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南台湾高雄港的渔人码头,聚集著数间情调各异的餐厅与咖啡馆,其中有一间格外小巧可爱的蓝白色小屋,隐在几株椰子树后,店前顶著张白色蓬幕,如同港边船只张开的风帆。
此刻,夕阳西斜,微风徐徐,几个客人坐在店前的露天咖啡座,一面喝咖啡,一面悠闲地欣赏曝景致。
这家店视野不若其他家那么清楚辽阔,但咖啡却煮得格外细致,老板娘亲手做的甜点更是一绝,许多主顾客定期前来报到,只为一解口腹之欲。
ICoffee,是这间咖啡馆的名字,只有跟老板娘聊过的熟客才知道,这个「I」不是Information的「I」,也不是「Internet」的「I」,而是数学里指称虚数的代号。
是代表浪漫的、梦幻的「I」,也是「爱」的谐音。
必于店名的缘起,牵扯著一段爱情故事,老板娘曾经淡淡地跟几个熟客提过,他们都猜出大概是属于她自身的故事,但却不能肯定故事的结局。
笔事还在进行中。
只是不管谁追问,端著温柔笑靥的老板娘却都不肯再说下去,她会送来一碟新做的点心,请大家的嘴用来品尝。
「你这堵人嘴巴的手段还真是高明!」
这天黄昏,某个男人来到她店里,坐在吧台边与她闲聊。
「要嘛就干脆不说,干么话只说一半吊人胃口呢?然后用这些甜点来哄骗人。」
「那你也被我哄骗到了吗?」她笑笑问。
「你知道我不怎么爱吃甜食的。」他也微笑。
这么说,他还是会继续追问喽!
她领会他言外之意,秀眉轻轻一挑。
他端详她娴静的容颜,若有所指地感叹。「一年了耶,恩希,你这女人的心怎能这么狠?」
她正擦杯子,闻言动作一凝。「我哪有?」
「没有吗?那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见他一面?」
「……」
「到现在还不能原谅他吗?他是做错了事,但有必要这样惩罚他吗?」
「……」
「他当时会用那种手段,也是因为慌了吧?因为除了那么做,他不知道该怎么得到你。其实我……也做过类似的事。」
「你那个怎么能算呢?」恩希叹息。「不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不一样?」他讶异地挑眉。「清荷跟你讲过我们之间的故事?」
「怎么?你怕我听吗?小刀。」
她调侃地唤这个名,虽然他已回复沈意飞的身分,虽然他忘了失忆期间的点点滴滴,但她还是习惯这么叫他,他也喜欢这个小名。
失落的记忆并不能消磨两人的友谊,至今他们仍视彼此为特别的朋友,经常能电话,偶尔他飞来南台湾出差时,也会刻意拨出时间来拜访她。
「那女人!我警告过她不要乱说的。」沈意飞微赧地抱怨,大凡男人听别人拿自己的爱情故事当茶余饭后的话题,都难免有些不自在。他顿了顿,转回话题。「我记得你跟我提过,你会定期送自己亲手做的点心给夏风见?」
「是啊。」恩希坦然点头。她的确每个月都会寄自己新开发的手工点心给他。
「你以为你不留地址姓名,他就不知道谁寄来的吗?」
「嗯,我想他应该猜到了。」
「所以你这是什么意思?」沈意飞不懂。「你是想要他主动来找你吗?」
「不是的。」她摇头。「我想他明白,当我想见他的时候,会自己出现在他面前。」
「那你就是还没原谅他喽?」沈意飞蹙眉。「既然不原谅,为什么又要寄点心给他?显得你还是很关心他似的。」
「我是很关心他啊。」他清浅地微笑。「我不想让他以为自己是孤单一个人。」
「不想让他孤单,却又不肯跟他见面,每个月寄点心鼓励他——罗恩希,你是在跟他玩猜谜游戏吗?你们女人的心思怎么那么难懂?」沈意飞嘟囔著抱怨,也不知是在说她,还是另一个令他烦躁的女人。
「女人心本来就是海底针啊!」记得风见也跟她说过这样的话。恩希想著,心口有些酸,又有些甜,老实说有时候她也不太模得清自己的心思。「或许,我是有一点点想惩罚他吧?刚开始我真的有点气他,失去了宝宝,断了跟他的联系,我忽然觉得或许我们不适合彼此。」
「所以你才一个人躲到南台湾来。」沈意飞会意地接口。
「一开始真的是想躲他的。」她顿了顿,语气怅然,眼眸微漾水波。「只是过一阵子后,就没那么气他了,又觉得这样丢下他走了好像很残忍,怕他寂寞,怕他一个人孤伶伶的不好受。」
「简而言之就是心疼嘛!既然心疼,为什么还不肯跟他见面呢?」
「因为……」恩希嘟嘴,很难解释自己微妙又不服气的心情。就这么回到他身边,不是太便宜他吗?那他岂不是一点点教训都没有学到吗?「他做了不对的事,应该受罚。」虽然在罚他的时候,自己也跟著心痛。
「罚了一年,还不够吗?难道你非要他到你面前来下跪求饶……」沈意飞一凛,蓦地恍然。「你该不会就是要他道歉吧?」
恩希轻哼。「他本来就该道歉,不过不是对我。」
「你要他向我道歉吗?」沈意飞挑眉,想了想,忽然朗声笑了。
「你笑什么啊?」恩希娇嗔。
「这可糟了!我发现自己是大罪人。」沈意飞有些歉疚,又有些好笑。「其实他两个月前就已经跟我道歉了。」
「什么?」恩希惊愕。
「两个月前,我们在某个社交场合偶遇,他约我喝酒,就在席间跟我赔罪,说他之前不该设计我跟清荷。」沈意飞解释。「我本来想打电话告诉你这件事,结果后来到美国出差,整个忙忘了。」
恩希眨眼,整个愣住。「原来他早就跟你道歉了。」
「看你这表情,该不会是在后悔吧?白白多折磨了人家两个月,该怎么办好呢?」沈意飞笑著调侃。
恩希哑然无语。
这个月是巧克力啊!
夏风见坐在车子后座,偷偷抿著嘴笑,手里把玩著一个装著巧克力的小盒。他收到的时候本来是个大礼盒,他特意分装成小盒,就可以随身携带,随时品尝,虽然一个大男人偷吃巧克力的样子实在不雅,但他还是像个孩子似的执著地贪恋属于自己的点心。
罢开始在公司收到这样来路不明的点心时,张秘书还担心是否有人恶作剧,考虑要丢掉,幸亏他发现了及时拦截,尝了一口,便确定是恩希的作品。
只有她,能做出那么合他口味的桂花糕与凤梨酥。
后来,她每个月都会寄不同的点心来,虽然从不留下只字片语,也不留联络方式,但他知道是她,阴郁的心房于是透进阳光,暗暗窃喜。
愿意送点心给他,表示她还是关心他的,他不是孤单一个人,在遥远的某处,有她思念他。
所以他振作起来,在工作上全力以赴,也努力开朗地生活,他相信有一天她会回到他身边。
但在这之前,他必须先证明自己能成为一个有资格守护她的好男人,值得她的关爱。
「总经理,这是讲稿。」坐在他身旁的叶星辰将事先拟好的稿子递给他。
夏风见将巧克力盒放进口袋,接过讲稿浏览。
接下来他将出席一场庆祝仪式,公司投资的医院成立新的儿童癌症中心,他将以医院董事长的身分进行剪彩。
他阅读讲稿,对内容不甚满意,里头很多自我满足的歌功颂德,只为了强调公司做慈善事业的企业形象。
他默默收起讲稿,剪彩过后,站上讲台致词,在镁光灯聚集下,只讲了简单几句话。
「有人说,每个孩子都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为人间带来欢笑,今天我们成立这间儿童癌症中心,希望天使们在生病的时候,也能笑著,谢谢他们给我们这些无趣的大人带来最纯真的快乐!」
典礼过后,医院院长跟几个主管带领他参观儿童癌症中心,经过某间游戏室时,一个义工姊姊正对几个病童讲故事。
她讲的不是书上写的童话,是她自己编的故事,桂花糕王子遇上了水晶糖公主,还有巧克力魔法师,跟甜甜圈小精灵。
什么跟什么啊?
夏风见想笑,但听了几句,忽然觉得那温爽清丽的嗓音很熟悉,他走上前,视线越过人墙与玻璃窗,落定那个被孩子包围的女子。
上身是水蓝色薄毛衣,是格子短裙,露出窈窕有致的双腿,长发弯弯滚著波浪,清秀的脸蛋笑意盈盈。
她,美得不温不为,美得令他停止呼吸。
是恩希?!
夏风见惊讶地冻在原地,朝思暮想的可人儿怎会如此毫无预警地出现在眼前?他不敢相信。
是梦吗?是梦吧!如果他趋前认人,会不会大失所望,招来谑笑?
正迟疑时,一个病童咚咚咚地从走廊那边跑过来,不小心撞上他,他怕孩子跌伤,急忙弯腰扶起。
「你没事吧?」
「没、没事。」孩子是个大约五、六岁大的小男生,因为长期放射线治疗,头发都脱落了,戴著顶毛线帽。「对不起,叔叔。」他可爱地道歉。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夏风见微微地笑。
「啊,这个掉了。」男孩低下头,发现一个小盒子,他好奇地打开。「是巧克力耶。」
夏风见一凛,这才惊觉自己珍藏的巧克力被男孩从口袋撞落了。
「是叔叔的吗?」男孩仰起头,天真的问。
夏风见闻言,不觉有些发窘,当著院长跟一群主管的面,他不好意思说是,却也不愿说不是。
「我好喜欢吃巧克力呢!」男孩撒娇,明显是要他将巧克力奉献出来。
可是,那是属于他的!
夏风见不甘心,恩希送他的点心,他从来不跟任何分享的,那是他独占的甜蜜。
「叔叔,给我吃好不好?」男孩索性开口央求。
这下他不给也不成了,毕竟一个大男人跟孩子抢巧克力吃实在太不像话。
夏风见磨了磨牙,勉强端出温和的笑容。「好吧,就给你。」
「YA~~」男孩欢呼,蹦蹦跳跳地进游戏室内听故事。
「夏总,我们上楼吧。」院长想继续参观行程。
那怎么成?他好不容易见到恩希,可不能轻易离开。
「你们先请吧,我想起有个重要的电话要打。」他随口编了个理由,送走一大群碍事的人。
恩希依然在室内跟孩子们讲故事,他隔著窗,眷恋地描绘她的容颜,她的一颦一笑,强烈悸动他的心。
她一直没看见他,或许看见了,却装作没有,他也不敢僭越,就乖乖站在走廊边等著。
忽地,一个身材火辣的美眉走过来,她是医院院长的独生爱女,在社交宴会上对他一见钟情。
「风见!你怎么还在这儿?我爸爸在等你呢!」
「抱歉,我有点事……」
「什么天大的事以后再说啦!你这个工作狂就不能偶尔放松一下吗?」院长千金不依地娇嗔,主动勾他臂膀。「快点跟我走,有样东西给你看。」
「喂!人家……」他刚想骂人,回头却瞥见恩希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正定定地瞧著这一幕。
包令他心慌的,她脸上还浮漾著淡淡的、似笑非笑的笑,就像她之前看见他赌气跟丁柔伊亲吻时那样的表情——
这下他完蛋了!
恩希转身就走。
夏风见望著那仿佛决绝的身影,整个慌了,顾不得形象,一把推开院长千金,匆忙追上去。
「恩希,你等等!你误会了,等等我,恩希!」
她不停步、不回头,快速闪进电梯里,他赶在最后一秒也冲进去。
两人在狭窄密闭的空间里相对而立,她别开脸不看他、不说话,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愣愣地站著。
电梯门在一楼开启,她神色自若地穿过大厅,他在她身后傻傻地跟随,来到户外,他终于忍不住从背后擒抱住她。
「恩希,你别走!」
她轻轻一颤,他不确定那是动情或厌恶,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就这样让她气走,手臂更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