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陈晔家里开始频繁地请客,亲朋好友,认识的不认识的,冲他爸的面子来的冲他妈的面子来的,纷纷跑来喝酒吃饭,说是要饯别。陈晔自己也每天都在东奔西跑,各种身体检查,学校证明,乱七八糟的一堆事情,日子变得忙碌不堪。
终于得空喘口气,闲下来,双脚便像自己有了意识一般自动自发的走到谭鉴家门前,伸手按门铃,半天没人应声。于是打电话,竟然打不出去,说对方不在服务区内。
陈晔呆了半晌,把手机放回口袋,慢慢朝电梯走去,发现指示灯正好亮在所在的楼层,便懒洋洋的倚在墙上等电梯。
红色的亮光一点点的跳跃,终于「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谭鉴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个人打了个对面,都吃了一惊。谭鉴手里提著一个装著菜的塑料袋,显然是刚从超市回来。
陈晔伸手替他接过手中的东西,示意他开门。
「怎么要来也不打个电话?」谭鉴边开门边说,「要是我今晚上有事,你不是在这里瞎等?」
陈晔说:「我也是刚来,正准备打电话,你就回来了。」
谭鉴笑起来:「怎么这么巧?」
陈晔想,是啊,怎么这么巧,他每次遇上谭鉴,如果不是他刻意跟踪,都会很巧。
晚上谭鉴做了饭,两人吃完后,陈晔也没要走的意思。谭鉴想他大概会留下来过夜?也没什么所谓,似乎很长时间也没在一起了。谭鉴进了浴室洗澡,出来后陈晔便进去了。洗完出来,见谭鉴不在客厅,迟疑了一下,进了他的卧室。
谭鉴坐在床上看书,陈晔走过去看了一眼,竟然是那本自己曾经送给他的《心理解析浅议》,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谭鉴见他的表情活像吞了只圆鸡蛋,张著嘴的样子滑稽可笑,忍不住笑起来,扬扬手中的书本:「这书倒是不错,催眠效果奇佳。每次我睡不著就拿它出来,不用两页,效果是立竿见影!」
陈晔讷讷的说:「我送你的东西,你只拿来做这种用处?」眼楮转了转,见谭鉴背后靠著自己买给他的那只枕头,心里好过了点,便挤上床,伸手去抢谭鉴手里的书,「我在这里你还要用这个催眠?」
谭鉴微笑,扔开了手中的书,说:「那倒是,对著你这张脸,我的确不用靠看那种无聊的书来催眠。」
陈晔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苦笑。如果这也算谭鉴对他的温柔爱语,那他真是消受不起。
伸出手,他从背后拥住谭鉴,声音很轻,有些闷:「下个月,我就走了。」
谭鉴点点头:「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吧?」
「你有考虑过出国吗?你的英语很好,考个TOFEL应该对你来说不难吧?」
「我都一把年纪了,出国个什么劲?」谭鉴淡淡的说,「而且自费留学,要很大一笔钱吧?」
「如果你是担心钱,我可以——」
「好了陈晔,」谭鉴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不会出国。有些事情,只能就这样子了。」
陈晔的双臂软软的松开,他们明明靠得这么近,他们的心跳和呼吸相应著彼此的节拍,可是他们各说各话,咫尺天涯。
原来终究是他的错觉,谭鉴这个人,没有心。
「你——一点点也没有爱过我吗?」
谭鉴转过头,看著他。黑暗中有几乎让他产生错觉的温柔轻轻浅浅的弥漫开来,那双眸子里,似乎闪烁著些微的波动。
但也只是一瞬间,稍纵即逝。
「或许吧,一点点。」
陈晔笑起来,大笑起来,他是不是该知足,谭鉴说有的,不多,一点点。
他想其实我又有多爱你?从小到大,做什么事他不是干脆利落?只是这一回失控,乔晋微说得对,他不过是犯贱,给他的不稀罕,越不给他就越拿著当宝,非要逼著谭鉴承认爱上他。
发疯也该有个限度了。走了不过是一了百了,他想我不是最明白的吗?玩什么不是图个新鲜?游戏结束了,那就换个对象。
谁还会一辈子陷在一个游戏里,出不去?
陈晔大笑著说:「原来大家都不过是一点点,真好,互不吃亏。」
谭鉴不说话。
「我们的关系,应该结束了吧?」
谭鉴说:「你说结束了,那就结束了。」
陈晔一阵气血上涌,身体里翻腾著说不出是愤怒还是苦涩的波涛——他只想一巴掌把谭鉴打翻在地,或者上去撬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从头至尾……从头至尾,他竟然一点点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陈晔想自己也是有病,真他妈有病!就这么个男人,要姿色没姿色,要技巧没技巧,既不年轻,也不可爱。除了做得一手好饭好菜,除了偶尔也会对自己笑笑,除了在床上不管多痛都会隐忍住不发一声——陈晔冷笑,这就是他的好?
我爱他?我爱他?
我他妈爱他哪里?!
他抓起衣服,翻身下床,开门就走。
谭鉴这个人,不过是粒沙,被风吹进他眼中,很痛,不过揉一揉,还是会随著眼泪冲掉。
陈晔想,是,我年纪比他小,经历得比他少,还没学来那种全然不把人放在眼里的狠毒,自以为是爱,惊天动地,地久天长,不过全是放屁。
等他到谭鉴那个年纪,也许就全明白了。
只肯给我一点爱?
老子他妈不屑去要!
谭鉴仍然靠坐在床头,「砰!」的一声陈晔摔上门离开,他伸手去模烟。
点燃,深吸进肺腔,再缓缓吐出。
忽明忽灭的烟头,在夜色中有些凄凉,燃烧殆尽,只剩一堆灰。
手机毫无预警的响起来,谭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无动于衷。过了一会,铃声停住,房间里便响起了电话的铃声。
谭鉴看了一眼桌上的电话,下床去厕所。
自动答录机启动:「我是谭鉴,现在无法接听电话,有事请留言——」
「谭先生,下周一有空么?请抽空过来一趟。」
脚步顿了顿,谭鉴脸上浮出一丝淡笑。
***
陈晔打了电话给乔晋微,晚上两个人一起出去喝酒,然后陈晔把车驶到没什么人的路上,疯狂的 车。
他看上去亢奋得有些神经质,雨下得很大, 里啪啦的砸到车玻璃上。乔晋微叫:「你他妈发神经啊!这路上有测速器!」
陈晔双眼直视前方,说:「那就让他罚好了!」
「你怕你出去后没的机会 车?老子还想命长点呢!」
「嘎——」一声,车子陡然刹住,陈晔的脸埋在了方向盘上。
乔晋微惊疑不定,试探著踫踫他:「陈晔?」
陈晔突然开口:「我和他完了。」
乔晋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心里想迟早是这一天,倒不知该开口劝什么。半天才说出一句:「你就要走了,和他还不是只能这样?」
陈晔低声笑起来:「是……还不是只能这样。」
斑速路上一片空旷,街灯寂寞,树影斑驳,风声呼啸过耳,水淋淋萧索的世界。
乔晋微说:「走了就好了,全忘了。」
陈晔低低的说:「全忘了……全忘了。」然后又笑起来,「没有什么过不去,以后我也会有他那样的硬心肠。」
一边说,一边伸手在身上胡乱的模。
乔晋微递过去打火机和烟。
沉沉的暗夜里,他们并肩坐著。车厢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只有烟头的一点点亮光闪烁。
未来无头无尾,最怕伸手一触,空空如也。
***
九月,陈晔终于飞去了大洋彼岸。
临走前的晚上,陈晔在自己房间里检查著该带走的东西,早已经收拾好了的,不过再看看,或许有什么遗漏。
手机一直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响一次他惊一次,可没有一个号码是他想看到的。过了十二点,他妈妈进来催他睡觉,看到自己的儿子把手机摔到墙上。
「你怎么了?发脾气也不用摔手机啊!」他妈妈急急忙忙把手机捡起来,「明天就要走了,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陈晔垂著眼,一句话不说。
他妈妈叹了口气,难道是在和人打电话,说得来了脾气,所以就摔了手机?唉,这么大个人了,都要走了,干吗还和人闹翻脸?
她不知道,陈晔只是根本没接到想要的电话。
陈晔抬头对他妈妈挤出一丝笑:「妈,你放心,我会在那边争气的。」
走了就好了,再不回头,未来总不会因为没有那个人就一片黑暗。
早说了,他们完了。
陈晔第二天一早登上飞机,座位靠窗,外面一片阳光灿烂。
他闭上眼,把手机关掉,戴上了耳机。
飞机颤了一下,呼的冲出了跑道,飞上了蓝天。
***
日子平静的继续,夏小川升到大二,满了十九岁。
谭鉴向学校辞了职,好像准备出远门。他替夏小川申请了念住宿,他说:「你应该学著独立了,为人处事更要多多磨练。男孩子要和人多相处,将来到了社会上也有好处。」
夏小川冷笑:「好端端的你准备跑哪里去另谋高就?辞职?难道你打算不回来了?」
谭鉴说:「你不要管这么多。」
是啊,他不必管这么多,他也没有资格管这么多。夏小川自嘲的笑,这一天终于来到,这么多年来,自始至终只有那个男人存在的世界太寂寞了,谭鉴说得对,他应该走出去,瞧瞧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
还有那么多人,形形色色,来来往往,各有各的好。总有人肯为他停留,总有人肯爱他。
等待漫无目的,没有尽头。夏小川力气已经耗光,血液流尽,换不来这男人半分怜悯。
他想他一直在等,他还可以继续等,等到自己大学毕业,等到谭鉴成家立业,等到灰飞烟灭,世界尽头。
夏小川问:「我什么时候搬走?」
谭鉴说:「等过了这个周末吧。」
谭鉴替夏小川办了住宿手续,周日的晚上把夏小川送到学校,找到他的宿舍,眯著眼,看到那间带阳台带洗手间的屋子里摆了两张床,宽敞明亮。地面铺著大理石,天花板和墙壁都刷了仿磁漆,热水器电视机一应俱全,漂亮奢华得不像大学宿舍。
环境是很好的,当然,住宿费也不便宜。住这种豪华的公寓式宿舍总要比住普通的集体宿舍要贵得多。
夏小川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其实我,不一定要住这个楼。」
全校也就这么一栋,住进去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夏小川寄人篱下,第一眼瞧到已经倒吸一口气,天,一年得多花多少钱?
谭鉴说:「其他宿舍我瞧过,六个人一间的,八个人一间的,你住不惯。就这样很好,每层楼还有洗衣房,再方便不过。」
夏小川嘴里有些苦涩,总是这样,这个男人什么都为自己想到,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他对夏小川予取予求,他什么都可以给他,除了爱。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他的双眸仍旧清冷。
***
乔晋微在写个人工作总结,为了年终评职称。一边写一边心里在骂我操,写这种东西真他妈恶心,给病人开个刀还扯到党性分析上去了——于是再次感慨,要是哪个医生一边给病人做手术一边还琢磨著三个代表啥的,恐怕那病人也悬。
写了一段又写不下去了,于是走到也在埋头猛写工作总结的同事桌前,随手翻著那上面的书页纸张。
眼神陡然凝住,乔晋微脸色陡然一变,掐灭了烟头。
「哎呀,你怎么随便翻我的东西?」同事无意中抬头,急忙去抢他手中的东西,「真没有职业道德!」
乔晋微却不肯放手,转身奔出了办公室。
***
夏小川和同学逛街,买了盆仙人球,抱在怀里,回学校时看到乔晋微站在他宿舍楼下。
「你来找我?」他愣了一下。
「对,有时间么?一起吃个饭吧。」
夏小川踌躇了一下,把那盆植物给了室友,然后对乔晋微说:「去哪里?」
乔晋微说:「我对这附近不熟,你选地方吧。」
夏小川说:「那就去吃啃得鸡?」
乔晋微说:「不,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夏小川惊异:「你还讲格调?那不如去吃法国菜?」
最后两个人选了一家韩国料理店,有小包厢,中间放著张桌子,服务生送上食物,礼貌的退出去。
铁板上吱吱的响著烤肉被油煎熟的声音,夏小川翻著烤肉:「你有话说,尽避说,什么事这么让你开不了口?」
乔晋微拼命的抽烟,终于开口:「谭鉴去了哪里?」
夏小川浅笑:「去了哪里?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和哪个女人度蜜月去了吧。」
谭鉴在他搬进学校不久后就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走了,生活费记得按月去银行取。夏小川甚至来不及问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他就已经挂了电话。
再打过去,关机,可能已经上飞机了。
乔晋微愈发的沉默,最后,扔了张纸在夏小川面前。
「什么东西?」夏小川被他劈头盖脸的掷到面前,有些怒,随手捞起来,看了一眼。
烤肉的香味阵阵袭来,渐渐变成了焦味,夏小川一动不动。
「ITP,这么专业的名词你可能听不懂。这份检验报告上写得很清楚,不一定是绝症,但10~20%的患者会发展成尿毒症。」
……
「他自己应该早知道了,这种检验报告是每个月一次的例行检查。」
……
「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给你存那么多钱了。」
***
十一月,日子像蜗牛般慢慢爬过,落叶飘黄。
陈晔笨拙的使用著烤箱,他其实不喜欢吃面包,一日三餐的黄油面包吃得他闻到味就想吐,可是没办法,这里没人替他做饭。
于是怀念起谭鉴的好手艺,虽然吃到的次数不多,算起来也只有最后几个月勉强像是情人间的交往,可是寂寞的时候,可以回忆的还是只有那些日子。
走的时候以为很快就可以忘记的,可是在美国,每天忙于应负沉重的学业,白天累了一天,晚上回到住处,往床上一倒,闭上眼,晃过眼前的还是那个身影。做梦也会经常梦到他,大多是些琐事,或者是两个人一起逛超市,或者是在公车站地铁口突然重逢……当然也会有春梦,谭鉴在他的梦中热情而大胆,申吟扭动挣扎,关键时总会醒来,激情嘎然而止。
陈晔每次睁开眼楮,满脸的黑线。他想我操,做梦都吃不到,果然是欲求不满。
他的床上皱巴巴的摆著一只和谭鉴床上一模一样的枕头,陈晔每晚上抱著那只枕头,睡梦中一脸的婬笑,活像个变态。
好在美国是个开放的国度,陈晔想发泄,不至于找不到伴。可每次事后抽著烟瞪著天花板发呆时,更加空虚。
还是会想念那张脸上偶尔闪过的温柔笑意,他已经中毒,不致命,却是长久的折磨。解药在十万八千里外,要痊愈,比想象中难得多。
可笑他还以为一走了之,便是天下太平。
新年很快来到,陈晔放假回国,一帮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兴头上多喝了几杯,开车出来的时候头还有些晕,过了几个路口后实在撑不住,怕出事,停车靠了路边,掏出烟来抽。
脑子清醒了一点,这才看清自己竟然把车开到了谭鉴以前学校后的巷子里,于是想起第一次遇见他,二话不说的下狠手把他揍了个鼻青脸肿。那时候倒是得意,谁知道以后的日子竟会被那个男人弄得狼狈至此。
叹口气,喝得多了什么面子尊严都懒得计较了,手机模出来,按下了那个许久不曾拨打过的电话,心跳得厉害,屏住呼吸等著电话接通,不料竟然关机,陈晔只好打到谭鉴家里。
电话被接起,却是夏小川。
「谭鉴在吗?」陈晔想这个电话被他接了那可完了,谭鉴就是在估计他也会说不在。
「你找谭鉴?」夏小川在电话那端笑,那声音怎么听怎么寒,「他不在。」
「那他在哪里?」
夏小川说:「在哪里?我也想知道他在哪里。两个月前他买机票走了,只留下了十五万的银行存折和一张检验报告——你那么神通广大,不如帮我找到他,然后问问他现在躺床上还是太平间?」
手机茫然的跌下,陈晔听不懂夏小川的话,谭鉴不在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闭上眼,有些想笑。他想起那个冰凉的雨夜,谭鉴淡淡的对他说,爱你?或许吧,一点点。
***
灰蒙蒙的天空,蜻蜓低低的贴著水面,似乎要下雨。
谭鉴坐在狭小的公寓,打开电脑,手里端著杯热牛奶,上网。
一个人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手机可以换号,地址可以不留,可是网络四通八达,还有电子邮箱这个东西。
回不回信是一回事,至少只要你肯打开邮箱,就一定能看到别人想传达给你的信息。
夏小川功亏一篑,因为和谭鉴朝夕相处,自然从未想过要他的电子邮箱。陈晔不同,他在去美国前的几个月里,已经为以后做好了打算,谭鉴的一切联系方式他都有。
每隔几天,谭鉴的信箱里就会多出一封邮件,陈晔自说自话的高兴,他也不在乎谭鉴从不给他回信,仿佛他笃定这些信,谭鉴全会看到。
等我回来,不管你在哪里,我总会找到你。
你不等我,我回来后也会找到你。
谭鉴轻轻按下删除键,退出邮箱,关闭了网页。
推开窗,外面已经闷雷滚滚,眼看就要大雨倾盆。楼下有人边跑边尖叫——我晒的衣服!顶楼的帮我上天台去收一下!
谭鉴大笑,开了门,走出去了。
喝了一半的牛奶搁在桌子上,还冒著微微的热气。
上面漂浮著淡淡的血丝。
***
残破的蛛网上,倒吊著一只节肢动物,外形特征是8只脚,有触须。
它从不主动出击,不动声色结下自己的网,等待猎物送上门来,然后将对方困死其中,不得挣脱。
这种动物很危险,最好一辈子不要遇上。
否则尸骨无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