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e:
你好吗?
收到你的来信我真的真的好开心哦!
加拿大真的下雪了吗?好羡慕你年年都能看到雪,还能堆雪人,打雪仗,爬雪山……新加坡一年到头都只有一个气候,硬要分季节的话也只能分作三个季节——.hot!hotter!hottest!
唉!真怀念从前到加拿大交换留学的那几个月……
对了,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哦!我的小说已经完成了,一共有八万多字,正打算拿去投稿。
这可是我大半年的心血啊!好激动好激动……
你知道吗,从中学开始我的愿望就是写爱情小说。虽然进大学后修了电脑工程,毕业后也始终在做程式设计,可这个梦想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这几年来我一直写一直写,虽然一次也没有投中过,不过我还是写得很开心。这回是头1次尝试长篇,不晓得能不能被出版社的人看上,怪紧张呢!
不过不要紧,一次不过我还可以多试几家出版社,总会有人识货(就是欣赏的意思)的吧?
好啦,你在大洋彼岸一定要为我祈祷哦!
Yours,
Ru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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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如!开门!」
锈迹斑斑的铁门承受著一波接一波惨无人道的拳打脚踢,哦不!没有「拳打」,只有「脚踢」。
门锁被一双小手打开,露出方如噘著嘴的圆脸。
「心嫒,你就不能少虐待我的门一次吗?我帮你打的钥匙呢?」
「在口袋里,可我没手拿啊!」童心媛拎著两大塑胶袋的零食闪身而人,高跟鞋转眼被踢到墙角的鞋架底下,然后直直地走进小客厅朝沙发里一坐,抓起遥控器把电视转开——韩剧时间到。
方如看著自己多年的死党摇头。
尽避这样的登门方式每隔几天就会上演一次,她还是很难适应。没办法,就是不协调啊!
心嫒可是个绝世大美女,不是靠化装化出来的那种,是真正丽质天生的美女哦!一七三的高挑身材,五十一公斤的标准体重,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明眸皓齿、冰肌玉肤,一头从没做过离子烫的乌亮秀发硬是直得让人没话说。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见到了古代仕女图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只要她不动。
是的,只要她不举手、不抬足、不开口说话、不边嚼零食边看电视、嚼零食的时候不发出那么大的噪音、看电视的时候不把一双玉腿翘到茶几上——风华绝代的古典美人气质还是有机会维持下去的。
只可惜方如已经认识这个死党太久,久到对彼此最琐碎的生活习惯都了如指掌,久到因为模透了对方的脾气而无法对任何该生气的事而生气,所以——
「喂,坐过去一点!我也要看!」她朝心媛身边的位置挤去,顺手抢过一包洋芋片。
电视里,《爱上女主播》正演到徐迎美使诈让电视台的同事误会善美然后自己跑出来装好人。
「可恶!」方如狠狠咬了一口洋芋片。真想一巴掌打掉她的假惺惺!
「演技不错耶!」媛兴致勃勃地灌下一口果汁,两眼发亮。
「这种女人居然可以呼风唤雨?没天理了!」棉花糖一颗接一颗塞进嘴里。
「好厉害!我要向她学!」巧克力豆急速消失。
「擦亮你的眼楮!不要再被她骗了!」鱿鱼丝成了两人愤怒的牺牲品。
「徐迎美!再演漂亮些!让甄善美那个白痴瞧瞧你的厉害!」-芒果布丁包装盒呈抛物线飞进废纸篓。
两个女人你喊你的,我吃我的;摩拳擦掌、摇旗呐喊……直到广告插播。
「方……咳咳咳……」心嫒叫得太快,一口布丁滑错地方。方如立刻递上果汁。
「咳咳咳……咳……」害人的布丁终于咳出喉咙,心嫒顿时瘫在沙发上。「吓死我了,还以为会死掉。」
「你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的。」方如好笑地瞧著她接近「大」字状的卧姿。
「对了,我刚想问你。」「古典美人」突然抓起个抱枕凑到方如跟前。「你那本小说怎么样了?」
方如目光一暗,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已经投了,可是还没回音。」
「你投的是哪家出版社?」
「……星梦。」
「你居然投‘星梦’?我听说那家出版社把关很严咧!」
「可……可他们封面好看啊……」方如把手里的零食袋扔到茶几上,虽然那是她最爱吃的虾味先。
「你到底是投小说还是投封面?」心嫒没好气地推她一把,搞不懂那颗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方如一只手在沙发垫上画圈圈。「我读的第一本文艺小说就是‘星梦’的,我最喜欢的几个作家也都是‘星梦’的,我收集的小说有百分之八十是‘星梦’的,所以我、我当然希望自己第一本小说也是‘星梦’的……」
「好啦好啦!我又没说你一定投不中,说不定过两天就会有消息了呢!别乱想。」她拍拍方如,扭转视线,然后——
「我靠,什么时候开始的?徐迎美!加油!别让我失望!」
心嫒一直磨蹭到十一点半才肯走。送她出门的时候方如突然记起一件事。
「下礼拜六我要回家吃饭,提前跟你说一声,免得你到时候来找不到我。」
「下礼拜的事你这么早告诉我干什么啊?」
「给你充足的时间准备不一样的借口好推掉那些周末约会。」
「方方,拜托你不要跟我提这个……噢!我的头……又开始痛了……」心嫒夸张地捂著额头申吟。
「头疼就回家吃止疼药。」铁门当著美女的面毫不留情地关上、落锁。方如转身之前倒没忘记隔著栅栏挥挥手,算是对得起多年的死党。
说真的,身为相识九年零十个月的「朋友」,她的确被「利用」得很彻底。
就拿三个月前才退场的A君来说吧。自从在电影院门口被古典美人的回眸一笑煞到后,猛烈的追求攻势就始终没停顿过。送花、送香水、送巧克力、送珠宝首饰、专车接送、紧迫盯人、半路拦截、电话轰炸……害得心嫒不得不躲进她这个偏僻小窝来避难。
偏偏A君毅力坚如磐石,一连三天,银色宾士候在小鲍寓底下就是不走。最后她一咬牙,全力配合心媛演了一出「女同性恋同居记」,总算用几个接近限制级的亲热镜头吓跑了他。她也从此成了心嫒打发那票仰慕者的护身符。见好友一次比一次玩得不亦乐乎,她除了抱怨几句外也别无他法。唯一的收获就是她的演技被训练得日渐精湛。
可她要演技有什么用呢?她的工作是写电脑程式,兴趣是写小说,现在却能把一个「热恋中的女同志」演得入木三分。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突然响起的「叮咚」声打断了她的失神。方如三步并两步地奔向客厅一角的写字台,笔记型电脑的萤幕上正显示著「收到新邮件」的资讯。
是「星梦」吗?是Ane回信了吗?还是专案组长又在催了?
怀著复杂的心情,方如点开邮件……
「您想环游世界吗?您想享受最豪华舒适的海上旅程吗?您想在最短时间内体验异国风情的美妙吗?请通过以下电话和我们联系。‘彭氏兄弟旅行社’永远为您提供最佳服务……」
三条小丸子黑线出现在她额角……删删删!这种垃圾广告居然也会跑到她的邮箱里面?环游世界?等她攒够一百万再说!
瞬间低落的心情操纵著手里的滑鼠在邮件系统里左敲敲、右点点……滑鼠不经意滑过一个文件夹,停在一个刻意搁置在角落的名字上——Autumn。
Autumn……是秋。
新加坡没有秋天。可秋天却是她最爱的季节。她爱秋的颜色、爱秋的味道、爱专属于秋的浪漫……
轻轻点开档案,一长串邮件主题出现在萤幕正中央。指尖犹豫著触模上最顶端的一行字,一种已经遗忘了很久很久的酸涩在她心底缓缓漫开。
我找到我的春天了……
秋,你现在好吗?你和你的春天……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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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邮包将方如满心的期盼打进绝望的谷底。
星梦的回函写得很委婉,但铁一样的事实仍然摆在眼前——她被退稿了。
八万字的小说,大半年的心血,就这么被退了回来。
她好想大叫,好想撞墙,好想扁人,然后找个阴暗的角落痛哭一场……
「心嫒,呜……我是,呜……全世界最,呜……可怜的人……」断断续续的抽噎夹在破碎的句子里。
「好啦好啦,算他们不识货行不行?你不要哭了嘛,方方……」
「他们说,呜……说我的小说,呜……缺乏实感……呜……」
「缺乏实感?是指你的小说情节不够真实吗?」
「就是,呜……这个意思……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说我……」
「咳咳……我说方方……」心嫒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从出生到现在这二十三点五年来都没谈过恋爱对不对?」
「呃……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看过不下两百本文艺小说啊!经验丰富得早能考博士学位了!」光看她那一柜子的收藏就可看出她有多「专业」!
「可你没有亲身经历不是吗?分明就是纸上谈兵嘛……」
「心嫒!怎么你也这么说……亏我帮你解决了那么多追求者……」
「方方,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只是觉得……你亲身经历一次恋爱的话也许能写出更有实感的作品……哎,你别突然哭那么大声……我不是说你现在写的小说不好,是‘星梦’太苛刻了……他们不该要求一个没谈过恋爱的人写出情圣水准……这样好了!」心嫒突然大叫一声,成功止住方如流到一半的眼泪。
「啊?什么好了?」
「我帮你安排!」
「安排什么?」
「你模拟恋爱的对象!」
「啊?」
「别担心,包在我身上!」
「可是……」
「相信我的眼光!」
「可我……」
「就这么说定了,等我电话!Bye!」
「喂……心嫒?喂喂?」
盯著「嘟……嘟……」叫的话筒,方如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不是她在发牢骚吗?不是她在诉苦吗?怎么讲著讲著突然就变成「模拟恋爱」了?「恋爱」耶!还是「模拟」的……
眼前的一切还有点朦胧,她不知道是刚才的泪痕末干,还是新的水气在眼底弥漫。
爱一个人的感觉,她并不是完全不懂啊……
回到略显狭窄的卧室,方如从床下拉出一只深蓝色的皮箱。
如果……如果一定要有爱的实感才能写出好作品,那么她宁愿在回忆里寻觅最初的心动。
看似牢固的锁扣轻轻一拨就开了。一如那封存了三年的往事——我最喜欢秋天了,新加坡都没有秋天……
——我名字里有个秋字哦。
——真的?为什么会这么巧?
——因为我也喜欢秋天啊。
——你骗人啦!名字是父母取的。
——我没骗人。我真的很喜欢秋天……
躺在皮箱里的是几套厚厚的冬衣,一本日记,和四本沉甸甸的大相簿。
——Owen,上次爬山的照片我冲好了,有一张你单独一个人站在山顶的,要不要?
——Ruby,Owen好像要你自己留……嘻嘻……要收好哦……
——Peter!少说两句。
——Owen……
——别理他,你想吃什么?我帮你点菜……
第一本相簿是枫红色的——「AutumnInCanada」—那是她到加拿大的第一个月,正是她最爱的秋天。金色的秋天,也是她和秋相遇的季节……
当时的她是个刚入门的摄影迷。不晓得是不是摄氏十几度的清爽刺激了她的活动细胞,往往一到假日她就背著临出国才买的单眼相机到处跑。
除了风景,就是和朋友们的合影了。Liz、Lea、Fanny、.AleX、Bet-nard……
她一页一页地翻著、看著,回忆著大伙一起疯玩疯闹的情形……那时候,秋只是众多朋友中的一个,简简单单的一个。他比他们这群交换留学生早两年到加拿大,虽然也时常出席他们的众会,却总是站在一群人中最不显眼的位置,极少说话,脸上始终挂著平静的笑容。她注意到他的沉默,却从没想过其他……
第二本相簿是米黄色的,秋的出镜率提高了。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他搬进她宿舍楼下的空房,成了她的邻居。
——又要去摄影了?
——是啊,你也要出门吗?
——嗯,买点东西……一起走吧?
——好啊!
——瞧你开心的……
——难得有人肯当导游,我当然开心啦!
他们真的走了很多地方呢!一张张照片,一张张回忆,像串起的蒙太奇镜头……
他们走出学校,走上热闹的街道,走进街边的小鲍园,偷偷钻进一所不知名的小学,坐在秋千上聊彼此的学生生活。聊够了,再钻出小学后的篱笆墙,走上温哥华的海滩,留下四行大大小小的足印……
那天,她头一次发觉,他其实不是个沉默的人。
第三本相簿是核桃色的,和她第一次染发用的颜色一样呢
——Owen。我染了头发哦……Liz帮我染的。
——有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看仔细啦,上面brownbrown的很明显啊……‘
——哪里呢?哪里呢?
——喂!你不要乘机非礼我的头发!哇!你还模!?
——哈哈,Ruby你好可爱……
那是她头一次被男生说「可爱」。抢回自己的头发;她红著脸跑回楼上。安静的房间里,她清楚听见自己不一样的心跳……
一张映著烛火的照片跃入眼帘。
哦……她想起来了。那一晚,宿舍突然停电,整栋楼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独自一个人在顶楼的房间里,她怕极了……然后,她听到lz和lea喊著她的名字走上楼来。她们晓得她怕黑,所以带了好多好多蜡烛上来。一屋子蜡烛点好的时候,他出现在门口。红红的烛光映在他脸上,映出火苗跳动的颜色。
——突然停电,你还好吧?
——我没事……
——没事就好,那我下去了。
——嗯,小心楼梯……
他转身离去的一刻,她察觉到飘荡在心底的淡淡失落。其实,她好希望最先上来的是他,好希望他能多留一会儿……
最后一本相簿了,白色的。
——0wen,快出来看!下雪了!
——我知道啦,每年十二月都会下雪啊。
——你当然见怪不怪,我可是头一次看到!哇——雪好大!
——Ruby,多穿件外套再出去!冻病了我可不管。
——本来就不用你管啦……
她太激动了。激动得只顾著投进皑皑自雪的怀抱,却没留意他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不,也许她看到了,只是忘了放在心上……
那天晚上,他们一同为第二天的论文答辩奋斗到深夜。她坐在电脑前改写程式,他在房间的另一头把资料整理分类,写手卡。时针指向凌晨一点的时候,她打著呵欠告诉他,程式改好了。他几步走到她身旁,然后……毫无预警的……从后面抱住她……
他的双臂环在她胸前。他的头发贴著她的脸。他的味道刺激著她的嗅觉。他并没用多少力量,可她却觉得难以呼吸了……
她不懂这个拥抱代表了什么,也许这个拥抱根本就不代表什么。他只是太开心了,所以开心得抱她一下?又或许,对于早已融人西方世界的他来说,拥抱仅仅是最基本的社交礼仪之一。
那一瞬间,她的心很乱……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飞来飞去。
可她的手却先她一步做了决定。
她拍了拍紧挨著她的那颗脑袋,就像她常对自己哥哥做的那样……
然后,他松开了她。他的力量从她肩头消失,环绕著她的温热气息也渐渐消散在凌晨微寒的空气里……
她就这么慌张而笨拙的从他身边逃开了……
视线落在最后一张照片上——他独自站在山顶,微笑著朝她挥手。他身后是一丝云也没有的蔚蓝天空,他脚下是积雪覆盖的山地泥土,他手里拿的是从她头上模走的帽子,他身上背的是从她手中抢走的背包……
——Ruby,0wen好像要你自己留……嘻嘻……要收好哦……
是啊,她的确收好了。好得不能再好。
她选择离开了也许曾属于过她的秋天,将所有回忆尘封在一只深蓝色的皮箱里。直到三年后的今天。
她的秋,也早已不再是「她的」秋。
Ruby,我找到我的春天了……
我找到我的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