的当口,众人以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李隽则是倚著凭几,透过半掩的眼睑,冷冷地睥睨著眼前欢庆的气氛。这种华丽奢侈的宴会几乎每天都在举行,就是自以为现今社会安定,百姓都安居乐业,皇帝不再勤于政务,镇日沈醉歌舞之中,却不知国库早已亏空了。
想到这儿,李隽实在看不下去,于是作势喝多了,干呕两声,身旁几位被封为鲁王、齐王的皇子马上嫌恶地皱起眉头,发出抗议。
「五哥,你可别吐在这儿……」
「父皇若是看到又要生气了……」
闻言,李隽随意地挥了挥手。「我到外头吐总行了吧?呕……」说著便东倒西歪地起身,还拒绝了侍从的搀扶,跌跌撞撞地离开热闹的大殿,依稀听见身后不绝于耳的笑声,在这座看似金碧辉煌的皇宫内,没有亲情,只有明争暗斗,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
「呕……」李隽坐在阶前将腹中的酒全吐出来,扶著梁柱起身,脚步有些踉跄,接著又打了个酒嗝,这才摇摇晃晃地离开,没留意到这些举动全都落在一双聪慧灵敏,此刻却透著深思的秀眸中。
为了扮演好一个窝囊没用的秦王,李隽来到东廊的会庆亭,随地一倒,呈大字状地睡著了,他告诉自己要忍耐,等待著最好的时机到来,李晟想要当上皇帝,得看他准不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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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殿的宴席一直进行到酉时过后,乐声终于停歇,归于平静。
不知睡了多久,冷不防地,一盆冷水当著李隽的脸孔淋了下来,教他倏然惊醒。「是谁?!」他坐起身,大声怒咆。
四周光线很暗,只有头顶上洒落的淡淡月光,他看见身前站著一抹纤细黑影,他下意识地瞇起眼,想要看清对方的长相。
「秦王醒了?」一个轻柔,但带著嘲弄口吻的女嗓响起。
李隽忘了自己的角色,先用手掌抹了满脸的水,忿忿地吼道:「妳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无礼……」
「奴婢哪里无礼了?」女嗓听似谦卑的语气,其实满是讥刺。
奴婢?她既然自称奴婢,而且听声音又还很年轻,那么便是宫女了,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李隽不由得在心中思忖。
「妳淋了我一身,难道不是无礼?」李隽口气凶恶地往前跨了一步,想要找个较亮的角度,把这宫女看个清楚。
长孙昙月完全没被对方的喝斥给吓到,还不忘反唇相稽。「原来秦王还会在乎别人无不无礼,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在意,只要有酒喝就好了。」
这番讽刺的话让李隽起了戒心,在这座皇宫里,谁都不能相信,即便只是个小小的宫女也一样。
「说到酒……妳现在就去抱一坛过来给我,我就饶妳一命。」李隽旋即露出酒瘾发作的嘴馋表情,挥著手直催道:「快去!」
闻言,昙月不免有些气不过。「窦贵妃若还在世的话,见到秦王像个酒鬼的模样,只怕会十分伤心。」
李隽益发谨慎地应对,因为他不确定眼前的宫女是不是皇后派来试探自己的,于是更加小心地藏住一身的霸气。「她都已经死了,也看不见了……我要喝酒,快去拿来……」
话都还没说完,昙月用一种很挑衅的方式,直接将水盆内剩余的水往李隽头上淋下去,冷水就这么顺著古铜色的男性脸庞往下流。
「现在酒醒了吗?」听说秦王还常跑出宫买醉,喝得醉醺醺的回来,难怪会让人瞧不起,一个人有没有出息,端看自己肯不肯下功夫去努力,所以大家才会认为这位秦王已经无药可救了。
「妳……」李隽错愕的瞠大双眸,不用想也知道她是故意的,这还是头一回遇到行为举止这么野的宫女,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就算他这个秦王再不济,有哪一个宫女或侍从敢当面给他难堪,大概也只有她敢。
昙月昂起下巴说道:「酒还没醒的话,我再去端一盆来。」
「我不和个宫女一般见识……」说著,李隽按捺下满腔怒气,又倒回原地,呼呼大睡。
见李隽这么自甘堕落、不知进取,她真是又气又觉得惋惜。他身为一名皇子,而且还拥有最大的封地,那么就有他该负的责任,真是枉费他还是父亲口中那位深明大义、贤淑温柔的窦贵妃所生,还以为他多少也承袭了母亲的个性才对,没想到却是这样浪荡、荒唐。
「快点起来!」昙月无法眼睁睁地任由他自生自灭,至少在没试过之前,她不会轻言放弃,所以决定管这个闲事了。「睡在这儿会著凉的……」
李隽还躺在地上,口齿不清地低喃。「不要吵……我还想睡……」这个宫女是怎么回事?若是皇后派来刺探,也用不著这么多事,还管他会不会受寒。
「要睡也回承庆殿再睡……起来!」昙月抓住李隽的右臂,硬是要将他拖走,无奈她的力气小,怎么也拉不动。
「走开……」见昙月这么死拖活拉的,李隽越来越搞不懂了,她究竟是真的关心自己,还是别有用心。
昙月娇喘吁吁地瞪著还躺在地上的男人,只好从他的弱点下手了。「好吧,若是秦王肯马上跟我回承庆殿,那么我明日就偷偷送一壶波斯进贡给朝廷的三勒浆来给秦王品尝。」
「三勒浆……妳没骗我?」李隽翻身坐起,眼楮都亮了,表现出一脸被她引诱的模样。「那可是皇上和太子才喝得到的……」
「没错。」昙月颔首,身为尚食局的女官,自然拿得到。「怎么样?想喝的话就快点起来。」
李隽发出吞咽的咕噜声。「妳可要说话算话……走!现在就回房……」说完便真的起身,不过脚步不稳,险些摔倒了。
「你怎么连路都不会走了?喝酒伤身,这样有什么乐趣可言……」昙月看不下去,只好把肩膀借给他,让李隽能靠在身上。「我去找其它人来帮忙。」
「没人会帮我的……」李隽在心中嘲笑昙月的无知,不管自己醉倒在哪里,都不会有人理会。
昙月没有取笑他的意味,只是就事论事。「这也是秦王自作自受,怨不得会被这么看待,要获得别人的尊重之前,得先学会尊重自己。」
听昙月居然教训起他来了,那口气又似乎出自真心,李隽完全模不著头绪了,心想这个宫女究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难道是新进宫来的?就算是那些宫女、太监也懂得见风转舵,只想巴结最有权势的太子,根本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唯独她与众不同……
不过就算如此,他还是得提防,于是故意把身体的重量都加诸在她身上,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孔,不过也感觉得出她有著纤瘦的肩膀,更矮了自己许多,要将他扶回房并不容易,说不定她很快就放弃了。
「你可别睡著了……」昙月吃力地支撑著他往前走,见李隽生得虎背熊腰,高大健壮,是个武将人才,明明只要努力就可以有一番作为,却镇日耽溺在酒上,在她眼里可真是暴殄天物。
李隽听得出她说话的嗓音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已经没了树影的遮蔽,在明亮的月色映照之下,只见她约莫十七,头上梳著丫鬟,还有一张清秀柔婉的瓜子脸,上头既没有涂抹白色妆粉,也没画娥眉、点朱唇,更没有在额上贴花钿。再见她上身束抹胸、罩短衣,下穿襦裙,外头披著披帛,长长的裙摆让原本身段就纤瘦的她更加飘飘若仙,说她美,也不过是中上之姿,说她不美,但又透著干净清灵的气质。
他原先以为这名宫女言行举止一点都不循规蹈矩,又没规矩,想必貌似无盐,没料到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果真是应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
见她咬著下唇,额泛薄汗,还是拚命地架著他往前走,他不懂,这个宫女为什么要这么卖力呢?她大可对他视而不见,就跟其它人一样啊……
李隽不禁露出沈思的神情,揣想著她接近他会不会有什么目的?
心里虽然这么想,他却已经本能地将身体的重量移开一半,免得真的压垮她了。
才走了一半,昙月已经娇喘吁吁,有些走不动了。
途中遇到巡逻的禁军,但只是瞟了他们一眼,没人愿意伸出援手,这让她心生愤慨,更替李隽不平,心想等将来秦王有了一番作为,看大家还敢不敢再瞧不起他。
李隽顺势往地上一躺,继续当个废人。「我好想睡……三勒浆我不喝了……」
「快点给我起来!」昙月使出吃奶的力气拖著他,很不甘心地娇嚷。「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放弃自己……你的‘兰陵王入阵曲跳得这么入木三分,我就不相信那只是单纯的舞蹈……你心里一点都不羡慕兰陵王,不想效法他……如果不是,就不会跳得这么传神……」
若不是今天被派去麟德殿帮忙,昙月也不会亲眼看到李隽跳「兰陵王入阵曲」,她看了大为震撼,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动,就像真的看到兰陵王在战场上号令军队,和敌人厮杀著,那么令人崇敬景仰,更让她初次对异性有了心动的感觉。偏偏表演的这个男人却是受众人耻笑的秦王,这让昙月心中生起一把无名火,才决定管这个闲事,要好好改变眼前的情况。
原本闭著眼皮的李隽倏地睁开,瞳眸中射出两道犀利的精光,不过又很快地消失,他没想到会被这小小的宫女给看穿了,因为只有隐藏在兰陵王的面具后头,才能稍微表现出被压抑的本性。
「妳对‘兰陵王入阵曲’又懂多少?」李隽嗤笑问道。
昙月可没被这个问题难倒了。「我当然知道,据说这是在南北朝时,北齐的兰陵王相当勇猛善战,但是长相太过俊秀,就像女子一般,他自谦五官无法威慑敌人,于是用木头刻了假面具,临上阵时才戴上,果然大奏奇功,这才有了‘兰陵王入阵曲’这支舞蹈的产生。」
「那么妳也应该知道兰陵王最后是怎么死的。」就因为功高震主,才落个那样悲惨的下场。
「那是当然了,因为兰陵王受人民爱戴,又受部属拥护,最后却被齐后主毒死。」昙月跪坐在他身边,说出自己的想法。「可是我相信兰陵王到死都不曾后悔过,因为他得到所有人的心。难道秦王没念过,人主者,天下一力以共载之,故安;众同心以共立之,故尊,只有办到的人,才是真正的明君。」
「这些话妳该去对太子说才对。」李隽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小看这个宫女了,那么多人看他跳「兰陵王入阵曲」,都没人察觉出舞蹈背后的意义,却只被她看穿了。
「太子?他真的能够成为明君吗?」昙月反讽地问道。
李隽心头一凛,出声佯斥。「妳好大的胆子,竟敢说太子的不是。」
「若是真有机会,我还想当面劝谏皇上,太子想再兴建一座比麟德殿更雄伟的宫殿,好举办盛大的宴席,让皇上欣赏歌舞,不过就是为了讨皇上欢心,为了这个目的,居然在两年前怂恿皇上下旨加重百姓的赋税,这可是陷皇上于不义,将在历史上留下臭名……」只可惜当时爹正巧病倒,无力阻止。
「住口!」李隽一把用掌心摀住昙月的红唇,皇宫之内多的是皇后和太子的眼线,这宫女是不要命了吗?「妳不怕死吗?」
昙月无法开口,只是睁著柔美的秀眸,直勾勾地瞪著他,眸底燃烧著不肯屈服的火焰。
「妳真的不怕死?」李隽被她那双无畏的眸光给定住,于是放开手掌,一颗心早被昙月方才的话给震动了。
「看来秦王还懂得关心别人,在意别人的死活。」昙月发现李隽还有这一项优点,心想他并不像大家说的那么一无是处,至少证明本性不坏,不禁为他高兴,也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
李隽哼笑一声。「我是怕被妳连累了。」
「我也不是不怕死,只是怕没人敢当面劝谏皇上。」昙月心想自从爹因病辞官之后,朝廷中敢对皇帝提出谏言的人更少了,所以才会担心,怕百姓安定的生活又有了变量。
「妳要怎么做是妳的事,可别扯到我身上来。」李隽佯装出担忧惧怕的模样。
「想不到窦贵妃的儿子竟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她在殿前亲眼目睹秦王跳「兰陵王入阵曲」时,觉得秦王应该还有救,只是需要有人拉他一把,可是眼下见他如此胆小怕事,要让他有担当恐怕不容易。
妳又懂些什么?又怎么能了解我心中的苦?李隽无奈地心忖,耳边不禁又响起母亲在临终前的叮嘱——
「隽儿,你千万要懂得收敛,不可太过锋芒毕露,免得成了皇后和太子的眼中钉,就像你那两位兄长,都活不到五岁就夭折……要不是皇后终于生下儿子,有了真正的嫡长子,只怕为娘的连你也保不住……」
「孩儿一定会谨记在心。」
当年母亲明知是皇后派人下的手,但是为了后宫的和谐,不愿引起争端,只能将丧子之痛所流的泪水往肚里吞。他看著母亲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依然耳提面命,就怕他也会惨遭毒手,他又如何能让母亲担忧。
「娘知道你有抱负、有能力,想要有一番作为,好让你父皇刮目相看,可是如此一来,太子更会想尽办法除掉你……」窦贵妃叮咛著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儿子,宁可他不要太能干,只要保住性命就好。「孩子,你千万要小心……」
「总比连命都没了的好……」李隽装得很懦弱的喃喃自语。
昙月端详著李隽的表情,见他闭眼假寐,实在看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既然都已经插手管了,总不能连试都没试就放弃,这有违她的个性。
「好了!快点起来……再不走,天都要亮了。」
这回李隽没有再刻意和昙月唱反调,让她架著自己离开,然后又觑了昙月一眼,她外表看似柔弱纤细,胆量倒是大得很,教训起人来又能引经据典,和其它女子有著截然不同的气质,她真的只是个普通宫女吗?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人总算来到了承庆殿,一座偌大的宫殿,迎接他们的却是一片冷清。
「怎么都没半个人过来伺候?」昙月先喘上一口气,才打量眼前的景象,却只见到漆黑和寂寥。
李隽挣开昙月的搀扶,就算闭著眼皮也知道路该怎么走。
「我不需要人伺候……」他含糊地咕哝著,有了之前两位兄长的例子,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在食物中下毒,他也不想有人跟前跟后,随时被人监视,没人服侍更好。
「就算秦王再怎么没用,好歹也是个皇子,总得有个人在身边服侍。」昙月实话实说。
闻言,李隽没好气地瞥向正点亮两盏宫灯的纤瘦身影,心想她到底是在褒他还是贬他,说话也太直了,不过他嘴里还真的「没用」地附和。「妳说得对,谁教我没用,没人愿意来伺候我。」
昙月转过身来,螓首点了点,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神情。「秦王能有这番体悟,还算是有药可医,那么就从明天开始好了,我会让秦王开始学著负起责任,当个有用的人。」
「何谓有用?」李隽在可供五至六人同坐的坐榻上盘起腿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酒能坏事,以后自然要少喝点,让头脑清醒,然后适时表现出最好的一面给皇上看,让皇上知道秦王也是能做大事的。」昙月也挨著坐榻垂足而坐。「只要秦王多用点心,我相信以后没有人敢再看不起你。」
李隽又打了个大呵欠,瞇起睡意蒙的双眼。「那样太辛苦了,我只要有酒喝就好了。」她这么积极的帮自己,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如果秦王愿意听我的话试试看,我可以偷偷拿一壶大食国进贡的马朗酒来给秦王当作奖赏。」昙月也不想用酒来当诱饵,不过眼下只有这个法子,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了。
这宫女真是聪明,还懂得用这一招,李隽虽然还怀疑她的用心,可是又有一点感动,在所有的人都放弃他,以为他不过是个没用的皇子时,只有她会主动关心他、鼓励他,希望他受人尊敬。
「一壶怎么够喝,至少要每天一壶,那我就答应考虑看看。」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晓得讨价还价。
昙月娇横了李隽一眼,人人都说秦王没出息,不过倒也没愚蠢到马上答应,这表示他还有点小聪明。「好,就这么说定了。」
「妳叫什么名字?」这宫女可引起了李隽的好奇心。
「长孙昙月。」昙月还在思索该怎么训练他才好。
「长孙昙月……」李隽念著她的名字。「为什么要帮我?难道是想从我身上图个什么好处?」
「秦王身上有什么好处可图的吗?」昙月聪敏地反问。
李隽又斜睨她一眼。「说得也是,那么是为了什么?」
「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为了报答窦贵妃的恩情……」昙月想倒杯水给李隽,发现壶是空的,看来这座承庆殿已经被冷落很久了。「大概在十年前,我爹三番两次进宫对皇上提出建言,希望皇上能呛箧薄俺、去奢省费,因此惹恼了皇上,以及后宫的妃嫔们,在她们的枕边风之下,险些就要被皇上给处死了,幸而窦贵妃出面说情,才让皇上息怒,也让皇上接纳建议,所以若不是窦贵妃,我爹早就不在人世了。」
「原来妳是长孙策的女儿?」李隽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宫女会如此与众不同。
他记得母亲生前也十分赞许长孙策,说他洁身自爱,为人正直不阿,又敢对皇上直言无讳,只不过长孙策在两年前因病辞官,必须在家中长期休养,少了他这个光禄大夫,父皇身边再没人敢开口提出建言,否则当太子提出要加重赋税的事,长孙策绝对会拚个一死也要力谏到底。
「是。」昙月点头承认。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不只嗦,而且都不怕死。」李隽哼了哼,就因为她是长孙策的女儿,对她的戒心少了些,不过在还没确定昙月接近自己的用意之前,还不能完全信任她。
昙月噗哧一笑。「我会当这句话是赞美。」
「妳爹的病好些了吗?」
说到父亲的病情,昙月眼底掠过一抹愁绪。「风疾是好不了的,大夫说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为了担起家计,我才进宫当宫女,幸好没过多久便擢升为女官,负责教导妃嫔和公主们念书习字,只不过才三个月就被调离了。」
李隽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我鼓励安乐公主和心上人私奔,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昙月不认为这么做有错。
闻言,李隽放声狂笑,那笑声从他的胸膛轰隆隆地传出,低沈、豪迈,又有魄力,恍若足以将平静的湖面荡出波澜。
昙月怔怔地瞅著眼前的李隽笑得放肆狂放的模样,很有男子气概,而且出奇的好看,不禁看得痴了,其实秦王只是不修边幅惯了,若能多注重门面……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她马上收摄心神,不想被儿女私情给左右了。
「有什么好笑的?」她娇啐地问。
「安乐可没妳想象的那么勇敢,而她的心上人也未必就真的喜欢她喜欢到愿意一起私奔。」李隽在心中嗤笑,那几个异母姊妹从小养尊处优,可不会轻易抛弃眼前的荣华富贵,就算是为了喜欢的男人也一样,顶多缠著父皇招他们为驸马罢了。「该不会是她跑去告状,反倒害妳受罚?」
还真被他说中了,昙月再次发现李隽也有聪颖的一面。「你怎么会知道?看来秦王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笨。」
「因为换作是我也不愿意,在这座皇宫里有得吃有得喝,何必跑到外头受苦,后来又怎么样了?」李隽心头一跳,不愧是长孙策的女儿,反应极快,可不是那些庸俗女子比得上的,看来在昙月面前,自己的伪装随时都有可能穿帮。
「等挨了一顿骂之后,我就被调到尚仪局,不过又对一些礼仪规范有著不同的看法,才提出几个意见,想不到就被调到尚食局去了。」昙月也只是勇敢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结果引来某些人的不满,认为她多管闲事,不过她可不会因此就装作视而不见,选择当个哑巴。
李隽收起笑意。「原来妳还真是个麻烦人物,要知道在这座皇宫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管太多,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就像你这样子吗?只要把自己灌醉了,看不到也听不到就好?」昙月真想把眼前的男人痛骂一顿,明明有不少优点,却又不懂得善用。
「没有任何东西比性命还来得重要,现在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好?」李隽眸光懒散,呼出的气还带著酒味。「我要睡了……」
昙月见他随兴地躺下,瞠眸瞪著。
「妳还不走?我是不介意有人留下来伺候。」李隽就是想吓走她,不然在那双灵秀的眸子注视下,早晚会看穿自己的伪装。
听到这不正经的话,昙月才又怒又窘地起身。
「奴婢告退。」今天就到此为止,其它的等明天再说。
待脚步声离去,男性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他听得出昙月那句「奴婢告退」可没半点真诚。
虽然才刚相识,但从昙月的言谈举止便可窥知,她不是屈服于礼教之下的女子,更不懂得什么叫逆来顺从,还拥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李隽可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不能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待的姑娘,他居然开始期待再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