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门外,是宽广的天地,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让她精神没来由的一振。
那机场不大,没有什么接送乘客的车子,她与他在艳阳下,走过机场跑道,一路走进强力放送冷气的建筑物里。
前面的人早走光了,她迟疑著,不知该往哪出去,但他知道。
不觉中,变成他带著她往前走。
他很快带著她走出机场大门,然后在经过那些排班计程车时,又放慢了脚步,她能清楚感觉到他的挣扎,感觉到他想往回走的冲动,但他忍住了。
他没回机场里,也没叫车,他只是牵握著她的手,沿著人行道一直走了出去。
那一天,天气很好,太阳很大。
他走得很慢,像老狗逛大街一样,她没有催促他,她知道他需要时间。
在经过一间路边的加油站时,他帮她买了一顶帽子,还有矿泉水。
他与她走过一个地下道,上了一座桥,又下了一座桥,她在桥上看见前方不远处有座小小的山。
「那是美仑山。」他告诉她。
她楞了一下,回头看他,这是他下飞机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移开了视线,喝了一口矿泉水,但他依然牵握著她的手,然后带著她继续往前走。
在那之后,他与她又经过了一座中学,一所园小,还有一条通往观光景点的岔路。慢慢的,他开始会告诉她一些事,那座中学的名字,国小的校名,那个有著石头海滩的著名海岸。
一点一点的,他和她说著那些地名,说著他曾经在那里做过的事,他和阿光一起在那边做过的事。
她知道他家越来越靠近,那座小小的山不知何时不见了,偶尔她会在路边的建筑物中间看见它。
然后,他在经过时,带著她去他念的国中里晃荡,带著她去看他小学时待过的教室,带著她去看那座在海边的操场。
他在拖延时间,她知道。
她也认得这座操场,她在照片中看过。
她甚至知道,前面那在海中长长的堤防,就是阿光落海的地方。
他家快到了,她很清楚,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
站在看台上,他看著那座堤防,望著堤防外的深蓝大海,沉默许久。
忽然间,一颗球从草皮上飞了过来,他反射性的以胸口停球,抬起脚用膝盖将球轻顶回半空,再一脚踢了回去,那颗球飞越了蓝天,旋转著射进了球门。
操场上练球的男孩们吓了一跳,纷纷回头看他,喧哗著。
「哇。」
她赞叹的说,除了这个字,她想不出其他字眼,她从没看过有人能把球踢得这么远,所以她又说了一次。
「哇。」
她惊奇的反应,让他扯了下嘴角,牵握著她转身,离开了看台。
「你好厉害。」她说。
「阿光踢得更好。」他说。
「你们俩有参加过比赛吗?」她陪著他在路上慢慢走,边问。
「有。」说到这,他真的笑了出来,「没人分得清楚我们谁是谁,有一次,对方教练还抗议说这是犯规,不准我们上场。」
「真的假的?」好夸张喔。
「真的。」那往事,让他轻笑。
「那后来你们有上场吗?」她再问。
「当然有。」他点头,说:「我们教练是个狠角色。」
「你们赢了吗?」
「赢了。」他嚼著笑,带著她转了一个弯,踏上那在海边长长的公园。
然后,他再一次的停下了脚步,看著前方不远处几间房子。
转角那一栋是红砖造的,再过去那一栋比较大,是木造的。
木造的屋子有著开放式的庭院,和两层楼高的建筑,那是间餐厅,庭院里有露天的座位,她站在这里就能看见那块招牌。
而那在转角的红砖屋虽然小一点,但它有一座较为封闭的花园,比人还高的木墙上,爬著盛开的九重葛,遮蔽著外人好奇的视线。
身旁的男人,又握紧了她的手。
她回首,只见他表情复杂,出神的看著那两间屋子,却没再举步。
「阿磊,你们那次比赛,有得奖吗?」
她的话,拉回了他的注意力,他看著她,喉结上下滑动,挤出了一个字。
「有。」
「奖杯还是奖状?」
「奖杯在学校里,我们只有奖状。」他哑声说。
「来吧,我们去看看,好不好?」她仰望著他,温柔的说:「我想看。」
他不认为她是真的想看,凝望著眼前这个小女人,莫磊、深吸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好。」他听见自己说,间断觉到在她的牵引下,双脚再次移动,迈开脚步。
秀秀轻轻的牵握著他,拉著他一步步往前,来到了那栋红砖屋外。
那座隐密的花园有一扇门,但那门一推就开了,她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处处绿意盎然,她可以看见熏衣草,看见玫瑰,看见迷送香,还有快乐鼠尾草、薄荷、甜菊、罗勒、茉莉,甚至许多她完全叫不出名字来的香草植物。
它们高高低低的生长著,有些种在地上,有些栽在盆里,被人挂在木墙上。
一棵有著大叶子的树在靠街道那边,另一棵枝干雄伟的大树则在两间屋子中间,仰天纳地,如伞一般罩著两座风格完全不同的花园。
在那花园之中,大树之下,有一座老旧的木造秋千,可以坐上四个人的那种,它被维护得很好,才刚刚被补过白漆,让它在绿色的花园中闪闪发亮。
秋千中央的地板上有一壶没有喝完的花茶,椅子上则摆了一本夹了害签的英文小说。
这地方漂亮得不可思议,就像她梦中的花园,让她为之屏息。
那些花草被照顾得很好,有人很细心的维护这里,让它看起来好美好美,让人想一直一直待在这地方。
而这,是他的家。
她无法相信,不敢相信,他怎么能不回来?他怎么有办法不回来?
然后她看见他的表情,那一秒,心痛如绞。
天啊,他想念这里。
她知道,她可以感觉到,她可以清楚看见他的痛苦,看见他的思念与渴望。
她看著他不由自主的上前,推开红砖屋的那扇门,带著她走进去,她看见他模著店里的木桌,看著他抚著通往厨房门框上的刻痕。
「这是我们的身高。」他沙哑的告诉她:「九岁、十岁……十二岁、十五岁……」
然后,是十六岁。
那身高的刻痕,停在那一处,再上去就没有了。
他们十六岁时,已经比她还高了,高上那么一点点。
他深爱这个地方,就像他深爱他的兄弟,但这里是家,让他无法不想到他。
情难自禁的,她抬起没被他握住的手,抚著他的心口,仰望著他。
他垂下眼,美丽的蓝眸中,满是伤痛,让她心疼不己。
午后的阳光,从厨房的后窗洒落,在他英俊的脸上形成阴影。
她和他搭的是早上的飞机,可菲和她说过,从机场到这里,搭车只要十分钟不到,但他花了四个小时才走回来。
四个小时,好像很久,但其实很快,他离家已经十年了。
她清楚,过去十年,他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著要回来。
阿光死了,他还活著,他觉得自己不能,也不可以回来。
不舍的,秀秀模著他的心,抚著他的脸,然后踮起脚尖,亲吻他。
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尝著他的呼吸,感觉他的心跳,无言的拥抱他、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