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英雄会将至,这些时日来往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北岳山口应该畅通无阻才是。这日蓝追与南宫左晨上山时,却发现山口处设置了关卡,几名丐帮弟子谨慎地盘查每个上山者的身家姓名。
蓝追早在四年前便名声大噪,为首的丐帮弟子一见到他就自己抱拳迎上前来,「蓝公子来得正是时候,帮助等候多时,请上山吧!」
蓝追认得这人,该邦七代弟子步华衣,为人正直,虽然武功平平,在江湖上却有极好的名声。「步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唉!」步华衣大叹一声,满脸懊恼。「昨晚值班巡山的几个兄弟被发现死在后山的泥潭里,现在山上都乱了套,几大门派相互猜忌,情势一触即发。帮主命我等在此严加审查来往的武林中人,其实还不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步华衣见蓝追大吃一惊,又道:「我这一言二语也说不清楚,蓝公子上了山后,自然就会明白了。」
蓝追也不再多问,与南宫左晨相视一眼就往山顶走去。一路上兜兜转转,到处可见巡逻的丐帮弟子。
丐帮总舵是一片石屋,虽不气派,却不失庄重。谭西文听人通报蓝追已上了山,亲自迎了出来,「蓝公子,稀客啊!」
二人来往客气了几句,谭西文才注意到蓝追身旁的男子,「这位是?」
「在下南宫左晨,见过前辈!」
「原来是南宫世家的人,失敬失敬!谭某一介匹夫,却得天下豪杰爱戴,实在是受之有愧。」他叹了一声:「这一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江湖上每次有大型的聚会,都会遭人破坏。」
「在山下就听步兄弟说出了事,到底怎么了?」
谭西文以便把他们引到偏厅,一边道:「本来是好好的,昨晚众家兄弟还高兴地喝了几杯,早早便去睡了,谁知后半夜听到帮里弟子来报,山上巡班的兄弟被人杀死在后山。我等立即到后山察看,竟然发现四人都是死于不同的剑法之下。
「昆仑、青桐、华山、五岳,这四大门派的剑术名满天下,若是一人所为,那他在武学上的领悟力实在惊人,却不用在正道上……」
「各派掌门怎么说?」
谭西文神色一凛,又叹了起来,「这几个门派素来不甚和睦,出了这等事,自然是相互指责对方……」
他话未说完,便见一丐帮弟子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帮主,四大剑派的掌门又吵起来了!」
谭西文一惊,飞快地跑了出去。蓝追与南宫左晨尾随他进了正院大厅,远远便听到冲天的怒吼声。厅内站满了人,除去四大剑派,还有不少江湖上的侠客,遇上这种事,大家谁都不好说什么,只能隔岸观火。
「不要再吵了!」谭西文劝阻不果,唯有虎吼一声。众人见这位一向好脾气的准盟主发了怒,也乖乖的噤声。
「昨夜之事,我们还需要从长计议。敌人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挑拨离间,希望我们自相残杀。几位都是一派宗师,且莫要著了他们的道吧。」
人群中有人附议:「兴许是魔教卷土重来的预兆?」
又一人回道:「江湖上小打小闹的家伙入不了眼,灵隐教自神木林那场大火之后就销声匿迹,再说他们早就跟我们正邪不两立,何必要耍这些花招?」
五岳剑派的掌门人年届四十,却已花白了头发。一脸威严不苟言笑,听到这话却冷哼一声:「魔教中人向来都喜欢玩这些小把戏,再说现在江湖中的门派,又有几个敢说自己是清清白白,没动过一点小脑筋的?」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暗示我等与魔教勾结不成?」华山派掌门砰的拍了一声桌子,站了起来。
昆仑掌门冷冷一笑,「有道是贵人多忘事,阁下忘了有人也是死在你五岳派的剑法下吗?」
这话说得五岳派掌门脸上一片青紫,却答不上反驳的话。
谭西文连忙插嘴道:「各位仔细想一下,自家的剑法可有机会外泄?」
「这怎么可能!」华山派掌门哼道:「就算有,也不可能四家的剑法都被偷学去了吧!」
蓝追忽然随口说道:「除非那人悟力极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凡是见过的武功,便能一招不漏的学下来?」谭西文摇摇头,「这种武学奇才,至今世上还未出现过一人。」
「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蓝追也摇摇头,想起在山下见到的宫曲臣,轻叹:「也许真的是魔教要卷土重来了。」
南宫左晨这时突然插嘴:「我与蓝公子在山下亲眼见到灵隐教左护法。」
蓝追吃惊地看向他。
「你是何人?」有人问道。
「在下南宫左晨,见过各位前辈。」
「原来一向不闻江湖事的三大世家,也开始回归中原了。」
南宫左晨不明所以地看著昆仑掌门,疑惑地问:「前辈,此话怎讲?」
「当年三的世家与魔教在齐云山激战后惨败,便北迁据岛为主,再不踏足中原。如今三家的几位后人先后在江湖中成名,大有一血前耻之兆啊。哈哈哈!」
南宫左晨垂下眼,默不作声。四年前在齐云山那场战役,是三大世家的奇耻大辱。蓝追在那时一举成名,而三大世家却成为江湖的笑柄,以前所有的光环,对随著那一场血战被埋没在齐云峰顶。
谭西文见气氛僵硬,连忙上前解围,「既然两位亲眼见到魔教之人,那看来灵隐教卷土重来之说是真的了。我立刻派帮里的弟子在城内打听消息,看近来又没有什么可疑认识出没。大家也要谨慎小心,避免再遭魔教暗算。」
前厅的人群逐渐散去,蓝追与南宫左晨也被引领到客房休息。
南宫左晨因为昆仑派掌门那一句恶意的嘲笑,始终闷闷不乐。蓝追沉默半晌,却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知道昨天那个是魔教的左护法?」
「只听闻过他爱穿红衣。」南宫左晨坐在桌前托著下巴,眼楮直直地盯著对面的人,「你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灵隐教的人也来北岳了,为什么?」
蓝追摇摇头,「若他只是偶然路过这里,岂不是给他招来了麻烦?」
「你倒仁慈。」南宫左晨冷哼:「他是魔教中人,正邪不两立,注定要斗个你死我活。」
蓝追低头不语,是是非非,又怎么能是三言两语就说清楚的?每个人心中都已经有了一个认识,别人所言所语,通常是很难听进去的。
而那一夜,却并不安宁。
丐帮弟子于三更时分,在山腰处抓到了正在上山的宫曲臣。
蓝追那是早已熟睡,却被屋外骚动的声音吵醒,起身向正院走去,只见那里围满了人,院子四周都点燃了火炉,把漆黑的夜照得昏黄。
穿过层层的人群,蓝追看到了那个被绑在桩子上的人。低垂著头,看不见脸上的神色,火红的衣衫上布满了灰土,伤口处处,丝丝往外滴著血。
站在他面前的壮汉已褪去上身的衣服,火光照亮身上的汗水,他举起右手,黑的发亮的鞭子在夜空中响起清脆的声音:「还不快说!」
蓝追心下一惊,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他手中的鞭子,望向一旁面无表情的谭西文。
「为何动用私刑?」
「兄弟们在山中抓到他鬼鬼祟祟的往山上走,好不容易把他逼到陷阱里才捉了回来。没想到他的嘴巴倒是很硬,不管怎么打怎么问,就是不说出方云轩的下落,也不说上山为了什么。」
蓝追回头看著那个始终低垂著头的人,显然是已经昏过去了。右脚踝出一圈深可见骨的伤口,想是被捕捉猎物的器具所夹伤。血流了满地,要是再不及时救治,只怕那只脚就要废了。
蓝追夺下壮汉手中的鞭子扔到地下,说道:「即使道不同,他也是个人,你们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与那些让你们痛恨的邪门歪道有什么不同?」
「蓝公子,这或是从何说起?」谭西文沉下脸,「蓝公子上次在方家堡放走了方云轩,这次又指责我们的不是,莫非你要弃明投暗不成?」
蓝追上次放走访云轩的行为,多多少少引起了武林中人的不满,见谭西文说出这句大伙心里憋著的话,全都附和起来。
蓝追走到桩子旁边解下宫曲臣身上的绳子,把他挂在肩膀上。众人团团围上,自然是不肯让他把人带走的。
「蓝公子,希望你考虑清楚。今日救了这个魔教的人,便是与灵隐教同流合污,以后江湖上见了,我等绝对不会客气。」
蓝追一手抱著宫曲臣,一手捏著破空刀横在众人眼前,凛然道:「蓝某今日所为若是让各位不满,日后尽避来找我算账便是。现在我只想救他一命而已,多有得罪!」
也不只是谁先动了手,随即更多的拔剑声响起,飞扑进了战局。
蓝追没有拔刀,他的正义感不容许自己有向武林正派挥刀的一天。肩头的分量很重,抱著一个大活人跟一群人打斗是件很吃力的事,好在他的轻功是江湖上很少有人能够追得上的,不费吹灰之力便远远把众人抛在了身后。
众人的叫骂声震耳欲聋,南宫左晨始终静静地站在树后,冷眼看著这一切。
蓝追抱著宫曲臣下了山,躲过山下巡逻的丐帮弟子,在山下找到马,一路奔出了北岳镇。
狂奔了不知道多远,见没人再追上来,这才在一片树林中停了下来。
蓝追让他靠在树下,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给他包起伤口。脚踝上的血迹已经干了,药末撒在上面的时候宫曲臣轻颤了一下。蓝追抬起头,发现他已经醒了,眉紧皱著,脸上的汗水像水珠般接连滚落,他却紧咬著下唇不吭一声。
「忍著点。」蓝追说著,手上微微使力,宫曲臣疼得揪紧了身下的草地。
「还好,没有伤到筋骨。」蓝追撕下自己衣服上的一块布,仔细为他包扎好伤口。自己一个翻身坐到一旁的树下,闭上眼楮,「再睡一会吧,今晚他们是不会追到这里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宫曲臣的声音细小到几不可闻,冰冰冷冷的,没有一丝感情。
蓝追沉默不语。其实他自己都不确定答案,真的只是恻隐之心……又或者是为了不给方云轩怨恨自己的理由?他冷冷一笑,心中懊恼的看不起自己。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只不过是为了自己而已。
饼了片刻,宫曲臣忽然又问道:「你怎么什么都不问我?」
「你若不想说,没人逼得了你。」蓝追睁开眼楮,打量他浑身布满伤口的身体,「又或者你只是喜欢被鞭子抽。」
「呸!若不是我被那个捕狼的鬼东西夹到脚,那帮龟孙子怎么可能抓得到我!」
蓝追又闭起眼楮,「你若是没有鬼鬼祟祟的半夜上山,也不会被那鬼东西夹到了。」
爆曲臣突然正色道:「我上山是为了找‘东岛仙人’那解药。」
「什么解药?」
爆曲臣犹豫片刻,才说道:「你还记得齐远镖局被劫的那颗能提升内力的药丸吗?逍遥吃了它,却敌不过它的药力。现在每过半个月,毒就会发作一次,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毒,也不知要用什么药来解。上个月听说云游四海的东岛仙人也会上北岳参加英雄会,我便想去踫踫运气。他既然敢自称‘药王’,想必是没有解不开的毒吧。」
蓝追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喃喃地跟著念道:「他……中毒……」
爆曲臣狠狠瞪他一眼,「你别一副死了老婆的表情行不行!」
却见蓝追突然扑过来抓住他的肩膀,「他现在在哪里?」
「滚开!」宫曲臣用力推开他,低吼:「我告诉你,我上山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你去找他,而是让你去给我找那个药王。我不会让你去找他的,你休想再接近他!」
蓝追被他推得跌坐在地,愤道:「东岛仙人根本就没来北岳!」
爆曲臣低下头,面色凝重,声音有丝丝颤抖:「他……毒发的时间越来越接近,我整天都提心吊胆,怕他……怕他有一天突然去了,那我一个人活著……还有什么意思?」
蓝追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男子,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燕朝的十三王爷,生下来便丰衣足食,从来没为得到什么东西而犯愁过。从小到大,只要他想要的,多看上两眼,便会立刻被送到眼前。长这么大,直到遇见方云轩,他才初尝挫败的滋味。
他不像皇兄般胸怀大志,可以为了巩固江山而亲手把所爱的人送往边疆;他也不像宫曲臣可以为了喜欢的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从认识方云轩的那一天起,便只会想著向他索取,却从未为他做过什么。
他看著宫曲臣抱著腿,把自己缩成一团,脸埋在双膝之中。他也不过还是个孩子,一个可以为了所爱之人奋不顾身的优孩子……
***
与宫曲臣一起行走江湖路,是蓝追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情。与正派武林为敌,也是始料未及的。
离开了北岳,蓝追提议到江南一带踫踫运气,喜爱游山玩水的人,总会去些景色优美的地方。宫曲臣没有反对,一来是他的脚伤未愈行动不便,二是有蓝追在旁,为他挡过了不少白道中人的追杀。
蓝追也从未再追问过方云轩的去向,一心一意地把心思花在打听东岛仙人的下落上。
半个月过去,药王的下落仍然成谜,挡道追杀他们的白道中人却越来越多。
「蓝某不过救了这人一命,却得各位如此愤慨,想必还有其他原因。还望各位告知,让蓝某就算死了,也不至于做个冤枉鬼。」蓝追头疼万分地看著眼前的几名武林中人,这半月来他俨然成了所有名门正派的头号大敌,一路上所遇之人莫不拔剑相向。
「姓蓝的,你这个伪君子,竟然还给我装蒜!」领头之人喝骂道:「华山派掌门死于你的毒手,若不了结了你,怎么对得起正派武林同人!」
「我杀了他?」蓝追疑惑的与宫曲臣对望一眼,「我什么时候杀了他?」
「你这个敢做不敢当的小人,看剑!」那几人来势汹汹,招式狠准。
蓝追把宫曲臣护在身后,握刀相抗心中却翻腾不已。这些时日来他与人对招,从未拔过刀伤人分毫,更是连华山派掌门的影子都没见过,杀他之事从何说起?
「蓝某真的从未做过此事!」
那人愤慨地道:「你那晚带走这个魔教之人,华山掌门便是第一个率人去追的。大伙第二天在北岳城外的树林里,发现了他与几个华山弟子的尸体,地下打斗的痕迹与他们身上的刀伤,都是出自你的破空刀之手,你却还想狡辩!」
蓝追大惊之下竟忘了仍在与人过招中,一不留神即被刺伤了手腕。一道红色身影倏地加入战局。手中的银笛「锵」的一声挡去敌人来势凶猛的一剑。
爆曲臣伤势未愈,这一下免不了牵动到伤口,疼的龇牙咧嘴,「你发什么愣!」
蓝追快步闪身到他身前,搀扶住他的手臂,「你不要紧吧?」
忽然间一个巨大的黑影腾空落下,映在月光下活像一只大蝙蝠。只听得几声尖叫,那几个武林中人身上不知何时竟爬满了蛆虫,恶心至极。也不知道是谁带了个头,扑通一声跳入河中,其他几人见了,竟然也跟著跳了下去。
爆曲臣见那几人在水中挣扎著抹掉身上虫子的滑稽模样,哈哈大笑起来,「北宿,你还是这么顽皮。」
那个黑影已经翩然落地,缓缓走到宫曲臣身后,得意地看著河中之人,从鼻中哼了一声。
蓝追这才发现,原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眉目清秀,披著一件黑色的大斗篷。
爆曲臣问道:「你既然已经来了,其他人是否也都到了中原?」
那小家伙偏过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沙哑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都已经在路上了。祭司要我传话,只要教主一声令下,我等立刻血洗中原武林!」
爆曲臣满意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孩子微微向他弯了弯腰,又腾身飞去,不消片刻便消失在眼前,速度之快连蓝追都不禁咋舌。
「他是什么人?」
「西域人。」
蓝追思索片刻,「西域跟灵隐教有何关系?」
「逍遥的母亲是西域圣女,他自然是那里的主人。」宫曲臣看了眼仍在河中挣扎的几人,无聊地转身便走。「去镇上找家客栈吧。」
蓝追跟在他身后追问道:「血洗中原是什么意思?」
「逍遥才没那个野心,他只不过是想为他父母讨回个公道而已。」他突然转身,直直地看著身后比自己高了许多的男人,「事成之后,他就随我回西域,永不踏足中原。他说过的!」
火红的身影像是吸收了所有的月光,耀眼的让人不敢直视。
蓝追发现自己很欣赏他,他说著这话的时候,总是坚定不移。
***
天灰灰的,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土。这个季节,总是阴晴不定。
小和尚握著手中的扫把,抬头望著天,唉声叹气。
百层石梯下,缓缓走上一个黑色的身影。小和尚有点呆住了,愣愣地看著访客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近几个月江湖上一直不得安宁,几个月前寺里来了一个大人物,方丈为了让他不受滋扰,下令闭寺谢绝一切香客。
已经有好久,不见有人上山来了。
那人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出色的脸上带著一抹笑容,声音温柔:「可否请小师父进去通报一声,方云轩来访。」
小和尚满脸难色地摇摇头,「方丈有令,不见访客。」
「是吗?」方云轩微微一笑,把小和尚轻推到一旁,望著紧闭的红漆大门,忽然目光一暗,凛然道:「无妨,我本不是来见他的。」
小和尚猛的瞪大双眼,惊奇地看著眼前的男子。只见他屏息凝气,周身围绕起一股强烈的气团,四周的叶片纷纷扬扬,在半空飘舞起来,眨眼的工夫,他已一掌击出。
轰隆一声,千斤臣石所刻的「少林寺」三个大字已被击得粉碎,落下一场石粉雨。
小和尚啊的大叫一声,甩下手中的扫把,飞扑到漫天烟尘散落一地的石块中,茫然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红漆大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身穿灰色僧袍的少林弟子从门内鱼贯而出,手持戒棍,如临大敌般对踢馆者摆开了阵式。
「阿弥陀佛!施主大驾,敝寺恭候已久。」德远方丈双掌合十,缓步从门内走出,一派安然的模样,不变不惊。
方云轩随意地向他一拱手,「大师把我的仇人藏在寺里,我自然是要来的。为避免不必要的死伤,大师还是快把他请出来吧。」
「方施主已放却红尘,一心皈依我佛。还望阁下开慈悲心,莫要再兴风作浪了!」
「慈悲心?我又不是菩萨,为何要对我的仇人抱有慈悲心?」
「老衲愿受阁下三掌,此后希望阁下就此放下这场恩怨。」
方云轩冷笑:「年纪一大把了,还逞什么英雄!我长这么大,还没哪个师父教过打不还手之人。你若要执意受我三掌,在下也无话可说。三掌过后,我仍要取他狗命!」
德远方丈如石像般挡在门口,神色木然。众人方才已见识过方云轩的掌力,那千斤巨石已不堪一击,德远方丈就算内力雄厚,却又怎么可能安然地接下他三掌。
方云轩缓缓的凝聚内力,他不想浪费时间,自己体内的毒发作时间越来越短,痛苦却越来越长。他不能确定会不会在下一次毒发的时候,就永远都起不来了,他只知道要在自己死之前,把来到这世上的使命做完。
千钧一发之际,红漆门又被打了开来,一名灰衣僧人走了出来,正是方唤天!
方云轩乍一见他,不免吃了一惊。几个月未见,方唤天竟已满头白发,苍老了许多。
他缓缓步下石阶向自己走来,「你要找的人是我,莫要再伤及无辜。」
「很好,你没有做缩头乌龟。」方云轩紧紧盯著他,眼神锐利,「今日就做个了断吧。」
「你为了我这个罪人,与整个武林为敌,值得吗?」
「有很多事,不能以值不值得来衡量。」
「云轩……」方唤天叹道:「你并没有善待萌儿,你杀了她。」
「你这么认为也可以,她的确是死在神木林。而你,很快就可以去陪她了。」
天空上的浮云不知何时滴起了细雨,方唤天示意少林弟子不要搅入战局,自己则吃力的抵挡著方云轩的攻击。
他意外的发现方云轩的内力竟如此雄厚,已超出了自己预料的范围。他渐渐感到吃力,几个回合下来,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全然不是方云轩的对手。
已不复当年般健硕的身体被踢向半空中,方唤天只看见方云轩的身影在眼前晃了晃,下一刻自己便被一股巨大的压力击向石道旁的大树上。
粗壮的树干被冲击力撞成了两段,方唤天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发出一阵骨裂的声音,血从口中喷了出来,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方云轩缓步走向他,轻声道:「擒龙手,果然名不虚传。」
方唤天狼狈地靠在残留的半棵树身上,每次喘息,血都会从口中摘下来。
「当年,我计划洗劫任家庄,并不全是出自嫉妒你爹。武林上一直盛传,得破空残阳者,便能找到消失已久的武林绝学。恰巧破空残阳都在你爹娘手里,他们却没有丝毫的好奇心,任我怎样怂恿,都不为所动。
「我洗劫了任家庄后,用了五年的时间,却一直没有发现它们之间的秘密,于是便做了顺水人情,把破空刀送给了帝师,而把残阳剑送给了南宫世家。那两把名器……本应是你任家的。」
方云轩不料他会说出这段往事,怎么也联想不到破空刀会与自己有关系,而现在它的主人,却又是蓝追。
想到蓝追,脚下迟疑了片刻。这几个月来,自己音讯全无,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可曾……把自己忘了?
德远方丈从云轩上方跃过,挡在方唤天身前,「他已全身筋脉尽断,望阁下留条生路!」
方云轩脚下未停,冷冷哼道:「若我说不呢?」
德远方丈挡住重伤的方唤天不肯挪动分毫,后方的少林弟子突然摆开阵法,蜂拥而上。少林棍法名震天下,云轩巧妙的躲开攻击,却难免感到吃力。
这时,寺院大门又被打了开来,一个精瘦的中年和尚赤手空拳冲了出来,嘴里叫著:「哪来的毛贼,敢到我少林捣乱!」
那人轻功卓越,轻轻一跳便越过众多少林弟子的头顶,横空一掌直直向方云轩打来。
方云轩正疲于应付那烦人的棍阵,混乱间空出一臂接下他那功力实足的一掌,连连倒退了百步之远。青石地下被揭起滚滚沙尘,本是光滑的表面已丝丝崩裂。
像是早约好了似的,突然间凭空窜出十多个黑衣蒙面人,迅速护在方云轩左右。一人扬手拍开那和尚的手臂,身影极快。众人眼前一片撩乱,却已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十几个回合下来,仍难分出高下,精瘦和尚突然向后一跃,跳出了黑衣人的攻击范围。他额际微微冒著汗珠,却哇哇笑了起来:「西域的武功果然名不虚传!」
他看著伫立在黑衣人间的方云轩,合起了双掌,苦口婆心地劝道:「佛门乃是清静地,方师弟前尘纵使罪孽深重,如今却已改邪归正,遁入佛门。冤冤相报何时了,望施主莫要再开杀戒了!」
话音方休,却闻得德远方丈身后的人发出一声痛吟,众人望去,只见方唤天竟七窍流血,已断了气。
方云轩呼吸一窒,推开护住他的黑衣人,直直走到树下的尸体前探他鼻息。
「阿弥陀佛!」
方云轩突然脚下一软,跌坐在地。望著眼前全是血的脸,一时间心中竟不知道是何滋味。从小到大,他唯一的目标便是血刃仇人,每日见到方唤天,便恨不得能刀刮他千万遍,如今心愿终于达成,他竟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眼前这男人,自己怨了一生,恨了一生,他为任家百余口人命讨回了公道;而这十五年来,他除了怨恨,还得到了什么?
心下一阵烦乱,气血便已攻上了头,只觉得心口一股闷气聚集,憋得喘不过气来。那该死的毒,总是发作的这么不是时候。
方云轩庆幸自己此刻背对著众人,微微颤抖的肩,和喉咙中不断涌出的腥甜,这副狼狈的样子,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用袖口擦去嘴边的血迹,他缓缓站起身,脚下有些不稳,心口仍疼的厉害。
德远方丈已吩咐弟子们把方唤天的尸体抬入寺内,为他准备后事。远远地望了望方云轩的背影,长叹一声,便进了寺中。
方云轩始终低著头,走在黑衣人的前面,步伐有些不稳。
那中年和尚独自站在破碎的石土上,忽然开口喊道:「施主面色苍白,毒已侵入五脏,若不及时解毒,只怕一月之后,回天乏术了。」
方云轩的身影顿了顿,却仍是没有回头,举起手向他一敬,朗声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