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经过冬天,又到了第二年春末,白情薇的孩子在母亲忧虑的情绪中似乎要提前降临。唐春色自然没有为人接生过,想著和母亲说在家里选一个接生婆来。
这时白晚照去了江淮一带还没有回来,唐春色写信催了他,这天傍晚按惯例去白情薇的谪宫看望她。院子里已有大半的人是白家从前在杭州的仆人侍女,见到他都笑著打招呼。
唐春色径直去了白情薇的房间,在外面略微敲敲推门踏了进去。通常白情薇会在卧室的里进,就是直接进去也不会看到什么,但他自幼对女子都礼数周到,即便无用也要尽到礼节。
房门打开,唐春色先看见书桌边坐著的一个身穿灰色衣衫的青年。这人的身材修长,虽然侧坐背对著唐春色,衣衫也大方简单,却透露著一种低调的优雅贵气。
唐春色悄悄握住手,掌心有一手的冷汗,又湿又粘。那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笑了笑:「春色,朕来看你了。」
唐春色缓缓跪下,心里惊骇,几乎不能言语。李惜远是何时到的蜀中,又是如何进入谪宫,他完全都不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消息闭塞不灵,而是因为谪宫中的宫人都是由皇宫派遣,沿途的车马完全不被唐家所知。
李惜远笑道:「起来吧,大半年没见,你样子倒变乖了不少。」
唐春色不知道他到底进去没有,心里又慌又乱,他本以为欺君的罪过已经定下了,可看李惜远的表情却没有半点怒气。
李惜远看他还在发呆,走过去拉他起来:「我才来,没想到正看看厅里的画就遇到了你,真是有缘。」
唐春色低声道:「皇上为什么来蜀中?」
李惜远没有说话,良久道:「我听说白妃自来蜀中便一直病著,已病了大半年,因此想来探望她。」
这是原因之一,却并非是全部的原因。李惜远很想说自己是因为想念这惟一敢顶撞自己,不稀罕自己的唐春色而来。但他毕竟不是一般人,更知道就算自己说出口唐春色也不会珍惜自己的情意,要么觉得自己是在戏弄他,要么觉得自己可笑。
唐春色却无暇想这些,他心中愁闷至极。只要李惜远看见白情薇,自己的欺君之罪是真正坐实,再无可改了。他为了帮助白晚照固然是不惜一切,但这一切也只是他唐春色的一切,万一连累父母,连累唐家,他便是唐家的罪人了。
李惜远见他不说话,微微愠怒道:「怎么朕来这里反倒惹了你不开心么,哼。」
他其实专程为了吓唐春色才先等在这里的,早有人报上去,说唐春色每天傍晚会来谪宫为白情薇看病。唐春色的反应却痴痴呆呆,令他大觉无趣。
李惜远摔开门帘,径直进了卧室,白情薇的床帐子放下来看不见人,唐春色的贴身丫鬟灵儿正在这里照看。
白情薇这时已经听见了声音,先扯过棉被掩住了肚子,却是一时之间想不出半点办法,正自百般焦急。
唐春急之下拦住李惜远:「你不能见她。」
李惜远怒道:「为什么不能见她?!」
唐春色把声音放柔:「她得了病不能见风。」
李惜远皱眉:「是了,你到底会医病还是不会医,一个不能见风的寒疾医了大半年还没有好,居然在江湖中算是个神医,真是可笑。」
唐春色这时哪里顾得上自己的名声:「已经好了大半了,如今是万万不能见风。」
李惜远冷笑道:「这房屋之内,哪来的风,难道她平素就不出入上下,洗漱吃饭全在床上么。就算全在床上,也要掀开帐子一角给她递进去不是么。」
唐春色拦在前面不肯让开,为难道:「真的不能见,别见好么?」
李惜远略微沉吟:「你搞什么名堂?」
两个人彼此对望,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对待对方。
白情薇在帐子里低声道:「皇上,罪妾得蒙皇上亲自探望,虽九死亦未能报答,如今罪妾久病卧床,容颜凋零,实不愿皇上看到罪妾此等模样。皇上一向待罪妾恩宠有加,万望保全罪妾的心愿,留罪妾从前的面目于皇上心中。」
李惜远闻言有些难过,他对白情薇虽然不算钟情,却也是有情的,否则怎么会还她自由,放她离开。听白情薇说自己憔悴失色,柔声道:「情薇,朕既然来了,怎能不看看你便走。」
白情薇低声道:「皇上,罪妾万死,皇上就再宽恕罪妾这次吧。」
李惜远没有说话,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白情薇素来是最懂得察言观色的一个女子,得到自己的宠爱也是因为她的聪明机智,绝色的外貌最多占到三分。如今居然会开口说出忤逆自己的话来,真是不可思议。
唐春色和白情薇都知道假如李惜远看到了如今的真实情况,事情真就不好收拾,可一时谁也没有好办法。
李惜远伸手去掀床帐,唐春色心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李惜远回头看了他一眼,唐春色拉著他:「我从前说过我家园子比水天一色园好看,皇上想不想去看看。」
李惜远笑道:「水天一色园,你还记得那里。」
唐春色点了点头,脸色却变得红了。
李惜远笑道:「你家的园子,我从这边进来,虽然没看见全貌,也可领略风采于一二了,的确了不起。」
唐春色笑问:「皇上能待几天,我的院子更好看。」
李惜远奇道:「难道你还要留客不成?」
唐春色点头:「皇上如果肯去我那里做客,真令蓬荜生辉。」他脸上一片诚恳,心里却苦恼的很。
李惜远站在床帐前,半晌道:「春色,你进来这间屋子都是犯忌讳的,你可明白?」
唐春色不知道他怎么想起这个,谨慎答道:「医者父母心,何况、何况……皇上知道的。」
李惜远笑了笑:「走吧,先去看看你的院子。」
唐春色身上几乎被冷汗浸湿,终于得到他这句话。
白情薇在帐子后低声道:「罪妾恭送皇上。」
李惜远摆了摆手,没有说什么,和唐春色并肩出去了。
路上唐春色觉得心情暂时舒畅些,努力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李惜远忽然道:「春色,你在搞什么鬼,为什么朕不能见白情薇?你不要告诉朕是因为她生病了,难道朕就这么好骗么。」
唐春色苦恼皱眉:「皇上,我说了真话你可不要生气。你觉得她在宫里活的快乐么?就算是她表现的很快乐,内心里也苦闷。她惟一的快乐就是皇上你对她很好。但她不愿意再过从前的生活,皇上你就代表著从前。」
半真半假的话一向是最好骗人的,唐春色忐忑的看著李惜远的脸色。
李惜远冷哼了一声:「她不愿意看见朕,那就再也不要见好了。」
唐春色一颗心放下了一半,看来李惜远是相信了,并且没有表示一定要看到白情薇。唐春色本来想他远路而来,不见到白情薇怎么肯甘心,却没有想到李惜远本来也没把探望白情薇这件事看的太重。
其实李惜远原本就是为看两个人来到蜀中,一个虽然见不到却已经知道病并不算重,已经可以放心了。另一个不但见到了,还盛情邀请自己去他家里看看,实在没什么太大的不满意。
唐春色的院子建筑的十分雅致,庭院中曲水离斛,碧草如茵。唐春色引他进了自己的房间,亲自沏茶递给了他。
李惜远喝了一口,称赞他的手艺,笑著看书桌上摆著的未完字画。那是唐春色画的一幅双猫图。一只花猫与一只白猫在绿草地里打滚嬉戏。花猫神态娇憨,白猫活泼灵动,两只猫的爪子抱在一起,亲热无比。
李惜远看的笑了出来:「我以为你只是个会配毒药的小混蛋,没想到你还是个丹青妙笔,春色,你这画的可真不错。」
唐春色正色道:「多谢皇上夸奖。」
李惜远轻叩画面:「这是你画的白晚照和你么?」
唐春色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看出来了,露出些害羞的神色。
李惜远以为他和白晚照在一起时间长久,已经变得对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习以为常。没有想到自己稍微提起白晚照和他的关系,就让他面红耳赤。想起自己曾经抱过他,忍不住露出笑意。
唐春色吩咐人做几样自己喜欢的菜来。他的丫鬟灵儿已经看到了李惜远,他便不怎么担心了,父亲自然会做好一切事情。唐春色坐在椅子上,心里全是对父母的歉疚。
李惜远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忽然如此客气,想了一会道:「春色,我只是出来看看天下民情,顺路到了蜀中,不是要来为难你,更不会为难唐家。」
他终究不希望唐春色因为害怕自己而对自己这样礼遇,那实在是一件没意思的事情。
唐春色低声道:「皇上真不为难我?」
李惜远点头:「当然是真的。」
唐春色望著他:「天下的人都说皇上的威仪最可怕,可我觉得你虽然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有和我们一样的感觉和想法,不会可怕到不能接近。」
李惜远咳嗽了一声,叹息道:「春色,每个人都有他的苦恼,你明白一些,但不全明白。」
蜀中的菜色一向以色香味闻名宇内,李惜远夹了一筷子,赞不绝口。
唐春色看他毫无防备的吃了下去,有些意外:「皇上不疑心这饭菜。」
李惜远笑道:「你又不是乱臣贼子,为什么要疑心。处处疑心,活著实在无趣。」
假如李惜远仗势欺人,唐春色一定不会有半点内疚,听他这样说,心里却实在感到惭愧。李惜远不担心的吃了这里的饭菜,唐春色却知道这饭菜是母亲亲手做的,里面一定放了古怪。
李惜远虽然只身和自己来到这里,身后跟随著武功顶尖的侍卫,虽然没有露面,但并不代表唐春色不知道。就连白情薇那边,也不会没有人留守。
李惜远和他随意聊了几句,觉得有些困意,想起白情薇的态度,对唐春色道:「春色在你这里找间屋子给朕,朕有些困了。」
唐春色扶他去卧室里躺著,拿手巾给他擦了擦脸,看著他慢慢睡了过去。他坐在床边上,心里全是苦闷。
从前没看到李惜远的时候,觉得欺君也没什么,何况白情薇只是一个弃妃。如今李惜远居然到了蜀中,唐春色觉得头疼极了,他不敢离开这里,只有盼望白情薇那边一切顺利。
渐渐夜色沉下来,他叫丫鬟进来,然后躺在软榻上,迷糊著睡了个不安稳的觉,夜里梦到李惜远发现了他们隐瞒的一切,出了一身的冷汗。
***
第二天李惜远起床前唐春色去给父母请安。
唐风雨笑了笑,伸手招呼他过去自己身边。
素兰在他耳边低声道:「想去见就让他去见。」
唐春色激动望向母亲,素兰微微点了点头。
唐春色抱住案亲叹气:「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
素兰柔声道:「天下的事情这么多,他留不了几天的,你不要担心。」
唐风雨抚模儿子的头发,安慰他的烦恼。
唐春色回来时,丫鬟已经侍候李惜远起床。唐春色得到母亲的话,心情略微有些放开,吃早饭时甚至夹了些菜给李惜远。
李惜远登基已有多年,即便是允许一些亲近的皇妃与自己同桌而食,也从来没有这样直接不刻意的夹菜给自己的人。那不是巴结,只是一种生活习惯。
他沉吟片刻,对唐春色笑了笑,等到喝完了一碗粥,唐春色去给他盛粥,李惜远接过来,诚恳道:「春色,无论你在搞什么鬼,朕也不会怪你。」
唐春色即使再不喜欢他,也感激他这句话的难得。
唐风雨夫妻却并不这样乐观,素兰频频叹息,连棋也无心下。
唐风雨柔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纵然有些挫折也是他们注定的历练。」
素兰轻轻倚靠在他肩头:「春色真是让人费心的孩子。」
唐风雨安慰妻子:「帝王的威严并不是用来对付春色这样江湖中少年的。」
素兰叹息道:「皇室的血脉流入民间也是帝王所不能容忍的。」
唐风雨轻轻揽住妻子:「皇帝终究会知道这件事情,即使是现在知道,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一切也还难说。」
素兰难解忧愁:「我看是祸不是福。」
唐风雨笑道:「好了,别再发愁,我们那么多风浪也经过,并不比今天的事情小多少呢,是不是年纪大了,胆子反而变小了。」
唐风雨心中亦为这件事烦恼,不过他认为李惜远即便知道真相不会为此为难唐家,绝不会将事情扩大,并不十分担心。当初也是因为这样判断,才会允许春色留下白情薇。
李惜远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从他即位以来的行事可以看出大概。唐风雨确信他不是一个古板骄横的帝王。这位年轻的皇帝富于闲趣,心胸也十分宽广。虽然也做那些斩除威胁势力的事情,大多时候还算是对下臣宽待有加。
唐春色知道白情薇那边事情已经定了,谈笑略微自若了些。他知道母亲在李惜远的饭菜里下了宁神的药物,使他安睡镇静,这药物能令人心情舒畅。李惜远自己也觉得今天实在很快乐,难得唐春色肯对自己笑颜相向,聊了许多蜀中的山水,本地的笑话。
李惜远坐到中午,唐春色的小猫们纷纷起床了。喜好热闹的小猫看见主人来了朋友,一只只的往他怀里跳。
李惜远轻轻揉捏一只趴在他腿上撒娇的最小的淡黄色花猫,小猫在他的手里轻轻翻滚撒娇,舌忝他的手。
李惜远把那只花猫举起来,笑道:「物似主人形。」
唐春色自己倒没有觉得,奇道:「真的很像么?」
李惜远抱住那只小花猫,爱惜的抚模花猫的头:「春色,把这只猫送给朕吧。」
唐春色十分意外,点了点头。
李惜远站起身:「我明天就要返回京城,临行前总要见白妃一面,春色,即便我是她不愿意回想的过去,我昨天到了,她也会想起来,见不见这一面并没什么差别,你觉得呢?」
唐春色低声道:「我怕我医病医的不好,你看见她形容憔悴会怪我照顾不周。」
李惜远微微摇头:「不会,照顾她并不是你分内之事。」
唐春色让丫鬟先去通知白情薇,自己和李惜远慢慢走去。李惜远一时猜不透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古怪,心道看见白情薇便可略知一二。
白情薇一身宫装跪迎,的确神色憔悴不堪,昔日的天下第一美人光彩全无。李惜远心中涌起怜惜,上前扶她起来。柔声道:「情薇,你在这里日子还好么。」
白情薇恭敬回他:「罪妾每日无事,还算可以。」
她人已站了起来,衣服便遮挡不住身材,可以看出小肮微微凸出。一日之内无论如何不可能恢复的全无痕迹,就算是唐家也办不到。
李惜远眯了眯凤眼,回头森冷的看了唐春色一眼。
唐春色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这种误会也十分可怕,急道:「皇上我们出去说好么?」
李惜远哼了一声,一把扯住他,把他拉了出去。
唐春色出的白情薇的门外,急中生智,低声道:「皇上,你误会了,我害怕你会误会才不让你见白妃的。」
李惜远冷道:「我误会了什么?」
唐春色声音更低:「你一定是以为白妃背著你……和别人不轨,已经有了孩子。」
李惜远重重的哼了一声:「难道不是。」
唐春色摆手:「不是,真的不是。」
李惜远目光异常冰冷,唐春色觉得几乎要把自己冻僵了。
唐春色继续道:「这是一种怪病,我也是第一遇到,皇上可让谪宫的人守著白妃,假如是有孕在身,那几月后必无不生的道理。」
这件事阴差阳错,李惜远想的偏离了。现在他的怀疑虽然也是极大的罪过,但毕竟不是真的,也解释了为什么昨天唐春色不肯让他见白情薇,唐春色彻底放下心来。
李惜远冷道:「谪宫在蜀中,就是你唐春色的天下了,真有什么事情,也没人能够知道。」他想了想,厉声道:「肃然!」
一个男子自绿树中走了出来,恭敬跪下。唐春色看到他的侍卫,心道紧身跟随李惜远的果真是顶尖的高手,离自己这样近,竟然都不能发现他。幸好昨天李惜远被留在自己那里,让这些人也不能离开左右。若是他一直在这边,就算是自己的母亲,也未必能处理好一切呢。
李惜远吩咐:「传朕的旨意,让白妃即刻启程去杭州,在那里另建谪宫。蜀中偏僻冷落,朕准她离开。」
唐春色脸色有些发白:「真的不是,真的没有,这边只有我和晚照过来,晚照是她弟弟,我不喜欢女孩子。」
孩子虽已出生,白情薇的身材却不能立刻恢复如初,看起来像是有几个月的身孕在,难怪李惜远震怒。
这怒气虽然发的错了,却也保全了唐春色害怕泄露的秘密。至于李惜远疑心白情薇与人有了私情,等白情薇的肚子日渐消除,自然也就解决了。
李惜远回头看著唐春色,唐春色的脸色越发的白。做皇帝的最擅长观察人,看唐春色的神情却不像是心虚。
李惜远推了他一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唐春色委屈道:「我在想该怎么和晚照交待。」
李惜远冷道:「白晚照!」
他一向斯文儒雅,这三个字说的实在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唐春色听到他的旨意,心里想的是白晚照有什么反应,也未免太过折损颜面。
李惜远望向唐春色:「白晚照这大半年经营白家的产业,唐家真出了不少力,难道你们还能真成婚。」
唐春色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低下头不说话。
李惜远冷道:「唐春色,给朕听著,朕罚你一年不得离开蜀中,白妃纵有什么事,朕也当与你无关。你唐家的人一个都不准到杭州去,你给朕记牢了记好了,不要以为你有什么妄动朕会不知道。」
唐春色急道:「可我家在杭州有生意。」
李惜远恼怒道:「你再多说一句,朕就改主意。」
唐春色立刻吓的不敢说话,老老实实的在原地站著。他不是形势不如人却一定要出头的性格,虽然心里不服气,该服软的时候也决不会硬踫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