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来得如此突然。刚刚还是碧蓝碧蓝的天,转瞬间就阴云密布、狂风骤起。天色慢慢变动,黑云遮盖的地方,早已没有了日头。
蓦地,两道电光由云里直钻出来,照得四周山川一片惨白。电光闪过,雷声便来。隆隆的雷声远远地传来,沉闷闷的,渐渐滚近了,却「轰」的一声在耳边炸响开来。这样雷电交作了十余次,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了下来。
祝英台站在路边歇脚的草亭中,皱眉看著亭外的雨。她一向都是不喜欢雨的,她的亲娘便是在这样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天过世的。看著雨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不断地从亭檐上落下,她缓缓伸手去接,那只手柔软纤白,十指嫩如春葱,然而手中一条横纹却赫然直穿掌心。祝英台嘴角轻颤,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凉——是她不祥,所以才会克死生母。
「小姐,」银心没察觉到祝英台的心思,在亭里转了几圈,忍不住抱怨,「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呀?」
收回飘远的心绪,祝英台责备地回眸看她,「叫公子。这几天和你说过多少次了?」
银心吐了吐舌,正要说什么,却突然指著亭外低叫:「啊,公子,你看!有人来了……」
祝英台闻言,顺著银心手指的方向,回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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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伯从未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他是跌进草亭的!
一路从会稽走来,翻山渡河,他边走边趁机游览山水胜景。刚刚走到此处只见四周田野葱郁,东南风卷著绿浪,向西北角上吹来。不远处有几块油菜地,盛开的菜花如一片黄绸子般,随著绿浪波动。南边的柳树旁有一条小溪,溪水潺潺地流著。那小溪沿上,长满了不知名的绿草,还有小如金钱的紫花黄花,媚然相对。
梁山伯一时兴起,脱口吟道:「巨风自南来,掀动桑田绿。旅途倦征人,正思青葱木……」
「唉……我说相公,你就不要在那里思青、思春的了,」四九停下来,把肩上的担子又往上抬了抬,「像你这样一边走一边吟的,我们一天只能走个三四十里路。这么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钱塘呀?」
「什么思春,真是有辱斯文!」梁山伯面孔一板,以手中的折扇敲了一下四九的头。
四九正要开口,突然觉得有滴水滴在鼻尖上,紧接著又有一点滴在脸上,他用手拭了拭又仰头看了看天。只见北面的天空已完全被黑云遮起,南面虽然还好些,但也是黑云团团移动。
「不好,看样子是要下雨了。可是客栈离这里还有两三里路呢,怕是来不及了。」
梁山伯不知所措地看著忽然从天而降的雨点,「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相公,你看,前面,前面有个草亭子,」四九眼尖地发现不远处的草亭,「还是到那里暂时避一避吧。」
「也好,也好,」梁山伯听了,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一边迭声说好一边奔著草亭跑去。
偏偏天公像是有意要和他们作对似的,在离草亭只有几十步远时,大雨倾盆而下,霎时梁山伯身上的蓝色粗布长衫被淋了个半透。梁山伯越发的心急,此刻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了,加快脚步跑向亭子。
江南气候湿润,亭子四周长满了青苔,梁山伯在踏上台阶的时候突然觉得脚下一滑,随即一个踉跄跌进亭子里,正扑到亭内一个少年的身上,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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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是……祝英台怔怔地看著面前的男子,那双黑眸!那是——
「啊!」突然回过神来,明白扑人自己怀中的竟是个男子,祝英台轻呼一声,反射性地把怀中的男子向外推去。
「啊——」梁山伯被这一推,大叫一声连连
向后倒退了几步,不偏不倚正撞在挑著担子随后赶到的四九身上。
四九猝不及防,连人带东西向后一倾,被梁山伯压在身下。
「唉哟……相公……」四九忍不住大声申吟,那书箱硬硬的硌得他后背好痛。
梁山伯狼狈不堪地从地上挣扎著站起来,整了整长衫和发冠,「四九,你……你还好吧?」
「好?好什么呀,唉哟……相公,你好重呀,几乎压死我了!」四九一边揉著腰一边从地上爬起来,抱怨连连。
「噗——」一声再也掩饰不住的笑声提醒了他们亭中还有别人。
梁山伯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书生正站在亭中,旁边跟著一个书僮,发笑的正是那个小书僮。
那书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长得眉目清秀,头带八宝儒巾,月白色的长衫内露出天青色的里衬,手中拿了把象牙骨扇,然而那双手却比扇骨更白,拇指上套了个绿玉扳指。虽是刻意普通的装束,却依然有股掩不住的富贵之气。
「你笑什么呀?」四九看了有气,冲过去就叫,「要不是你们推我家相公,我们也不至于摔倒」
那书僮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你家相公若是不扑到我家公子身上,哪个屑于去推他?」
「又不是大姑娘家,扑到了又能如何?」
「——」
「银心!」书生低声轻叱,声音虽不大,却有著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梁山伯回过神来,躬身一揖,「这位公子请了,在下会稽梁山伯,因路遇大雨,所以想借此处暂避一时,刚才之事实在是多有冒犯。」
书生听了身子突然一震,手一抖,象牙骨扇「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公子。」书僮拾起扇子,轻扯了「他」的袖
子一下,没有忽略「他」刹那的失态。
「哦——」书生脸一红,接过扇子回了一礼,「兄台请了,在下上虞祝英台,刚才,刚才真是对不住了。」
四九忍不住嘟囔:「怎么倒像个大姑娘似的
「四九不得无礼!」梁山伯低叱一声,然后歉然看了看祝英台,「祝兄,得罪得罪。」
祝英台摇摇头,轻咳了一下,「啪」的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
梁山伯见状,脸上也是讪讪的,便不再说话。一时间,亭内寂寂无声,只有亭外雨点滴答的落地声不时地传进亭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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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雨停了,该赶路了。」银心挑起行李,轻声提醒望著亭外出神的祝英台。
祝英台向亭外望去,果然云势开朗,雨已然大停,青天丽日,慢慢地显露了出来。柳条枝杖下垂,经过雨水的冲刷,远远望去,呈现一片碧绿之色。柳树下那道浅浅的细流清溪,曲曲弯弯的,从草亭右边经过,缓缓向麦垄中流去。站在亭内,隐约可以听到溪水流动的泠泠轻响。溪边开了两株不知名的粉花儿,被绿叶配衬著,不时地向亭子里微笑。
祝英台向梁山伯微微颔了下首,「梁兄,小弟先行一步了,后会有期。」
银心抬起下巴,冲著四九冷哼了一声,随后挑著担子出了草亭。
四九「呸」了一声,「有什么好神气的。」
梁山伯摆手,不以为意,「富贵人家的公子,总归是孤傲些的。雨既然停了,我们也该赶路了。」
不经意的,刚才四目相对的一幕,又闪人脑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楮,似乎是哪里见到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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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刚才那人也是会稽人,也姓梁,」银心边走边想,越想越觉得巧「莫不是你那梦,真的准了吧?」
是他……祝英台没去理会银心的话,独自沉浸在刚刚的震憾中。是他,那眸子,她认得的。
狠狠地咬住下唇,祝英台心绪大乱。刚刚四目相对之时,那双曾夜夜人梦的黑眸,如一颗石子般,再次扰乱了她原本已渐渐平静的心湖。
「咦?你们怎么又跟来了?」银心看著跟上来的梁山伯主仆,诧异不已。
四九冷笑,「哪个要跟著你?我们往钱塘而去,这是必经之路。」
「钱塘?你们也是要去钱塘?」
「是呀,我家相公是要往钱塘求学的。」
「祝兄,我们又遇上了,看来还真是有缘呀。」梁山伯笑笑,对这个略微有些冷淡的少年
书生颇有好感。
祝英台默然地点点头,暗自感叹原来这世间万物都有个缘字在暗中牵动的。孰不知,早在四目相对之时,命运之轮便已经开始缓缓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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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霞余阳。
夕阳褪脱了金黄色的衣衫,换上火红色的披氅,拼命地燃烧著它最后的一丝热力,似乎下意识地在抗拒著黑夜的来临,可惜这最后的一丝热力只染红了天边的云霞。夕阳的晕轮与一片华丽的霞光,交织辉映成一天之中最盛妆的告别仪式,萧瑟凄美得令人感伤不已。
辟道上,行人廖廖无几。祝英台微眯著眼欣赏著那最后的绚烂,她终于看到了——这片只有男人才能看到的辽阔!
不同于绣楼外的狭隘与局限,这才是真正的天际。天与地相连的地平线形成灰色的界线,隔开了天地间的强烈对比,极目望去是四面八方与地表相连相映的天际!
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日子了。在她的生命之中,早已习惯了不公平的待遇。生母的早逝、父亲的若即若离、继母的冷嘲热讽皆因她的不祥,背负著上天加诸在她身上的不公与诅咒,柔弱的双肩承受住了旁人异样的目光。身为女人诸多的禁忌令她纵有再多的不甘与不平,也只能消极以对。三从四德压迫了她所有的青春岁月,但她将坚强的心志隐藏得很好。既然这是男人的天下,她又能如何?所以她从不曾将心中的不满与渴望诉诸于言词去反驳任何人!
出身书香门第,父亲对她唯一的宽容便是允许她念书。肆无忌惮沉浸在书海中,那里有著她的渴望,她的热情,在那里她突然惊觉她竟是如此的寂寞。终于,她这个十几年来一直被传统礼教紧紧包裹住的大家闺秀,在褪去了一切的束缚
之后,破茧而出。她不再会是那个凡事都逆来顺受,不敢有所怨言的深闺小姐了,也不再是那个温柔典雅的祝英台丁。当然她不会粗鲁到哪儿去,自幼所受的庭训早已根深蒂固,她自会保留住大家闺秀应有的合宜举止和文雅风范。但是,她知道她的心变了,再怎么愚钝的女人在开阔了视野之后也会惊叹于绣楼外的世界竟是如此的广阔无际。在她看到了天、看到了地,看到了只有男人才能看到的一切辽阔之后,她再也不可能安安静静地一生终老于封闭的绣房之中……
霞光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光彩,夜幕悄悄拢近。梁山伯侧首看了看独自出神的祝英台,再度相遇之后,他们很自然地结伴而行。然而这一路上,祝英台却常常这样望著远方失神。
东晋是在南渡过江的中原氏族与江南氏族的拥护下,才得以偏安江南一隅的。统治阶层大部分是由过江避难的中原名门望族与江南的土居氏族组成的,两者间存在著地域、文化等方面的差异,彼此之间一直相互排挤。中原氏族始终占据著统治阶层中的主导地位,而南方土居氏族则一直被排斥,因此东晋时期,门第观念分外严重。梁山伯自知家境贫寒,初识时他曾以为祝英台的冷淡是因为门第之故,但再次相遇之后,他却发现这个俊秀少年的眼中并无排斥与岐视。
「咳厂梁山伯轻咳一声,「祝兄,前面有家客栈,我们在那里投宿可好?」
没有意外地看到祝英台回神之后歉意地一笑,「哦,客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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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哟,客倌,您二位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店家一身靛青的布袍,外罩黑竹布褂子,雪白的袖口略向上挽起,显得十分的干净利落:他刚在灯下落了账,一抬头见梁山伯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进来,不由上下打量了一下几人。那个身穿月白长衫的少年定是个富家公子,他开店这么多年不会看错人的。于是忙起身离了柜台满脸堆笑地迎了过来。「昨儿个我还寻思著,是不是小店什么地方伺候得不周到,得罪了二位爷,所以住别人那儿了?不想您二位还是惦记著咱们老交情,又回来了。二位爷这次是打尖还是住店?」
祝英台多少有些明白这是店家招揽顾客用的惯用把戏,淡淡一笑,也不去理他。
梁山伯却是一脸的茫然之色,愣了半晌,「店家请了,你想是认错人了,我们是第一次来这里的。」
店家怔了一下,闪过瞬间的尴尬,随即装作恍然地一拍脑袋,「唉哟,真是该打。您看我这记性,对不住您了,我还真是把您错当成另一位了。」
梁山伯憨厚一笑,倒也不介意,「请问店家,此处距离钱塘县还有多远的路?」
「原来您二位是要去钱塘县的呀?」店家看了一眼担子与书箱,笑笑,「小的明白了,一定是去拜师的吧?就凭您二位这气度,将来一准儿是个状元!」
「店家,你说了半天,还没有说此处离钱塘到底还有多远呀?」银心听他越扯越远,开口截断他的话。
「这位小扮,这里是永兴县。顺著官道一直走,出了县城,过了江,便是钱塘县了。」店家一边不停地讲,一边手脚麻利地沏了一壶热茶,「那江边呀,有一座桃源庙,凡是过江的人都要到庙里拜祭一下,添些香火什么的。好多人还在那里效仿刘关张三位老爷,义结金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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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梁山伯几乎彻夜未眠,店家那句义结金兰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桓。不知为何,他就是对萍水相逢的祝英台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似是相识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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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梁山伯等人起了个大早,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江边。
桃源庙就在江边,由于年久失修,略微显得有些破败,但香火似乎还算旺盛。庙里塑著三尊神像,中间一尊是白脸孔长胡须,左边一尊是红脸孔五缕须,右边一尊是黑脸孔圆眼楮的将军,蓄著蓬蓬松松的短胡须。
「祝兄,你我同来钱塘慕名拜师,一路结伴而行。据我看来,多少有一个缘字相引。在下想与祝兄在此结盟为金兰之好,不知祝兄意下如何?」
「这——」祝英台迟疑,下意识地握住了掌心。那条手中的横纹……
梁山伯见她面露难色,也不再强求,「既然祝兄嫌弃在下出身寒门,那在下也不敢高攀。结拜之事,就当我从未讲过好了。」
祝英台苦笑,心知他是误会了。「梁兄千万不要误会,英台绝无此意。只是英台自幼丧母,道土说是因为英台不祥之故。英台是怕连累梁
兄,所以才会……」
「嗳,」梁山伯正色道,「你我孔圣之徒,怎可相信道士胡言乱语。祝兄如若不嫌弃,在下愿与祝兄结为异姓兄弟。」
说罢长衫一甩,跪在神像前。「今日会稽梁山伯愿与上虞祝英台结拜为兄弟,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天长地久,永不变心!」
祝英台抬眸看他,眼中盈盈闪动。「天长地久,永不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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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四月,杨柳轻风、百花初绽,遍地万紫千红,处处皆可入画。赏春的人潮带动了钱塘的热络,豪门大族纷纷开出赏花宴大作排场,海棠、杜鹃争奇斗艳交织成繁华似锦的贵气天堂。
相对于钱塘湖岸边的热闹景象,「四明书馆」前则显得有几分冷清。「四明书馆」位于钱塘县的近郊,开馆的夫子周土章是贤良方正出身,曾
做过几任的地方官,后来终因不惯官场里的那一套阿谀奉承,索性辞了官告老还乡,就在钱塘县里开馆授徒。由于他博古通今,是有名的《尚书》通,所以慕名而来登门拜师的学子倒也不少。
「公子,应该就是这里了。」银心放下担子,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四明书馆!」祝英台站在大门前,仰望著略微有些破旧的匾额上写著的朱红色小篆,眼中隐隐闪动著激动与喜悦。
就是这里了,她风尘仆仆的目地的。回首,对梁山伯笑笑,「梁兄。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