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笏画颦 第七章 轻纨细绮相追飞(1)

冬山如睡。

天气越发冷冽了,男人却只披了单衣坐在窗口,悠闲地往窗外池水里撒著糕点的碎末。

这临渊阁原本临水而建,一推开窗便能望见环绕楼阁的莲花池,水清也浅,几尾锦鲤摇了一池萍绿。池中央两三株美人蕉的叶子正好掩著窗,而檐下悬著一只红线镂花金铃,衬著几里之外的巍峨远山,竟使整棵树都显得玲珑轻巧起来,真真应了诗画中的「青山绿水」。

「修大人,」站在身后许久的水沁泠淡淡出声,她身上的青绸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想必是刚退朝便直接赶过来了,「修大人大半个月未能上朝,吾皇太后不甚担心。」她声线平平,微笑时脸上也有一种端凝的神色,似乎每每谈公事时她便会摆出这样的神情,公私分明得很。

「担心我的,可是只有太后一人?」修屏遥笑了笑并不回头。

水沁泠沉默了半刻钟,叹息口气道:「天寒地冻,修大人还需多添些衣裳,切莫著凉了。」

修屏遥笑了一下,望著莲池水的漪纹,「已经是第四个冬天了……」突然道出这么一句。莫名的,竟有些寂寞呢,等到相遇之后的第四个冬天,终于听得她亲口说一句体己话。

但也仅仅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关心罢了。

「今日边疆传来捷报,连大将军胜利平乱,将敌寇逐出漠北一带,解除了边关之患。」水沁泠不著痕迹地岔开话题,眼眸绽放难得的奇彩,「也多亏了谭参赞的锦囊妙计,三渡瀛关,将敌人骗得晕头转向。难怪当日太后箴言,此二人联手,必然所向披靡。」

「谭亦当年位居状元,混到现在也不过是个五品参赞。」修屏遥撇嘴轻哼,口气似有不悦。这小女子对谭亦当真是欣赏有加,尽避两人地位悬殊,这三年来却一直保持书信联络,偏是她这副旁若无人的态度更令他咬牙切齿!「听说水丞相与他私交甚好?」

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也不否认,「修大人应该清楚,我只是对正直的人格外欣赏罢了。但修大人若以官位高低论成败,我实在不敢苟同——」

话未说话便被修屏遥扬袖打断,「总在这种问题上争来争去,未免无趣了罢。水丞相何时才能稍解风情一些呢?」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著檐下的金铃。相比于她的话,他似乎更情愿听这铃铛的声音。

我倒也想知道,究竟该说怎样的话才能讨你欢喜,你总是这样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水沁泠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声。好比今日退朝,她径自就走到了右大臣府,毫无来由地只想见他一面,却不知该以怎样的话题和方式,便只能拿朝廷公务当借口。

她只是很不擅长表达一些善意的关心和惦念,突然离得近了,反而更加不知所措。

「上回的刺客,你有何看法?」短暂的沉默之后,修屏遥先开的口。

「想必修大人心里有数,书架倒塌绝非意外,但——它制造出的表象却很像是意外。」水沁泠的眸中掠过一抹精光,「我后来去检查过,那书架年久失修,原本就有些松动,但它的立足点却很稳,哪怕受外力也不会突然倾斜,所以每日来御书房巡查的侍卫并不会发现有任何异样。偏又很巧的是,只要抽出最中间那本《谷梁传》,便会造成书重失衡而倒塌。」她抿唇静静微笑起来,像是欣赏,「显然,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刺客,一般的杀手不可能有他这样的算计。而且他很确定我会看《谷梁传》那本书——」她顿了顿,垂了眼眸不知在思索什么,「再者,他对皇宫内的布置这般熟悉,逃跑之后竟不露任何蛛丝马迹,想必也是宫里的人。」

「他不仅是宫里的人,更是……和阳殿里的人。」修屏遥抚唇而笑。

「和阳殿?」水沁泠神色一凝,谁不知道和阳殿曾是七皇子玄迟的寝宫,自从七年前的皇位之争后便被封禁,从此朝中人谈之色变。当年先帝遇刺身亡,太子夙婴依诏继位,所有参与造反阴谋的除了七皇子诈死逃脱,其余一干人等全部灭口。

「修大人的意思是……」那刺客便是七皇子本人,且易容之后混入皇宫里的?

「掌心红痣,否极之相。顺天者皇道归之,逆天者皇道叛之。」修屏遥只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转而问她:「三年前你也像这样被人追杀,可曾怀疑过对手是谁?」

「实不相瞒,起初我以为——」

「是我派去的人?」修屏遥了然接上话,不以为意地笑笑,「你自然有无数个理由怀疑是我做的。其一,你才智过人,我想借机拉拢你,所以演了那样一出戏;其二,水家财大势大,我担心你入朝之后对我的地位形成威胁,所以想杀你灭口;其三,」他戏谑地勾起唇角,「我修屏遥权倾朝野草菅人命,看你不顺眼就想除掉你,根本天经地义。是吗?」

水沁泠微微一笑,「但后来我发现,若将这些理由加诸到左大臣身上,也同样合情合理。」她的眸光沉静无波,却自有思量,「我若是因此而怀疑修大人,便也可以怀疑上官大人,毕竟要论耍手段,上官大人未必就比修大人来得光明磊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修屏遥倏地眯起眼楮,「水丞相在我面前说这种话,是否有些唐突?」

水沁泠顿然也收敛了所有笑容,「修大人又何必惊讶,修大人与上官大人同朝二十余载,他到底是怎样的人,难道修大人不比我看得清楚真切?」她的语气有些凉薄,透出一抹极淡的讽刺,先前融洽的气氛一扫而光,两人瞬间针锋相对起来,「撇开谭亦的事情不谈,两年前的‘绣囊金衣’事件,若非上官大人从中阻拦,又岂会半途而废?」

「呵——你到底还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修屏遥冷笑一声,「太后怀疑前朝将士有谋反之心,你便与太后齐心协力,在为士兵送去的军服里缝了内囊,每人塞一锭金子,还刻著‘太后恩泽’四字,无非是想用水家的钱收买军队罢了,表面上倒要说是抚慰军心。」

他毫不客气地指责她的别有用心——「后来被上官竭力反对,此事才好作罢。换言之,你自己的手段又光明到哪里去?」

「修大人!」水沁泠顿时眼角飞红,他又这样苛责她!「为人臣子,自然为国效力。若非当年国库空虚,千金散尽,又岂需水家出钱出力?到头来反而落得居心不良的骂名!」

修屏遥「哈」地大笑出声,甩袖而起,「试问全天下的百姓,谁不知道你水沁泠一心效忠于太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的立场这样明显,又怎么可能招惹不来刺客?」

一语点醒梦中人!

「多谢修大人指点迷津。」水沁泠感激一揖,心境豁然开朗。原来,原来如此——他其实知道她心里有多不平,这三年来她为国尽忠,殚精竭虑,自认问心无愧,却没料到正是因此而惹来杀身之祸。他表面上挖苦她,实质却已肯定她的努力。

修屏遥撇嘴一笑,「水丞相心明如镜,又何须他人指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太过相信自己的努力,看问题难免主观了。」水沁泠赧然微笑,态度诚恳。

「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努力的了。」修屏遥兀自低语,像是叹息。她是一个完全超出他意料之外的女子——明明出身富贵,却没有任何娇生惯养的脾气。明明天资聪颖,却比任何人都要勤奋刻苦。她冥思苦想,她秉烛夜读,她从来不给自己分毫松懈的余地,任一头乌黑长发被岁月磨蚀成枯黄……他都知道。

所以那日午后,他远远看著她青丝散落,看著她疲倦地将书盖在脸上,就这样沉沉睡去,他无法克制自己心疼起来,气不得上前去质问一句:做什么……要将自己逼成这样?

但她不会告诉他,更不会为他做任何改变。

「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愿意站在我这一边?」修屏遥突然低低问出一句。

水沁泠已经走到门外,听见这一句,她一回头便望见他临窗孑然的背影,镂花铃铛的金光在他脸上悠悠晃晃,是早已冷却的金光,突愣愣地晃出一种寂寞的凄凉。她竭力想要将他看清,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对她,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不动声色的折磨呢?他们的本性,怎会是这样不可交融的境地呢?越茫然,越漠然,她惨然而笑。

「真有那么一天,是会……天诛地灭的吧……」

走出右大臣府时,天色陡然阴暗下来,似要落雨了。

「咳,咳咳……」冷风一吹,水沁泠便捂著嘴巴轻轻咳嗽起来,一面模索著从怀里取出大小两包药末,叹了口气,「怎么是好呢,这药当真是戒不掉了。尤其在冬日里,一日都不能歇。」她的手指攥紧了药包,缓缓抚住心口,「偏又不能让外人瞧见,幸而方才在他面前忍住了……」

水沁泠苦笑了声,正要拆开药包,忽觉后颈一阵针扎的刺痛——「呃……」

陷入黑暗前的那瞬,水沁泠脑中竟闪过一个念头——

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固执害死!

「水沁泠有六日未上朝?」修屏遥正一个人坐在留香苑里喝著闲酒,听见瑯崖的禀报后著实吃惊了下,「也不曾回丞相府?」

瑯崖摇摇头,「太后已经下令全城搜查了。」

「呵——就怕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搜到。」连他的眼线都顾及不到的范围,那群吃白食的朝廷侍卫又岂有能耐将人找到?修屏遥若有所思地眯起眼楮,眸底精光沉浮不定。水沁泠定是出事了,没想到七皇子这么快就有新的行动——

「不知修大人近日以来养病如何?」清冷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眼下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竟是左大臣上官!

「哦、呀,稀客,稀客呀。」修屏遥春风满面地迎上去,桃花唇斜斜一勾,笑到眉眼里都是云雾沌沌,「莫非今日是借了西北风,将上官大人吹过来了?」

上官倨傲地仰起脸,甚至不屑于正眼看他,「听闻修大人重病在身不能上朝,我怕今日不来,恐怕连修大人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言语里的憎恶之意显而易见。

修屏遥闻言「哈哈」一笑,越发显得神采飞扬,「上官大人只管放心,等你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时务必要最先知会本官一声,念在你我同朝二十多年的分上,本官定然会让你见上最后一面,满足你的遗愿的。」

这一来一去的口角争锋,瞬间形成剑拔弩张的局面。

「哼。」上官负手冷笑,「我奉太后懿旨调查水丞相失踪之事,京城的每家每户都需详细搜查,希望修大人能够配合。」

修屏遥斜挑了眉,「上官大人怀疑是本官藏了水丞相?」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等只是奉旨办事,修大人若不做亏心事,又何必多想?」上官别有用心地留下这句话后冷冷甩袖而去。

身后瑯崖自言自语道:「还以为上官大人会从这留香苑搜起……」那语气怎么听都像是揪住了别人的小辫子准备告状呢。

「若他真从我这里搜到人,便是他自己心里有鬼了。」修屏遥抚唇而笑,黑眸掠过一丝不浅的玩味,「贼喊捉贼的道理你不懂?」上官毕竟也是个老狐狸,若他真那么做反而会令自己清誉难保。

只不过……修屏遥眯了眯眼,这小女子当真是胡来,先前已经被偷袭过一次,还不足以令她吸取教训吗?她位居丞相,难道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不不,她不该是这样不谨慎的人,还是说——她其实是故意以身犯险,想引蛇出洞?!

「啧,她不要命了吗?」修屏遥蓦地起身往外走去,经过书斋时却陡然停下脚步。只见两只白鸦正相继往书斋的外墙上撞,「扑棱棱」,坠地了又奋力飞起,竟像是飞蛾扑火一般,不依不饶。

「这畜生也吃错药了吗?」修屏遥撇嘴冷嗤一声,才走出几步却猛然惊觉到不对劲——当年陆寅服了五石散疯疯癫癫时,似乎也曾有一阵子直往墙壁上撞?

脑中一刹那间闪过许多片段,从御书房遇袭,到水沁泠失踪,再到上官的突然造访……或许事情已不是简单的绑架,而是——以敌制敌,一箭双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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