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刀光剑影又纠缠在一起。突然,两人现出一种奇怪的姿势,一片落叶纷纷,没人看到闵友意在贝兰孙耳边说了几句话。
——「你想知道遥儿在哪儿?乖乖地……向饶老头赔个罪。」
「黄泉路上,你亲自向他赔罪去。」
——「啧啧,我们……为什么在这儿打斗?你要杀我?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扯远了,贝兰孙,老子是来比赛的,而你,是我的筹码。」
「……」死到临头还想著比赛!贝兰孙嘴角抽搐,寒气暴涨,银牙舞出逆鳞狂蛟,铺天盖地,卷起长枝落叶直扑闵友意。
眼见银牙扑面,夜多窟主持剑微笑,软绵绵刺出一剑,剑势轻飘飘,如絮如丝,仿佛只是在春日柳堤边,他握著一条柳枝,轻轻为身边的女子拂落飘于发丝的落叶。电光火石,青冷的剑尖与银刀刀锋相抵相撞,再飞速分离。突然,轰天巨响,狂风肆地,如翻涌的气浪向四下卷散,远观众人暗叫不好,纷纷躲避。
这罡气四射,只因闵友意借那一剑,罡气自剑身溢出,如无数细毫,将贝兰孙聚合的寒气从中爆破开。
躲著沙石,杏花眼有一丝懊恼——贝兰孙这家伙,冥顽不灵,怎么劝也不听,代父赔罪会死啊……此时的他似乎完全没想到,赔罪是要自断手足筋的。他只知道,以贝兰孙这么死硬冷硬的态度,迫他不得不使出最卑鄙的一招……
边躲边闪边向自家部众靠近,闵友意扬手,将那沃丁的剑钉在一棵树干上,正待转身,却听到树后传来一声细细的申吟。喉间一紧,他转过树干,脸色难看地瞪著缩头掩面的——女子。
小小的身影缩抱著蹲靠在树干边,天碧罗裙上堆满沙石枯叶,宽大的衣袖盖住小脸,瞧不清神色。
看外表,似乎没受伤。
「淹儿……」他慢慢蹲下,抬手向抱捂头的手探去,指尖,不可自控的轻颤。
罗裙轻轻一动,女子缩缩肩,并不答他。
心头一紧,他一把拉开掩面的手臂,袖上点点血迹令原本紧抽的心更加窒息。小脸露出来,他呼吸刹停,抱起长孙淹,眸光一转,看到昙的身影后,立即掠过去。
「庸医,救她。」
「我……」
「老子求你。」
「我……」
「到底要我怎么求你,你才会救她?」
嘴角抽搐,昙忍无可忍地大吼:「你让我先看看。」
昙一眼扫去,长孙淹满脸是血。他不急于止血,仅侧目吩咐「取水来」,一名部众应声离去,他走到长孙淹身侧,抬起她两手,摇了摇,轻问:「痛吗?」
她摇头,「我……」
「腿呢?」昙以微笑止了她的话,转而曲指叩叩她脚足和膝盖。
「不。」
昙正要问其他,头发被人扯住,「庸医,你给老子认真些。」
头皮隐隐有些痛,昙白了他一眼,「你再拉一下试试,信不信我让你当一个月和尚。」
「淹儿的……」
「血嘛,我看到了。」拉回被某蝴蝶扯痛的一缕发,适时部众取水回来,昙接过湿布将她脸上血迹拭净,口中不忘安一安闵友意的心,「她没事,只不过脸上被罡气削了几道伤痕,洗干净就没事了。」
「没事?」
闵友意呼口气,长孙淹正想抚抚自己的伤口,突听昙大叫:「别动。」
「不动不动,淹儿乖!」他急急握住她伸出一半的手,就这么顺理成章地牵在一起,再不放开。可惜,脑袋被某庸医借机报仇地狠狠一拍——
「不想让她脸上留下伤疤,你就让开。」
闵友意乖乖让到一边,一只手仍然牵著小手,盯著昙的动作,一个小小细节也不放过。
昙从腰边小袋掏出一只白瓷小瓶,薄薄的瓷身近乎透明,他倒出一颗豆粒大小的墨丸,掬起手掌,滴下数滴清水,让墨丸在掌心化成一片浓浓黏黏的墨汁,然后,他伸出食指,指腹蘸上墨汁,在长孙淹脸上的伤口涂涂抹抹……涂涂抹抹……
片刻,掌中墨汁用尽,他摇摇蘸墨的手,站起,「好了。」
闵友意推开他,小心翼翼蹲下,定眼一看,双眼睁大,侧手一抓,提著襟口,将准备洗手的昙一把扯过来,低吼:「庸医,你在她脸上画什么?」
「上药。」丢去看白痴的眼神,昙拍开他的手,按原计划洗手。
上药?他上的什么药?洗去血迹的脸上渗著丝丝猩红,可见横横竖竖交错的细长伤口,被昙涂上那乱糟糟的墨汁后,素净的脸上横一笔,竖一笔,像小孩子捏著毛笔在墙上胡乱涂画一样,滑稽,难看。
臭庸医,他拿淹儿的脸画画?
画得好,他没意见,春花秋月下的描眉不也是男人拿笔在女人脸上画画吗,问题是,庸医根本就是乱画一气……
被他定定看著,长孙淹只觉脸上麻痒难耐,前一刻涂药时只有冰凉,如今冰凉变成麻痒……痒,好痒……脸上刺痛,她忍不住红了眼,用力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想模模自己的脸。
今日莫非是她的黑煞日,不过是想靠近看清楚些,谁知一阵强风扑面吹来,脸上先是一凉,然后是巨痛,她尚不及反应,耳边又是一阵雷鸣般的巨响,成堆的石头四面八方飞过来,如雨点般打在身上……拜托,这不是细针扎手,她也不是坚强女子,如今脸上又痛又麻,哭一哭总可以……吧?
「胭脂泪,留人醉……」他呆呆看著眼前这张画满药墨的花脸,情不自禁伸手,指尖沾泪,别样情怀。
情愫妖娆,在眼中徘徊不去,偏偏耳边响起煞风景的声音——
「胭脂泪,留人醉,只可惜,人生长恨水长东!」
满目情愫,被迫敛去。
「庸——医——」
「在这儿,在这儿!」昙撇撇嘴,以为他要追问会不会留下伤痕、什么时候愈合之类,谁知——
「淹儿,不哭不哭,很痛吗?我把庸医的脸也画花了给你取乐。」
「……」这是人话吗?俊美的脸狰狞起来。
闵友意瞥他一眼,欲说什么,某庸医已经挂著狞笑抢先一步开口——「我这儿有五颗药墨,每天涂一颗,涂完全愈,绝不会留下疤痕。」
「……谢谢。」
「嫣,你刚才……好像说了一句话。」狞笑不变。
「说什么?」闵友意心思全在湿润的乌眸上,无暇顾及那张欠揍的脸。
「你求我。」
闵友意一僵。
「别忘了你在客栈说过的话。」狞笑变浅笑,如春风化雨,落在昙俊美的脸上。
闵友意白他一眼,牢牢握著挣扎的手,低眉安慰,「乖,淹儿乖,别模,没事的……」
「好……痒……」她困难地动动唇,抽不回手,只得努力眨眼,让泪意淡去。
「不能模。」他的声音中有丝紧张,在得到她的点头后,他才轻轻松了手,长身立起,瞪了同样满脸焦急的楼太冲一眼,「你只会画画吗?」
楼太冲垂眸,眼中不掩自责。的确怪他,他竟未察她是何时移到前方去……
怒瞪之后,闵友意胸中愠意难消,眸底渐渐镀上一层冰霜,他转看寂灭子,「遥儿呢,抬出来。」
一声响哨,四名夜多部众不知从何处抬出一张床。白纱帐,绮罗香,众人的视线一时聚集在突兀出现的绣床上。
「贝兰孙,老子说过,遥儿在老子床上。」投个嚣张的眼神,闵友意掀开纱帐,扶出一名绝子,赫赫然正是梅非遥。
梅非遥衣饰整齐,只是眸含怒焰,似被人点了穴道,行动无法自如。
闵友意将她揽入怀中,贴在耳边低问:「遥儿,想看他重视你到什么程度吗?」
卑鄙!怒眸如此述说。
「遥儿,我不会伤害你。」他贴得近,阵阵热气吹动她的发丝,暧昧不清。
不远处,白衣俊颜神色不动,杀气却如日当空。闵友意感受著这份地狱冰火般的杀气,冷冷一笑。对,就是这种杀气,他要的就是他的杀气。气到极至的人常常会失去理智,而失去理智的人最容易被激得做出不可能的事。
五指成爪,扣在梅非遥的脖子上,他扬声道:「贝兰孙,简简单单,你自废一手一足,向饶老头道歉。」
「放开非遥。」贝兰孙慢慢走向他。
「别动,对,就是那儿,转转身,饶奋藻在那边,只要你赔罪,我就……将她安然无恙地还给你。否则……」话到此处,突然一断。
「否则如何?」贝兰孙目无波澜,眼中只有妻子。
五指遽紧,闵友意摇头,「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他这话什么意思?他竟然用江湖上最不入流的以人为质来威胁贝兰孙?
如果有人不以为然,那么,寂灭子接下来的话,足以打消所有人觉得此法不屑的念头。寂灭子说——「贝宫主,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夜多窟主不杀女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骇。
是,人人都知玉扇公子怜香惜玉,却没人说过——夜多窟主不杀女人。
卑鄙吗?
承让!
贝兰孙的步子果然止住。
冰眸怒瞪,脚步,却钉在了地上。
这只该死的花蝴蝶,他竟敢以非遥的性命相胁……瞧得妻子盈盈大眼,贝兰孙纵是恼怒难忍,亦不由迟疑:闵友意是七破窟夜多窟主,而七破窟的人素来行事乖张,正邪莫辨,他不能拿妻子的生命作赌。近来咫尺,以他的武功,安然救下妻子而不伤分毫的把握……眸色沉了下来。
没有十成,他,不敢赌。
可……向饶老头赔罪,他也不屑为之。
「闵友意,放开她。」
「哦,你想通了?」明明卑鄙的人,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卑鄙的痕迹。
懊死的蝴蝶……冰眸遽然一灿,如焰火在熄灭前最后的闪亮。罢罢罢,若能换得非遥的安然,一手一足对他来说,又有什么舍不得。
冷冷的眸看向饶奋藻,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只见银牙如电破空,白衣之人手腕上、脚踵处各添得一道猩红。
情势急转,转得众人来不及反应。
他不为比赛,只为她。
以渐海鳞牙为杖,贝兰孙纵使只有一手一足之力,仍未倒下。闵友意皱皱眉,一颗石子踢向贝兰孙膝后,在他摇摇欲倒之际,同时解开梅非遥的穴道,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放开,任她跑向贝兰孙。
他说——我保证他的手筋足筋能接得妥妥帖帖,比猿猴还灵活。
然后……
然后……
梅非遥如何哭泣,贝兰孙如何安慰,已不是闵友意关注的问题,他的视线定在丑相脸上,「老古锥,这次比赛,老子赢了。」
贝兰孙扛了渐海鳞,贝兰孙自断一手一足筋脉,贝兰孙向饶奋藻跪下——赔罪。
所有条件都已满足,这一季窟佛赛事,输赢自分。
丑相合掌在胸,轻叹:「我佛慈悲,闵兰若,春季赛事,老衲输了。」
对于他这句认输,众人表现各异:有人摇头惘叹,有人悄悄离去,七破窟部众无一出声,而玄十三,仿若根本未曾出现过,不知何时失了踪影。
「居然……能被他扭成这样……」低声喃语,昙盯著贝兰孙,指尖一动。
昙,如果一人手足筋脉被挑断,你有把握将他治好吗?
当日,友意在客栈问他,他心中已存了隐隐念头,今日,不用他叮嘱,他也会将贝兰孙的手筋足筋接得比没断时还灵活。
如果贝兰孙强行救人,友意未必会留得梅非遥的性命……这只蝴蝶,竟然为了徒儿的一点小伤,对女子生出愠恼之意……昙向闵友意望去,而闵友意正好回头,风流妩媚的眼突然暴瞪,身如飞鸿,掠空而起。昙顺著他的身影看去,是楼太冲揩了长孙淹的手,正要离开。
悒郁,看到绿袍他就悒郁……急掠上前,长臂一展,搂过纤腰。
「淹儿,你答应过……不会负我。」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莫名其妙。
「莫非……难道……」他声音抖抖,语调哀怨,「你……你想始乱终弃?」
无语。
「你狼心狗肺。」变本加厉地指控。
她沉默。
「你负心薄幸。」
「……」
「你……」他愤愤瞪她,怒气冲冲,「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负我,就你不行。」
她听了这话微微一怔,一直盯著手臂的乌眸终于抬起,盯他半晌,万般困难地吐出一句:「为何不可……呢?」
「呢?你给我呢?」他暴跳而起,「为何不可?为何不可?你居然问我为何不可?」
撕心裂肺,什么叫撕心裂肺,他今天尝到了。想他闵嫣,寻花载酒。肯落谁人后?没想到今日又学一招——拈酸。
口里涩涩的,心上酸酸的……旁人可伤我,只因那是旁人,你不可伤我,只因,你是我……是我……心上之人啊……
不可以问……吗?她看看身边众人,未及反应,他那边已经跳起来——
「你你你、你始乱终弃,你狼心狗肺,你……」
「这几句已经说过了。」
「说了怎么样,我再说一百遍也没人敢不听——」他气得用上了「鬼哭狼嚎」,震得近身处一干人等气血翻涌,却不得不听他的苦命之言,「想我一世风流玉扇公子闵友意,从不负心薄幸,偏偏有人看不得我心有所属,编著法子来打乱我的姻缘,从不让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是师父反对就是父命母命难违,以死相挟,再不就是自幼师兄师妹定亲,誓言不可违,我……我为什么这么倒霉……我……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抽回被他当手帕盖在鼻子上的大袖,意欲退开,他猿臂一展,将她锁固在怀中,目光凌厉而凶狠——
「我说了一大堆,你一点也没明白?」
她摇头,被他近距离的「鬼哭狼嚎」震得耳里嗡嗡作响。
「没明白,居然没明白?」他喃喃念了几句,脸上神色似悲似喜,气涌丹田,不自觉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我,七破窟、夜多窟主闵嫣,要娶你,长孙淹,为妻。」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定下来再说。
怒气绵绵未绝,余音绕耳之际,他语气倏然一转,由怒变冷,阴森森听得人心齐齐一颤——「寂灭听令,这一次,谁敢阻我娶妻,杀——无赦!」
他只说「我」,群雄心知肚明,这一个「我」所代表的身份,不是「武林三蝶」之一的玉扇公子,而是拳掌江湖生杀的七破窟夜多窟主。
看来,闵友意这次是当真了……远远,羊鸿烈暗暗叹气,遗憾从此将少了一个并驾齐驱的对手和敌友。哎,不对啊,长孙姑娘明明是他先看中的好不好……
「恭喜夜多窟主,贺喜夜多窟主!」部众齐贺。
长孙淹歪著头,静静淡淡的神色,瞧不出喜怒,亦不见羞怯。
他这算是……提亲?在她满脸又麻又痒、狼狈如斯的情况下?在她早已定亲的夫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