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豹而眠 第一章

许是端阳节的关系,东方才露出鱼肚白,大街上的小贩们就已经做好开市的准备。晨曦白云层缓缓透将过来,斜斜照映著熙攘往来的人潮。

水灵赶到时,正近巳牌时分,地气逐渐上腾,整条街道活像个大蒸笼。她娇喘地抹去额上汗水,双颊因著酷热现出两朵红云,将她素白的脸衬得分外妩媚。

小贩们见了她,纷纷亲热的和她寒暄:「今天做那么多豆腐脑,是不是打算明儿个要休息一天,四处逛逛去?」

奇怪了,他们怎么知道她今天的豆腐脑比平常多出一倍?莫非——

水灵旋身面向她专属的摊位,果然有两桶豆腐脑,完好无恙的放在地面上。

好个快脚筱君!挑著重担,脚程竟比她还要快,佩服佩服!

「你那位表哥人不错啊,」赵大叔呵呵呵地冲著她直笑,「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他?」

表哥?「我哪有什么表哥?您是看著我长大的,这世上我除了子韶哥哥外,就没有别的亲戚了。」

她这番坦白的解释,出乎意料的,吸引了众人的好奇心。

「那么今早帮你送豆腐脑来的少年郎是谁?」

「赵叔!」水灵直觉地想笑,「你这样形容筱君,她会不高兴的。虽然她圆了点也胖了点,但终归是个姑娘家,怎么可以喊她做少年郎?」

「敢情是我眼花了,」赵大叔茫然地,「你确定帮你挑豆腐脑的那个高高、壮壮、英俊潇洒的……不对,我有十足把握,那个人绝对不是筱君。」

「对啦!」马上有人附和他,「就算女扮男装也不可能把五官重新做调整吧,尤其是身高,你表哥起码六尺多,筱君连他的肩膀都构不上。」

平空里怎会冒出这样一个人?水灵挤破了头,也想不出有那样一号亲戚。

忽地,现场变得鸦雀无声,赵大叔等人神色肃穆地走回自己的摊子,其他人也不再围著她询长问短。

水灵不明究竟,摆好碗架,一抬起头,正好望见周永富那张几乎要溢出肥油的肉饼脸。

「大美人!」他一看到水灵就笑得全身乱颤。「你躲不了我的,除非你不做生意,否则就算你天天绕道跟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也照样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谁有兴致跟你玩游戏?水灵不屑地赏他一颗大白眼。

「我又没犯法,干嘛逃?之所以绕道,是因为我‘讨厌’看到你。」许久以来,她一直装理作哑,不理会这纨胯子弟,没想到他脸皮够厚,一而再、再而三的来骚扰她。

「看到我又怎么样?」周永富又说又比,把一张不晓得多少钱的银票,往她摊面上一摆,心想:有钱的是大爷,你还是乖乖听话吧。

「是没怎样。」筱君终于赶来了,「只不过让人有‘害喜’的感觉而已。」

「真的吗?」周永富眉飞色舞,以为她这句话是在恭维他。

「对呀!因为人家一看到你就想吐嘛。」筱君不槐是集众泼辣于一身的「椒椒女」,一开口就叫人麻辣难当。

「你好大的狗胆,敢羞辱本大爷。」周永富怒叱一声,他背后的打手立刻欺上来。

「水灵。」筱君自认不是他们的对手,忙不迭地闪到摊子后边,寻求掩护。

「不关她的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水灵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把自己的麻烦推给别人。「你想干什么就冲著我来好了。」

「爽快!」周永富又压了一张银票在她摊子上,大伙都看见了,那是张一百两的银票。「本大爷要纳你为妾。」

「休想!」他意图说得很直接,水灵也回答得十分俐落。

周永富光火了,「二百两还嫌少?」他这人一生出娘胎便只认得钱,以为这世上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包括感情。「你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孤——」

「住口!」水灵最恨人家拿她的身世当武器羞辱她。「我有没有爹娘你管得著吗?滚,别站在我摊子前面,碍手碍脚。」

「老子爱站哪就站哪。」他得寸进尺的叫他的喽们统统围过来,将水灵的摊子塞得水泄不通。「现在看你怎么做生意?怎么赚钱张罗三餐?」

晏水灵杏眼圆瞪。道阵子她忍得已经够难受了,这个老色鬼居然色胆包天,光天化日之下蛮横的逼她就范。

不给他一点颜色,他真以为自己是那么好对付的?!

想都没想,她抄起整桶豆腐脑,瞄准他的肥脸整个倒下去——

「妈的!你这臭丫头,老子今天不教训你,你还当我……哇啊!」

筱君更狠,她抄起的不是豆腐脑桶,而是炸油条的锅子。那个周永富的面皮跟著他惨绝的叫声一起蓬勃的冒出水泡,一个接一个,一声接一声。

「打死她,」他哀哀鬼叫著,「把她活活给我打死」

「筱君快逃!」水灵一手拉住筱君,便欲往左送巷子口逃去。

岂料,筱君竟中邪似的愣在原地,不仅不动还噤若寒蝉。

「筱君,你还蘑菇什么,快走啊!」

匪夷所思的,那群恶棍也没欺上前来,空气中僵凝著一股令人行将窒息的氛围。

从巷弄里,魏魏峨峨走出一头庞然大物——黑豹。

它一身粲然油亮,冷冽的目光予人不可侵犯的慑人气势。它露出鄙夷的神色,扫向周永富和他的爪牙。

「少……少……爷,」他的手下吓得嘴皮直发抖,「好汉不……吃眼前亏。」

「没错。」他自认聪明睿智,马上下达命令,「改日再来捉她不迟。走!」

就在同时,黑豹纵声怒吼,其气势之磅礡,恰恰好足以叫周永富两脚发软,瘫跪在地上,连爬带滚的跌回他家里去。

「哇!好棒哦。」水灵乐不可支,兴奋的鼓掌叫好。「我还以为你很不够意思,一声不响就跑掉了。」她嘉许的拍拍它的头,盛一碗豆腐脑喂它,当作奖赏。

这种不知死活的举动,看得筱君和众人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身冷汗。

「水……水灵,」她紧张得舌头都不灵光了。「你认得这……黑豹……呃,公子吗?」她是很讲义气没有错,但是也还没义气到可以跟她一同被野兽咬去当早膳啊。

「对啊,」水灵相信它只是一只有点脏、有点懒、和有点好吃的动物,因为昨晚她跟它同榻而眠一个晚上,并没有遭到它的豹爪攻击。「我来跟你们介绍。」

「呢,不用了,」筱君摇头如撞钟,「我区区一名小小女子何足挂齿?咱们相遇不如不相识,相识不如装作没看见。」

「喂!你在怕什么?」

「怕它呀!」这么笨的问题也敢问,筱君受不了水灵封闭到连豹会咬人都不清楚,还跟它亲热的打招呼。「我家里还有点事,我……我先走了。」

恶人没胆就是像她这样。

水灵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有黑豹当保镖,这下她就不用担心哪个居心叵测的人再来调戏欺压她了。

「卖豆腐脑喔!好吃的豆腐脑便宜卖,大碗三钱,小碗二钱,一次吃三碗免费送您姜汁和花生,快来吃哦!」她吆喝的样子有够不专业,既不洪亮也欠缺诱惑。

「五两银子,够不够买你全部的豆腐脑?」

唉!屋漏偏逢连夜雨,周永富前脚刚走,张德宝后脚又跟了来。水灵当下马上转头寻找黑豹的综影,岂料它竟吃完豆腐脑就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

唉!真是楣运亨通,甩都甩不掉,只有自助天助了。

「你们一共才四个人,这些豆腐脑少说有二十几碗,吃得下吗?」这些人的钱可赚不得,瞧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别到时银子赚不到还惹一身祸。不,她已经惹祸上身了,他们不就是来软硬兼施,要她去做坏事的吗?

「哼!这种低俗的东西,鬼才爱吃。」张德宝举起豆腐脑桶子就要往地上倒。

「如此人间美味,倒掉了岂不暴殄天物?」一名身量硕长的男子伸出右脚踢向张德宝的手肘,左手轻扬,稳稳接住那只木桶子,笑盈盈地交还给水灵。

「你是什么人?」张德宝的手被他一踢,霎时肿得像发糕,痛得他五官全挤成一团。

「他是咱们水灵的表哥。」赵叔人老体衰,见水灵被欺负,一直忍著不敢过来打抱不平。此刻见到这名少年郎,三两下就把豆腐脑抢回来,料想他八成是个练家子,心里头那颗小小的胆子一下子壮大了不少。

水灵望著这名见义勇为的男子,用力回想她爹临终时,是否遗漏了什么没交代,为何她对他丁点印象也没有?

「胡扯!」张德宝把水灵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坚信她没有一个叫「表哥」的亲戚,若勉强要说有,也已经……哼!这是个天大的秘密,世上应该没有几个人知道,即便是水灵自己,也仍被蒙在鼓里呢。「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连自己的兄长都抛弃她,怎么还会有个表哥?」

「你管我!」水灵受够了他嚣张的气焰,非要认一个「表哥」来激他。「他就是我表哥怎么样?」走过去,毫不避嫌地挽起那人的手臂,还摆出一个甜死人的微笑。「表哥,他欺负我。」

「真的?」那人立刻蹙紧浓眉,虎视沉沉横向张德宝。

嘿!这双深邃得仿佛无尽汪洋的眸子……她见过!

水灵百分之百的肯定:她以前一定见过他,只是一时之间,她委实记不起来。

「你是要自己走,还是要我送你一程?」他的语气一径是那么的低沉雄浑,跟他出色的外表一样,具有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水灵没空去注意张德宝是如何离去的,她明媚的黑眸打一开始就瞬也不瞬的望著这位不知名的「表哥」。

这人……怎么说呢?他的轮廓极鲜明,棕色的皮肤下闪著劫亮晶黑的眸子,眼神夹带著不可一世的傲气,刚毅的唇角狂野地微扬著,浑身上下充斥著逼人的英气,令人不敢直视。

真要命!

水灵被他吸引得毫不保留,连女孩子家该有的矜持也全抛诸脑后,忘情地、怔愣地凝向他。「表妹,」那人轻扯她的衣襟,似笑非笑地说:「我替你把坏人赶走了,你能不能赏我一碗豆腐脑吃?」

「当然。」察觉自己失态了,水灵慌忙低垂著螓首,「你要加花生还是姜汁?」

「都要。」那人回答得毫不犹豫。

水灵平常都把熬煮好的花生跟姜汁寄放在赵大叔家,这样她就不必每天早上来回跑两趟,一次拿豆腐脑、一次拿配料,忙得头昏脑胀。

赵大叔是仅次于筱君跟她娘最照顾她的人,偶尔水灵会忘了热姜汁或煮花生,他干脆就帮她张罗好,久而久之,竟变成他日常的工作了。

「给你双份的。」赵大叔对那人简直是欣赏得无以复加,不但另外取来一只大碗,还猛使眼色给水灵,要她大方点,配料多加些。

「知道啦!」水灵浅浅一笑,把大碗的豆腐脑递给那人。「呃……」想请教他贵姓大名,可,当著赵大叔的面,实在不太好意思开口。

「赵叔,你做的云泥糕最好吃了,也送一盘给我表哥吃吧。」先支开他再说。

「对对对!」赵大叔看他们两个,一个郎才、一个女貌,活脱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看得差点闪神。「我这是祖传的手艺,包你吃过一次终生难忘,你等著吧!小老弟。」

赵大叔一走,水灵立即回眸向他,正巧和他那双焕发内蕴神采的黑眸对个正著。没来由的,她感到一阵心惊,天!这人的目光竟然令她无端地仓皇失措,她甚至连他姓啥都还不知道呢。

水灵嗫嚅了一下樱唇,尚未开口,却听见他说道:「我叫乌长云,打东北来,途经襄城,凑巧遇上那群无赖在这儿耀武扬威,所以没经过你的同意,就自称是你表哥。唐突了,希望你别太介意。」他说话时,语调虽然委婉,但眼神却十分放肆,紧紧盯著水灵。

「哪儿的话,多亏你仗义相助,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水灵见他咕噜一声,就把整碗的豆腐脑「吞」得涓滴不剩,赶紧又为他盛了一碗递过去。

「多谢。」他伸出手,不去接碗,反而握著水灵的手不放。

「你……太孟浪了。」水灵怯生生地退向后退,心口咚咚咚地跳得好急促。

这是什么道理呢?对个陌生人产生这样的情愫,太不害臊,也太不可原谅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乌长云对于自己逾矩的行为,并没有道歉的意思,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吃,一晃眼的功夫,已将木桶内的豆腐脑吃得桶底朝天,连赵叔的云泥糕也一并报销掉。

赫?﹗这人是饿昏了还是怎么著?

「没了,就这些了。」水灵从没见过这么爱吃豆腐脑的人。他……他不会也爱吃豆腐吧?

「嘎!」他似乎一点也不撑,含著饱足的笑意,付给水灵二文钱,「那我明天再来好了。」

明天还要来啊?

水灵悄悄地吐了吐舌头,心想,如果每位客人都像他那么会吃就好了,如此一来,她每天起码可以多卖十几桶,不出三年,她便是超级大富婆了。

怔愣之际,乌长云已自顾自的走了。连一声再见也没说,难道他不喜欢她?

分不清是喜是忧,水灵始终有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心口些微地闷窒,相当不踏实。

赵大叔端了一杯青草茶放在她手里,拿他那两只浸透世情的眼珠子瞟向水灵。

「那年轻人挺不赖的,既然不是表哥,就找个机会把他的底细问清楚。」

「干什么?」水灵认为探人隐私是不太好的行为。

「保障自己呀!」他煞有介事地把水灵拉到角角边,谆谆教诲:「如果他的家世还过得去,又有些积蓄,就再进一步打听看看他娶了没?可有婚配?假使至今仍旧孤枕独眠,那就有好戏唱啦。」

「什么好戏?」她真的不明白他的意思。

「装蒜!」赵大叔眨巴著眼,笑得好滑稽。「你敢说对他一点意思也没?」

「赵叔!」水灵不依了,哪有人在大街上,当著这么多人,跟她谈这种事。「不理你了啦,我要回去了。明天的姜汁跟花生让你煮。」

「又要我煮?」他快变成她的长工了。

「他说明天还要来,你那么喜欢他,你不煮谁煮?」

水灵挑起木桶,趁赵叔尚未反悔之前,故意佯装听不见他哇啦哇啦的叫喊声,迅速踅进胡同,想她自个儿的心事。

原来乌长云就是赵叔指的那个表哥,所以,他亦即今早帮她把豆腐脑挑到大街上的人。他……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这些天遇到的净是些坏人,他会不会也参一脚,学著大伙陷害她。

想到这儿,她就不免想到她哥哥,一想到他,她心里就有气,一气起来,她就饿得不可开交。

罢了,天大的事情,也必须等她祭完五脏庙再说。

∪∩∪∩∪

「上林苑」是此地最富盛名的一家客栈,本来凭水灵每月微薄的收入,是没能力到这儿消费的。但是她就有那么好的运气,在大圳沟旁救了许掌柜的命,许掌柜为了报答她「不费吹灰之力」的救命之恩,特别优待她,每次吃饭一律打三折。

那是上上个月中旬的事,襄城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狂雨,大水滔滔直冲上林苑,里头混杂著泥屑、砂石,将整栋屋子塞得密不通风。

许掌柜走避不及,被洪水席卷到附近的圳沟旁,卡在石缝中动弹不得。

当时村子里的人,走的走、逃的逃,唯独水灵举目无亲,无处可以避难,不得已,她关起房门,视死如归的躺在床上,等候水鬼或河伯等专门掳掠无辜百姓的妖魔鬼怪来抓她当替身,好回阴曹地府投胎转世去。

岂料,等著等著,天亮了,雨也停了,她和她仅能栖身的旧木房,竟匪夷所思地安然无恙。

侥幸逃过一劫的她,认为一定是土地公显灵,帮她一个大忙,于是赶紧准备了丰盛的祭礼——豆腐脑。因为她家就只有这个东西。

沿著圳沟,她慢慢涉水前往北山的土地庙,刚好在半路上遇见饥饿得只剩一口气的许掌柜。

她人小又弱,根本搬不动那两块大石头,好让他得以回家吃些东西,但又不能眼睁睁的看他饿死在那,不得已,只好喂他吃豆腐脑。就这样一连喂了他两天两夜,村子里的人总算回来了,大伙合力才把许掌柜给救回上林苑。

水灵从那时候起,一日三餐几乎都登上林苑解决,反正菜好钱少,不吃白不吃嘛。

晌午时分,这儿照例挤满了食客,水灵照旧坐到边边的角落。这个位置绝佳,既没人打扰,又可以边吃东西、边欣赏窗外繁花缤纷的美景。

店小二见了她,立刻热络地跟她打招呼。「老规矩,一碗云吞、一叠豆干加两条卤血肠?」

「嗯。」水灵笑著点点头。尽避人家只算她三分之一的钱,她还是吃不起比较昂贵的食物。

听小二哥吆喝完,堂子里的男宾客,开始不安分的把眼光瞟往她身上,窃窃私语后,不约而同的露出一脸馋相。

水灵佯装什么也没听见,他们谈的横竖不会是好话,总离不开她的婚事,以及她那个滥赌、好赌得一塌胡涂的哥哥。

「来了来了!」店小二托著餐盘,挥汗如雨,送上她的菜饭。

「送错了,小二哥,这不是我点的。」水灵见他端过来一盘糖醋活鱼、一盘醉鸡、和一盘爆三鲜,统统都是「价昂物美」的佳肴,她哪消受得起?

「没有错。」小二哥道:「是位公子点了叫我送过来的,你慢用。」

那公子已翩然来至她跟前。是乌长云!怎么他也来了?

水灵腼腆地朝他颔首,「这……不好吧?咱们素昧平生,刚刚才蒙你相助,怎好现在又……」

「无所谓的,」他显得落落大方,月牙色的袖子往上一卷,为水灵和自己各取饼一双筷子。「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则是不吃不相识,来吧,不要客气。」

人家都那么殷勤招呼了,再推辞就有些说不过去。

水灵举起筷子,夹了一片糖醋鱼入口。哇!真好吃,好久没吃过这么棒的菜肴了。

「喜欢吗?」他柔声间,口气听起来活像个大哥哥。

「喜欢。」水灵老实地点点头。其实她更想连声叫好,其的,好久好久,她没这么快乐过了。

他应该是个好人。水灵悄悄的这样告诉自己,因为他跟别的坏人不一样,那些人只会拿银子作践她,装模作样猛吹嘘,想尽办法让她难堪。可他不一样,他非但替她解围,还请她吃「好料的」,光这点就值得嘉奖。

「有件事我想问你?」水灵吃了八分饱,拿手绢抿著嘴唇,低声问。

「什么事?」看她不吃了,他也赶忙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的望著她。

「也没啥要紧事,我只是想问你,今早那豆腐脑真是你帮我挑到大街上的?」

「是啊!」乌长云坦承道:「我见你和筱君姑娘为了躲避周永富而逃进巷子里,心想闲著也是闲著,不如日行一善,帮你一点小忙,好让自己有借口要求你请我吃这餐饭。」

「什——什么?﹗」水灵这一惊非同小可。

原来他是——原……原来他不是——天哪!

她心脏快停掉了,这一桌酒菜少说要十两银子,「嘟嘟好」是她半年的总收入。他要害死她吗?

「怎么?你不肯请我啊?」乌长云表现得出她还震惊,「我冒著生命的危险救你逃出虎口,现在只吃你区区三碟‘小菜’,你就舍不得,没想到你是个这么吝啬的人,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我……」水灵好想哭哦,原以为他是个好人呢,结果——却害她倾家荡产。「我才不吝啬,我只是……没钱嘛。」一句话没讲完,眼泪已争先恐后滑向两颊。

她原就美,如今更是楚楚动人。乌长云凝视著她,足足有半住香的功夫,才故作轻松的说:「没钱是桩小事,大不了我借你就是了。」

「你借钱给我让我请你吃饭?」天底下竟有这种人?

唉!她的眼楮一定是被牛粪糊到了,才会误以为他是好人。

「对啊!」他丝毫不以为忤,理所当然地点著头,「你们人不是……呃,」他贼贼地例齿一笑,「常言道:知恩就要图报。我相信你一定恨不能报答我的大恩大德于万分之一,却又苦于阮囊羞涩:而我呢,又是个心肠软、慈悲兼善良的人,怎么忍心不把钱借给你呢?」

厚脸皮,马不知脸长,猴子不知红,还有没有其他足以一针见血的词汇?水灵咬牙切齿,火冒三丈,却一句话也不敢骂出来。

「哇!你犯不著感激成这样的,我也不是平白把钱借给你,这是要算利息的,嗯……」他顿了顿,沉吟半晌才道:「算你便宜些,一天三分利好了。」

「你干嘛不干脆杀了我?」水灵连喘六口大气,犹不能消心头之火。

偏偏店小二捡在这个最不适当的时候走过来。

「水灵姑娘要结帐了吗?」

水灵不吭气,恨恨地瞪著乌长云;他则贼兮兮地挂著一抹诡谲笑容,把她反瞧回去。

「水灵姑娘?」店小二再次唤她。其他客人都走了,他急著早点收拾妥当,回后边打个困呢。「这些一共是八两银子,照例算你三成,也就是二两四喽。」

她荷包里只有六文四吊钱,怎么付?

哼!他居然还笑得出来。虽然他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得要命,但这节骨眼,她可没心思去欣赏。

「你……」她有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开了口,「你先付了吧。」

「你决定跟我借了?」他一丝丝都不肯吃亏,坚持要赚水灵的利息。

「我……」提一口气上来,再提一口气——哎!没气了。「对,我决定跟你借了。」

这小二哥有够不上通,男人跟女人吃饭,应该去跟男人收钱才对,怎么会向她要呢?

「没问题。」他马上递给小二哥一锭十两的银子,「不用找了。」

「慢著!」水灵气得大叫,「我请你吃顿饭,才二两四的钱,你都处心积虑要我向你借,而他……他只不过替你端菜递茶,你就一口气给他七两六的小费,你……」由于血脉过度偾张,她顿时上气不接下气,只能瞪著水汪汪的美目。

「钱是我的,我高兴怎么花就怎么花喽!」他侧过头,示意店小二离去。接著道:「现在你银子也借了,帐也付了,咱们来立个借据,以免将来你赖帐不还。」

他可是有备而来的,布包里,纸、笔、砚、墨,一样也不少。水灵怒气盈然,接过文房四宝,随便交代二字,龙飞凤舞签了名,便递还给他。

「这样可以了吧?」

「不可以。」乌长云指著借据,道:「你应该注明,万一没钱还的时候,该如何?」

「我说过会还就一定会还,你敢不相信我?」她日子过得虽清寒,但向来讲信用,跟她做过生意、有过买卖的,无一不称许她。

「敢,有什么不敢?」乌长云不把她瞧扁似乎很不甘心,「你那么不识时务,人家那些有钱的公子哥儿要娶你,你不肯;赌坊的老板出五两钱买你一桶豆腐脑,你也不乐意。像你这么讨厌钱的孤弱女子,迟早有一天会弄得三餐不继,我怎敢相信你,又怎能不未雨绸缪?」

让他一说,水灵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笨?

「那你说,万一我还不起便如何?」反正她两袖清风,且无任何家产,随便他怎么敲诈也没用。

乌长云这会儿笑得可灿烂了,「万一你还不出钱,就嫁给我。」

他果然没安好心!

有没有墙?水灵宁死不屈,决定到阴曹地府找她爹娘去。

「休想!」乌长云像是早料到她会寻短,抢先揽住她的小蛮腰。「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不准你动不动就找墙撞,害我损失惨重。」

「放开我!」水灵甩掉他的手,气呼呼地冲出上林苑,一路往家里跑。

乌长云反正很闲,便一路跟著她回家去。

「你老跟著我干嘛?」

「防你弃债潜逃喽!」乌长云脸上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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