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机会见面的还是没机会见面,连巧合也没有。颂恩自从那天后又隔了许久没见过仲疆。
这天下班后没有活动,她便早早回到家,在公寓前的停车场停车,正准备踏上大楼前的台阶,就看到一名中年妇人,一手提著一个鼓鼓的大卖场焙物袋,另一手拉著塞满莱的菜篮车,提得非常吃力。
她立刻走上前道:「我帮你提吧。」说著,就接过了大购物袋,用两手抱著。
「谢谢,你真好心。」妇人抬眼一看,笑道:「哦,是柴小姐啊!上回我发病送医院时,多亏了你帮忙,还没谢谢你呢。」
颂恩这才发现妇人原来就是仲疆的母亲,她礼貌回应,「哪里,不用客气,只是……」她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姓柴?」
任妈妈微微一笑,「仲疆告诉我的。」
连这也说?他母子俩感情这么好呀!她咧开了嘴,关心问:「你的身体现在无恙了吧?」
任妈妈叹了口气,率先走进电梯。「唉!我这是心脏病,好也好不全,不要再坏下去就行了。」
颂恩也进了电梯,笑劝,「伯母,别想太多,心放宽点,身体自然就好了。」
任妈妈叹一声,「是呀,仲疆也老是这么对我说。」
电梯到了六楼,见任妈妈辛苦的掏钥匙开门,她决定好人做到底,」我帮你提进去吧。」
「多谢多谢。」任妈妈又是声声谢,一进屋,便指著餐桌道:「请帮我放在那里就好。」
颂恩依言放好了,转身正打算走,却听见仔妈妈客气地招呼著,「坐一会吧柴小姐,我去泡咖啡;」
「不用客气了,真的。」颂思推辞著,脚步还是继续往外移动
「不是客气啊。」任妈妈的语气中带点著急,「平常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就算想喝杯咖啡聊聊天,都没个伴。」
颂恩骤然发现,任妈妈并不是因为她帮了忙,所以客气地招呼她,而是因为寂寞……是连想找个人聊天都没有的那种寂寞。
颂恩心软,停下脚步。
任妈妈见她不走了,开心得不得了,立刻进厨房忙了一阵,不一会,端出一个托盘,上面摆著咖啡礼盒里送的那种咖啡杯,还有一个普通的塑胶糖罐和盒装鲜奶,热切地招呼她,「加牛奶或糖?」
「谢谢。」
颂恩调好了自己的咖啡,捧起啜了一口,是最寻常的那种即溶咖啡,从咖啡及客厅里朴实无华的家具摆饰,在在显示这是个节俭踏实的家庭,这与她印象中的仲疆不太符合,她总觉得他挺有格调的,住的地方不该是这样。
「其实我很喜欢咖啡的味道,但我不能多喝。」任妈妈捧著咖啡杯,多半的时候是在闻咖啡香。「平常都是仲疆喝的时候,我跟著尝一点,他要是不喝,我也就不泡了。」
「你家里就你们两个人?」颂思止不住好奇的问。
「我先生十三年前去世了,就剩下我跟三个孩子相依为命。」任妈妈缓缓说:「仲疆是老大,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外国念书,哦,我女儿前几天还从英国寄了她的照片回来呢,我去拿给你看。」话一说完,也没等颂恩表示意见,自己便兴致勃勃地进房间找照片了。
颂恩径自苦笑,这下可好,因为一时的好奇,看来现在得花上更多的时间,陪一位寂寞的妇人,看她儿女的照片。
饼了一会,任妈妈手上拿著一大叠相本回来,坐在颂恩身边,翻著其中一本给颂恩看,‘’这是我女儿,在英国念广告设计。」
照片里巧笑倩兮的女孩,有著和任妈妈相似的脸型,如果任妈妈现在不是因病憔悴衰老,应该和女儿更像吧?颂思由衷说了句,「你女儿很漂亮。」
任妈妈笑了,谈起子女,她脸上的线条都开朗了起来,似乎这是她的骄傲。她又翻开另一页,「这是我小儿子,在美国念经济。」
颂恩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微胖,有点像仲疆。
任妈妈继续指著下一张照片,「这个是仲疆,你看他,这么瘦。」
她想这应该不是他近期的照片,他和他弟弟合照,相形之下,他当然瘦些,但也不至于过瘦,那高挺的身材,反而迷人。
颂思笑道:「男人太胖就不好看了。」
「你不晓得,他小时候很胖的,」任妈妈正色道:「我找给你看。」
不一会,她就看见了应该是他很不愿意让人看见的照片,大慨是三四岁年纪,穿著短裤,露出胖嘟嘟的小腿,憨憨地笑著,看起来还真是圆滚滚的。
「哈。」颂恩爆笑出声。「怪不得人家说,小时候胖不是胖。」
任妈妈也跟著笑了起来,儿子小时候的照片真的是很可爱,不过她笑中有抹忧郁,「我有时候想,他大概是太劳累了,所以才胖不起来。」
「劳累?」颂恩直想笑,累什么?每天下班约会?
「你不晓得吧,我们一家子,都靠他一个人在撑。」任妈妈感叹于已,「我自从发现有了心脏病后,病情时好时坏,工作也只能辞掉,他弟弟虽然是拿奖学金在读书,但生活费还是得靠仲疆给,他妹妹虽一边打工一边念书,也没办法完全负担学费,要靠他贴补,他自己假日去上的硕士在职进修班,学费都还是办助学贷款的。」
颂恩眨了眨眼,十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见的,没想到那家伙这么孝顺、顾家。
任妈妈开了个头,就愈说愈多。「我们本来住在南港一栋很老的房子,那是我先生在世的时候买的,但什疆说我身体不好,该换个环境好点的地方,让我住得舒服一些,所以才搬来这里,但是原本的房子贷款都还没付完,卖掉换成这边又要贷得更多,他的负担也更重了;」
颂恩对他的孝举佩服不已。
「唉!」任妈妈幽幽咽叹,「我有时候也觉得很亏欠他,他在工程公司当工程师,为了多赚点钱,晚上经常加班,你看他,都二十七岁了,还忙得没时间交女朋友。」
是吗?颂恩本来还听得一楞一愣的,忽地就怀疑了起来,不对吧?晚上加班没时间交女朋友?那颖圣是什么,空气吗?
此时,大门依呀呀的被人推开,任妈妈转头对著来人微笑,「你回来啦。」
颂恩猛地转过头去,果然是仲疆。
两人一打照面,他立刻瞪大眼楮,「你……」
颂恩只好对他笑笑,心里直喊倒霉,要是知道他这么早下班,她老早躲回家去了,才不陪任妈妈喝什么咖啡。
「我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提得好辛苦,柴小姐帮我提上来,我就留她陪我喝咖啡、聊天。」任妈妈解释著颂恩在这的原因。
「哦。」仲疆随意地回了一句。
脸上堆著讶异、不解,而且带点不安,颂恩看得清清楚楚,再联想到他小时候那肥嘟嘟的模样,她抿唇忍住笑,遮掩地站起身:「伯母,那我不打扰先回去了。」
「急什么?」任妈妈随手拉住她,热切地说;「留下来吃晚饭吧?」
闻言,不只是颂恩,就连仲疆也愣住了。
颂恩赶紧拒绝,「真的不必了,谢谢。」
任妈妈听了似乎很失望,「家里有人在等你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她实话实说。
「既然一个人住,就在这里吃顿便饭嘛。」任妈妈似乎对她印象很好,很舍不得她走。「我现在就去弄,很快的。」
颂恩只得苦笑,「实在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的,只是多碗筷而已。」任妈妈坚持的拍了拍她的手,「你试试看我的手艺好不好。」
「这……」完蛋了,怎么会推不掉呢?
包令她惊讶到下巴差点掉下来的是,仲疆居然也跟著开口,「你就留下来吃饭吧。」
她看了他一眼,两人四目相望,心里都在怀疑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留就留,怕你不成。颂恩扬扬眉,示威地瞟他一眼,接著回头对任妈妈笑,「伯母,那我去厨房帮你。」
「暧,开什么玩笑,又不是弄什么满汉全席,我一个人就足够了。」任妈妈摇头拒绝,把她往仲疆那推了推,「去去去,你们俩聊天去,仲疆,帮我招呼人家。」
任妈妈对儿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颂恩没看懂,但他怎会不明白,只好应了句,「哦。」
等任妈妈进厨房忙,仲疆也回自己房间,只留下颂恩呆呆一人坐在客厅。
当她好奇地往他房间方向看,发现他正对她使眼色,示意她过去,他要干嘛?她虽不解,可还照做。
她好奇走过去,然而一走近他房间,他立刻将她住房里一拉,然后手一挥,房门就这样关了起来。
吧什么?颂恩深吸了一口气,心整个提了上来,卜通卜通乱跳,她看过的所有爱情电影和她历任男友的行径通通加起来,让她不得不怀疑他这么急切且慌乱地将她关在他房里,是准备向她表白爱意呢?还是索性直接吻她?
但他只是拧眉质问她,「你怎么会在我家?」
只是这样?颂恩霎时傻眼,心落回了原处。
「就像你妈讲的那样啊。」她也分不清此时的心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失望。「我帮她提东西回来,她留我下来喝咖啡,我看她很寂寞的样子,就想说陪陪她,然后你就回来了」
「你们聊什么?」他连忙问,似乎这才是他最紧张的部分。
她好整以暇地欣赏著墙上一张海报,他的房间虽然只陈设著几样普通的家具,但从装饰及色系来看,似乎比较有他的格调。
「什么都聊。」她不太专心的回答。
他继续追问:「我妈跟你说了什么?」
「我知道你父亲过世了,你母亲有心脏病不能工作,你要养一家子人,供你弟弟妹妹念书……」她促狭地看著他,「哦,我还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是一个小胖弟哩。」
怎么连这个也曝光了?他脸上难得掠过一抹羞赧,迅速又问:「你没告诉她我在外头有女朋友的事吧?」
说到重点了,她故意吊他胃口,「干嘛那么紧张?」
「你说了?」仲疆明显慌张起来。
颂恩慢条斯理地问:「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紧张?」
他瞪她一眼,极不想受制于她,却又无可奈何,在两相挣扎下,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的那些女朋友,都是假的。」
颂思眼珠子睁得大大的,「什么叫假的?」
他烦躁地耙著头发,「假的就是作戏。」
「戏?」她的脑筋终于机灵了点。「颖圣也是?」
他没直接回答,反而问她:「颖圣在我之前的男朋友你认不认识?」
「不认识,但是知道他是谁。」她据实以答。
「颖圣甩了他对吧?」
她点点头。
仲疆接下来的话,才真是叫她大大惊诧,「她前男友拜托我,把他所受过的那种被人狠心甩掉的痛苦,加诸在颖圣身上,让她也尝尝那滋味。」
「咦?」颂恩惊嚷出声,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
「小声一点!」仲疆急忙斥道。
颂思稳下情绪,才又问:「你是她前男友的好朋友?」
「不是,我只是受雇于他。」
「雇?还有这种行业?!」她自以为已经见多识广了,但事实却好像不是这样。
「也不算是行业。」反正都说了,他干脆一次说清楚,「之前只是替公司的男同事们报复了几位前女友,后来他们传了出去,所以就连他们的同学、朋友,也……」
接下来的他不用说,颂恩也想得到了,她大大吃惊,「原来你是干这种勾当的。」
「别用那种口气好不好,」他皱著眉,「这只是我的副业。」
「很好赚吗?」她很好奇。
「约会期间,吃饭、看电影,所有的支出都报账,由男方付。」他照实说,「通常一两个月我就能把女人甩掉,甩掉后,我可以拿个两三万,这对我来说,不无小补。」
「怪不得甩女人对你来说,这么家常便饭。」颂恩终于明白了,原来他对颖圣不是绝情,而是根本没有感情。「她们都会乖乖爱上你呀?」
「这……我也不太晓得为什么?」仲疆谦虚的说,「不过事实好像是这样。」
她突然想到颖圣说过的,他能让女人一见钟情,这大概是他之所以能干这行的原因吧,只不过,这行业实在异于常态。
她咕哝著,「怎么会有人做这种副业……」
「我缺钱。」他说,言简意赅的解释。
颂恩不作声了,她是亲自看见、听到他家状况的,要有什么人能证实他没说谎,也许就只有她了。
她忍不住摇头,「你妈要是知道你于这种副业,不疯掉才怪」
「所以,你没告诉她颖圣的事吧?」他又把话题转回来,这是他最重视的。
她决定饶了他,不再寻他开心。「没有。」
「还好。」他大大松了口气
「吃饭啦。」
任妈妈的声音远远从厨房那边传来。
仲疆打开房门应了一声,「好。」
见门被打开,颂思自动想走出门,他突然挡著她,谨慎叮嘱,「不准说,知不知道?」
「晤……」颂恩嘟著嘴,回答得模模糊糊。
她那样子实在太不让人信任了,仲疆要胁著,「你敢说,我就喂你吃老鼠药。」
她噗哧一声笑出来,「那我哪还敢留在你家吃饭?」
他也觉得有点好笑,但他忍著不表现出任何情绪。‘你自己要留下来的。」
「你刚才不也留我。」她不服的顶回去。
他回嘴,「我妈兴致那么好,我总不能当她的面赶你走。」
颂恩朝他扮了个鬼脸,不理他,径自走回客厅。
餐桌上,任妈妈已经摆了四菜一汤,她站在桌边招呼著,「别客气,坐嘛。」
颂恩推辞了一番才终于坐下。桌上的菜都是家常菜,但任妈妈手艺不错,颇有小陛子的风味。
仲疆和他母亲随意聊天、谈事,感觉得出来这就是他们平日用餐时的气氛,十分和乐,也传达著他母子的深厚感情。
颂恩看著,不觉感触满怀,是羡慕也嫉妒,她上回跟父亲或母亲这样吃顿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或者从来没有过?
吃完了饭,她主动地站起来收碗,打算拿到厨房洗。
见状,任妈妈连忙拦她,「不用不用,让仲疆洗,每天都是这样的。」
仲疆也不多说,利落地收拾好桌面,看他的动作还真是他做惯了的事,一点也不生疏。
颂恩吃惊地眼楮瞪得大大,难得,这年头还有这样的男人。
「任妈妈,谢谢你的招待,我先回去了。」待了这么久,颂思终于有告辞的机会。
「要回去啦?不多坐一会?」任妈妈还是殷勤地留她。
「不了。」她礼貌地婉拒,「家里还有些家事要做。」
「这样,那以后常来玩嘛。」任妈妈也不再坚持,接著回头喊了句,「仲疆,送送人家。」
仲疆刚从厨房洗好碗出来,就被派了这工作。
耍宝吗?颂恩差点笑出声,她就住棒壁这么近,送什么送。
不过仲疆还是听母亲的话,陪颂恩走到门外,直到离开了他母亲的视线,他才要笑不笑地道:「你小心点。」
「什么意思?」颂恩还傻傻的问。
他怎么会不明白他老妈打什么主意!他直说:「我从来没带过女朋友回家,我妈很努力在替我找女朋友。」
她大眼一瞠,拍拍心口,「吓死我了。」
「吓死了没?」一个刚自电梯里走出来的男人发出声音。
「爸——’」颂恩惊喜地转过头去,著著实实给了她父亲个拥抱。
「好了、好了……」柴镇均笑道,待颂恩松开了他,他才仔细打量著仲疆。
「不替我介绍?」他对著女儿问。
「他啊?」见到父亲,她心情很好,兴奋地替他们介绍,「任仲疆,我邻居。这是我爸。」
「伯父。」仲疆礼貌地打招呼。
「邻居?刚搬来的?」柴镇均随口问。
「嗯,」仲疆有礼的回答。「住了几个月。」
柴镇均点点头,从手上的纸袋里拿出了一瓶红酒,「颂恩,看我带了什么?」
颂思接过,读著上头的标签,「啧,一九八五年,十八年耶。」
柴镇均突然开口邀仲疆,「过来一起喝吧。」
「咦?」仲疆和颂思都愣住了。
只有柴慎均一个人神色自然,不以为然,「叫什么?难得见面,就是有缘,进来吧!」
颂恩这下终于明白他刚才为什么附和他母亲留她吃饭了,因为同样的状况发生在她身上,她也不好意思违逆父亲的兴致。
「走喽。」她朝他努了努嘴。
这算什么?报应?仲疆干笑著,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回家跟母亲讲了一声,再到颂恩的住处。
「我们去阳台吧!」一进门,柴镇均立刻建议。
「就知道你喜欢那里。」颂恩一笑,随手拉开客厅的落地窗,转身走向厨房。「你们先坐,我去拿杯子。」
仲疆看著阳台,虽然他们两家住棒壁,但格局有一点不一样,她这里有个大阳台,是他家的两倍大,可以放下几大盆观叶植物,和一组桌椅。
他随著柴镇均之后坐下,视线被花架上绽放的茉莉给吸引住。
「你没来过这?」柴镇均发现他似乎对这很陌生。
仲疆对他微微一笑,摇摇头。
「这里的环境颂恩很喜欢,我就干脆把屋子给她住了。」柴镇均往椅背上一靠,找了个舒服姿势、「不过看来她整理的也还不错。」
柴镇均这话里传达了一些讯息,包括他可以随便买栋房子给女儿住,所以他应该满富有,而颂恩身为他的女儿,经济应该也不差。
仲疆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问了句,「这里的地砖好像跟我家那边不太一样,质感似乎好一点。」
柴镇均笑了,像是赞他有眼光。「这不是原来的建材,是我装潢的时候重新挑的,跟原来的颜色近乎一样,白天有阳光时看得出质感好很多,但晚上灯光不足、差距就不那么明显了。」他其实满得意自己的格调,那种不嚣张、不浮华,朴实中带著质感的格调。他也满意外他竟看得出来。「你的观察力很好啊。」柴镇均赞许地说。
颂恩带著三个杯子和开瓶器回来,发现两个男人似乎相谈甚欢。「你们在聊什么?」
「在说你的阳台,好久没擦地了对吧,一层灰。」柴镇均笑道,从她手上接过开瓶器,熟练地打开红酒。
「我哪知你要来?」她嚷著嘴,摆好杯子,「否则就特地先擦好地等你。」
「我每隔几个星期一定会来一次,你随时保持清洁不就得了。」柴镇均笑了笑,在三个杯子里都斟了红酒。
「你有那么常来看我吗?算了吧。」她不服气地辩驳,「从上次见你到现在隔了多久啊?我想想,两个月?二个月?」
「不必每次都我来看你,你也可以去看看我嘛。」柴镇均转个方向,朝仲疆举了举杯,啜了口酒。
「去你家?不必了。」颂恩不假思索地道:「我不想喊那人阿姨。」
原本和谐的气氛,因为她这句话霎时变得有些僵,父女两人相视对望,父亲的眼里有抹歉意,女儿的眼里掩不住怨意。
柴镇均想维持气氛,努力佯装轻松,「你下次来先通知我,我叫她去逛街。」
「那岂不是太委屈她了?我算哪根葱,需要那么劳师动众?」她语气中掩不住浓浓的嘲讽。
一旁的仲疆,虽不清楚这对父女口中的「她」是谁,但他听颂恩说过她父母已经离婚,这个「她」,他猜测应该是柴镇均现任的妻子或女友吧。
眼看她的火气愈来愈大,仲疆适时举酒问:「这酒不错,产地在哪里?」
「哦,这是西班牙产的。」柴镇均赶紧笑答,很高兴可以远离原来那令人窒息的话题。「味道和我们平常喝的法国红酒不大一样对吧?」
仲疆下了评语,「水果的甜味比较重。」
「没错。」柴镇均赞许不已,「我去年到西班牙时第一次喝到这牌子,立刻惊为天人,才带回来的。」
「你去年什么时候去西班牙?我怎么不知道?」颂恩忽然冒出一句。
「我没跟你说?」柴镇均讶异得不得了,「不对吧,我不是还带了个皮包给你?」
「你只给我皮包,又没说从西班牙带回来的。」她利嘴牙尖地回话,「Loewe台湾也有,我以为你在台湾买的。」
「真的?抱歉抱歉,也许我忘了。」柴镇均陪著笑,哄著女儿。
不过今天的颂恩就是不让她老爹哄,她冷哼:「带她去旅行不会忘,其他的事,就可以忘得一干二净了。」
先前令人讨厌的话题,阴魂不散似地,又绕回来了。
柴镇均表情僵了行,仍是维持著笑容,「好了、好了,别气,酒喝太少了是不?仲疆,帮我灌她几杯。」
「需要制造这种和乐的气氛吗?人家他们家可是真的母慈子孝,不像我们,还得刻意制造。」她完全不假思索的说出,像是已经闷在心里好久,就等著这一刻说出。
丙然,这句话给了柴镇均重重一击,他自然也是有脾气的,总不能一直装傻,忍受女儿的冷言讽语。
「看来你今天心情不太好。」他站起身,笑得很勉强,「我看我走好了,改天再来看你吧。」
「这我可不太敢期望。」颂思又顶了回去。
柴镇均不说话了,他默默走出阳台。
见颂思倔脾气的坐在椅子上连站也不站起来,仲疆这个客人反倒像主人,他连忙站起来代替颂恩送柴镇均。
柴镇均临出门口,忍不住回头对女儿道:「颂恩,不要太敏感了、来看你,自然是因为想你,不是忘了你」
颂恩却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坐著、一点反应也没有
柴镇均叹口气,对仲疆无奈地笑笑,「我先走了,今大没什么机会好好聊,那瓶酒就留给你吧。」
仲疆理解地颔首,目送柴镇均进电梯,一回头,便看见颂恩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躲在墙边,偷偷望著她父亲离开。
「还以为你有多冷血,也不过如此。」仲疆奚落的道。
颂恩瞪他一眼,「走吧,去把酒喝完。」
「何必呢?」仲疆理解她的心情,「你其实是很爱你父亲的。」
「你又晓得了。」她啐他一句,人已经回到阳台上,替自己斟了杯酒。
他虽不太在意她喝酒,却不能在这时候放她独自一人,他回到阳台,接过她递来的酒,温和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她一直强撑著的情绪,因这句关心的话霎时崩塌,泪水没来由地盈满眼眶,她硬把眼泪退回去,笑道:「秘密。如果你知道了,我就要杀你灭口。」
仲天笑著摇摇头,静坐在椅子上,等著她开口。
颂思也不晓得为什么要告诉他,但她还是开口了。
「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她吸了吸鼻子,强迫著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本来跟我爸住,从我有记忆起,我就有很多阿姨,我跟我爸住到初中毕业,实在受不了了,就搬出去跟我妈住,我妈跟我爸是截然不同的典型,我爸对我什么也不管,我妈却管我像管犯人似的,所以等我一考上大学,就干脆搬出来自己住了。」
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现在,我。我爸妈是敬而远之,逢年过节,去看我妈报平安,我爸则负责给我钱。」
她看著那盛著血红色液体的漂亮水晶杯,骤然失笑,「你别看我爸好像很有格调的样子,你知道他是做什么起家的?鱼丸!我们老家在桃园是做鱼丸的,卖到最旺的时候,全台湾百分之二十的面摊小吃店都叫他的鱼丸,我爸赚了不少钱,十年前又跟朋友合资电子公司,做电脑周边,弄到后来还股票上市呢。」
她躺坐在椅子上,环视整个阳台。「这间屋子就是他买给我的,不定时还会存一笔钱进我户头,我就算不工作也可以过好日子,不过我拿得理所当然,反正他什么也给不起,只给得起钱。」忍不住坠人回忆,她的口气变得的始。「不过我从小就喜欢黏著我爸,他很会哄我,虽然他陪我的时间很少,但只要跟著他,我就很快乐,长大后我才明白,这就叫魅力。」
她笑得有点苦涩,「大概就因为这样,才有那么多女人为他倾倒吧,我爸很迷人,但他绝不是个好爸爸,就像你说的,我很爱他,但他却没办法给我很多爱。」
「怎样,我够悲哀吧?」她自嘲地笑著,那笑像是为了掩饰她眼角的泪水,「你怎么连滴同情的眼泪都没有?」
仲疆认真地开口,「响应政府政策,要省水。」
颂恩瞥了他一眼,却被他逗笑了,虽然不是太高明的笑话,但她的情绪却因此而平缓了很多。
她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换了较理智的口气又道:「说真的,当我今天看到你家的状况,看见你母亲那么亲切、慈祥,你们虽然不富有,但却很和乐、很幸福,我真的很羡慕。」
她自省地低喃,「也许,就是因为看了你家的状况,我刚才才会不受控制地跟我爸发飘吧?没办法,刺激太大了」
「每家有每家的缺憾,我家也有我家的问题,」仲疆中肯地说:「唯一可以克服这些的,只有靠家人的感情和凝聚力吧。」
她点点头,十分赞同他的话,不过她父母还有感情吗?她不知道。她和家人也不像有什么凝聚力,上天似乎早就注定了,她会是个问题家庭之下的产物。
她自暴自弃地笑著,忽然异想天开地说:「嘿,你缺钱,我缺少家庭幸福,我们两个加起来除以二,就完美了。」
仲疆也笑笑建议著,「你有那么多男朋友,找一个嫁掉,组一个幸福家庭不就得了?」
「救命呀。」颂恩夸张地嚷嚷,「我看到我爸妈这样,对婚姻怎么可能还有信心?谈恋爱可以,认真就不必了。」
「果然是悲情女王。」他笑叹,停止对她的建言。「我拱手让贤。」
「你呢?」她把矛头指向他,犀利地看著他,「你大概很喜欢谈恋爱吧?才会去接那种没天良的副业。」
「错。」他果断地回答她。「那只是工作,充其量是生活调剂,拿人家的钱带女孩子去吃大餐,而且通常雇主还会借我车,仔细想想也不错。」
她陡地放下酒杯,靠近他质问:「你不怕哪天假戏真做?」
「怎么真?」他一口饮干了红酒。「只要她们知道真相,知道我实际的背景,铁定真不起来。」
「何以见得?」颂恩不服气驳斥。
「一个多病的母亲,一间还得付二十年房贷的屋子,两个必须供给学费、生活费的弟妹……」这回换成仲疆苦笑了。「哪个女人可能真的爱上我?或者,我也不该爱上任何人,以免拖累人家。」
她安静了两秒,深深明白,他还真有他的苦衷。
「你好像比我还悲情。」她正色道:「悲情皇冠给你好了。」
「不必客气,喝酒吧。」他倒是很看得开港两人再斟了酒,此时,酒瓶已经差不多见底了。
她拿起酒杯,默默不语,开始轻啜著红酒。
他则不时晃晃杯子,目光投向远处的黑夜,久久才低饮一口。
同病相怜的两人都没什么话好说了,虽然是截然不同的状况,但一样有家庭问题,一样因此而对真爱裹足不前。
于是,这样的夜,有酒、有月色、有心事,内心最深处,或许在知道了有个人与自己一样有著类似的悲哀,好过了一些、至少自己不再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