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冬至还有数日。
「小姐——」婢女行色匆匆地推开房门进来。「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孟盈盈正对著铜镜,将貂复额戴在头上。
「刚刚外头来了好多人,他们都是跟咱们有生意往来的,就是听说织造坊的织工全都跑光,外头就传闻孟家快要败了,所以特地跑来看个究竟,就是怕老爷跑得不见人影,他们拿不到银子……」婢女一鼓作气地说到这儿,才喘了口气。「也不晓得是谁乱造的谣,老爷还大发了一顿脾气……」
听完,孟盈盈脸色平静,不疾不徐地问:「那么老爷怎么处理?」
「让帐房先生去拿银子给了他们,那些人才安心地离开。」婢女一脸忧心忡忡。「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你跟著我,不会让你吃苦的。」孟盈盈笑说。
婢女跺了下脚。「奴婢又不是在担心自己。」
「老爷现在人呢?」孟盈盈又问。
「老爷随后就带著帐房先生出门去了,听准备马车的奴才说他们要到金陵应天府……」婢女见主子往房外走,也赶紧跟上。「小姐要上哪儿去?」
「去看我娘……」孟盈盈往母亲居住的院落走去,知道趁孟文义不在,得想个法子说服她离开扬州,或许到了该对母亲说出真相的时候了。
待孟盈盈走进母亲的寝房,见她似乎才刚睡醒,便想著如何开口。「娘要用膳了吗?我这就让人去端进来。」
孟夫人轻摇戴著懒梳头的螓首。「我还不饿,晚一点再用吧。」
「听说他……爹去了金陵应天府?」她问。
「嗯,刚刚就出发了,好像是在那儿的两间布庄出了事,必须赶去处理。」孟夫人柔媚一笑,脸上漾满了幸福。「不过他要我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过几天就会回来了。」
孟盈盈于是拉著母亲到桌案旁坐下来,小脸透著严肃。「我有件事一直想要跟娘说,娘听了之后要冷静一点。」
「什么事这么神秘?」孟夫人笑问。
「我想跟娘说,其实……孟文义不是个好人,他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还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在等机会揭发他……」孟盈盈用循序渐进的方式来说明,不想一下子说出真相来吓到母亲。
听了女儿这番迂回转折的话,孟夫人只在意一点。「他可是你爹,你怎么可以连名带姓的唤他?」
「孟文义不是我爹!」她凛著小脸娇吼。「娘,他……」话都还没说完,一个巴掌已经挥向孟盈盈的脸颊。
「娘已经嫁给他,他就是你爹。」孟夫人坚持地说。
一手捂著被打疼的面颊,孟盈盈眼眶也红了。「如果我说……他曾经杀过一个人,而那个人还跟他亲如兄弟,娘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他不会做出那种事的。」孟夫人不假思索地说道。
「如果我有证据呢?」孟盈盈定定地看著母亲一味护短的表情。
「你、你真的确定?」她颤声地问著女儿。
「我很确定,娘……」孟盈盈正想要说出孟文义杀的人是谁,就见母亲紧紧掐住她的手腕,力气之大,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心,肯定到了明天一定会瘀青。
「不准你告诉任何人!」孟夫人一脸无措地警告女儿。「盈盈,谁都不能说,听到了没有?」
「娘知道他杀的人是谁吗?」孟盈盈喉头梗住了。
孟夫人继续掐著女儿的手腕不放。「娘不管他杀的人是谁,都不许你说出去,快点答应娘。」
「娘……」她哽咽地唤道。「他杀的是我爹,是我的亲爹……」
「不准你胡说!」孟夫人嗓音尖锐地斥道。「你的亲爹是在路上遇到匪徒……为了抢他身上的银票才将他刺成重伤……」
她含著泪水,说出心中的秘密。「不是这样的……是爹跟我说的……他好不容易靠著仅存的一口气回到家,却因为失血过多……没有撑过来……不过他在临终之前有留下证据给我……我可以给娘看……」
「不可能!他为什么要杀你爹?」孟夫人无法接受女儿说的话。「他们是八拜之交,就像亲兄弟一样……」
孟盈盈吸了吸气。「我也不知道……可是爹真的说是他……」
「你疯了是不是?」孟夫人又甩了女儿一巴掌,就是想要制止女儿的胡言乱语。「这种事不可以乱说,你知不知道?」
「要真的是他干的呢?」她的面颊火辣辣一片,被母亲打得好疼,可是最疼的还是心。「娘还能继续待在那个杀人凶手的身边吗?」
孟夫人慌张失措的看著女儿。「要真是他干的……我……盈盈,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你的亲爹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娘还能怎么办?娘已经失去过一个丈夫了,不能再失去这一个……我一个女人家没有男人依靠,要怎么活下去?盈盈,你要体谅娘的苦衷……」
「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孟盈盈面白如纸,缓缓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好轻好轻地问。
「当然知道。」她拉住女儿的手,半哀求地说:「盈盈,你就听娘的话,把这件事给忘了,以后就别再提了。」
母亲这番不明事理的乞求,就像刀刃一样狠狠地刺入孟盈盈的心,痛得她快晕厥过去了。
「如果不是孟文义,爹到现在还活著,咱们一家三口可以过著幸福的日子……娘怎么可以要我忘了?」孟盈盈不愿相信自己听到的,她万万想不到母亲的反应会是这样,原以为至少会去找孟文义问个清楚,替曾经爱过的丈夫讨回一个公道,要他亲口认罪,却没料到母亲更在乎的是她自己的幸福。
孟夫人用巾帕拭著眼角。「娘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当然只能靠他了……盈盈,就算娘求你好了,别去揭穿这件事……」
「要是我不答应呢?」她硬起心肠问道。
「那……娘就死给你看!」孟夫人也把心一横,威胁女儿非答应不可。「你要是敢去告官,让他被抓去砍头……娘就上吊自尽……让你后悔一辈子……」
孟盈盈的脸色顿时比纸还要白。
「盈盈,娘会早一点帮你挑个好人家嫁了,到时有了丈夫,以后有了孩子,就会慢慢忘了这件事……我相信你爹在地下有知也会谅解的……」孟夫人的泪水一颗颗往下掉,即便是哭,也无损她惊人的美貌。「娘求求你不要报仇……」
「娘……」听见母亲再次以死相逼,她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要娘现在跪下来求你吗?」孟夫人知道这么做女儿就会心软了。
「娘!」孟盈盈凄声地喊道。「我答应就是了……」
孟夫人这才破涕为笑。「盈盈,真是苦了你。」
娘真的知道我心里的苦吗?孟盈盈心中悲愤地思忖。
「我先出去了。」她宛如失了神似的转身离开。
见女儿就要跨出房门,孟夫人还是不太放心的再三叮嘱。「盈盈,你要记住答应娘的事,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了,娘的下半辈子可是全靠你了。」
孟盈盈虚弱地回道:「我知道。」
即便早就知道母亲个性软弱,但是直到此时此刻才彻底明白娘有多么自私,自私到让身为女儿的都瞧不起,可是又能怎么办?孟盈盈面露哀戚地思忖,就因为无法做到无视母亲的请求,这才更觉得悲哀。
「小姐!」婢女发出惊呼,慌忙地扶住主子。
「我没事……」孟盈盈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都被人抽光了,连站都快站不稳。「不用担心……」
婢女见主子一面说,一面无声地落下泪来,想到她心中所受的折磨,也跟著掉泪了。「小姐不要哭……」
孟盈盈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早已一片湿润。「鹃儿,你去外头叫顶轿子过来,我现在要出门一趟。」她得去见那位关四少爷一面才行。
「是,小姐。」婢女用袖口拭了下眼角,快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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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个时辰,轿子已经来到同样位在长春湖不远处的这座宅邸,也是关轩臣暂住的地方,由于许多巨贾豪富都喜欢沿湖造园,所以形成了兼具秀丽和雄伟的扬州园林。
「……先让她在厅里等我。」听说孟盈盈来访,关轩臣忘了自己怕冷,而今天的气温是「冬眠」的好日子,二话不说就起身著装了。
小厮饺命去了。
待关轩臣戴上头巾,心里不停地想著待会儿见到孟盈盈,得要好好谢谢她「打赏」的五丁包子,就在他围上披风步出寝房之后,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只想要快点见到人。
「是什么风又把你吹来了?」他才跨进了门槛,便佯装讽笑地问。「不是说讨厌看到我的脸吗?」
呆坐在座椅上的孟盈盈仿佛没有听见,连动也不动一下。
「见过关四少爷。」婢女先向关轩臣福了。
「有没有没听到我在跟你说话?」关轩臣不满地瞪著连理都不理他的女人,然后往孟盈盈跟前一站,这才看清她的左颊又红又肿,而且还有几条指痕,明显是挨了耳光。「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
孟盈盈茫然地抬起螓首,认出他是谁,于是轻启唇瓣道:「我没事……」
「什么叫没事?」关轩臣寒著俊脸,伸出手掌去触踫她的左颊,而孟盈盈居然连闪也不闪,甚至没有斥责他的无礼举动,根本不像原本的她。「是谁动的手?难道是……孟文义?」
「是我家夫人……」婢女忍不住哭出声来。
必轩臣依旧瞪著仿佛失了魂似的女人。「她为什么打你?说话!」
「我不报仇了……」孟盈盈口中低喃。「我也不能报仇……」要不然娘真的会去寻短。
他俊眸一眯,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人从座椅上拖起来。「为什么突然又不报仇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孟盈盈,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孟盈盈望著他,可是目光却没有焦距。「咱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了……我不要报仇了……」
「跟我说清楚!」关轩臣低吼。
她抽回自己的手腕,声音就跟人一样虚浮。「我得回去了……」不过才移动脚步,身子却已经开始往下坠落。
「小姐!」婢女惊叫。
必轩臣眼明手快地捞起她,才没让孟盈盈倒在地上,见她闭紧眼皮,脸色比雪还白,于是扬声嚷道:「石头,去请大夫!」
「奴才这就去。」小厮拔腿就往外跑了。
他将怀中的女人打横抱起,这个节骨眼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道理,只想确定孟盈盈没事,也要尽快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我先带她去客房,你要是知道什么,就把事情通通告诉我。」
婢女含著泪水,只能拚命点头。
直到孟盈盈被安顿在客房内,等待大夫来到的这段空档,婢女便把自己听到的事详细的说给关轩臣听。
「原来小姐心里藏了这么大的秘密,一个人受苦,却没有人可以倾诉……」婢女想到主子的心情就好心疼。
必轩臣这才明白孟盈盈为什么如此痛恨孟文义,恨到宁可跟他同归于尽也要报仇,如果换成自己,绝对会做同样的事,甚至要对方加倍偿还。
「可是夫人她……就是不准小姐报仇……还打了她耳光……」婢女真的为主子抱屈。「没想到夫人竟然还替老爷说情……用死来威胁小姐……小姐真的好伤心,只好答应不报仇了……」
他面色凝重地俯视著躺在床榻上的孟盈盈,面颊上的红肿清晰可见,足以见得当时打得有多用力,不由得抽紧下颚。
「她真的跟你家小姐这么说?」天底下怎么会有那样的母亲,关轩臣可以想见一心一意想为父报仇的她打击会有多大,也难怪会心灰意冷了。
婢女一面拭泪,一面颔首。
想到孟盈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为了报仇是这般拚命,反观自己呢?这二十二年来,他又努力过什么?答案是没有,即便失去了双亲的那段日子,自己也顶多难过,可是在得知关家的生意陷入危急之际,也不曾去烦恼未来又该如何走下去。
比起孟盈盈,他真是白活了。
必轩臣不由得在床沿坐下,用掌心轻触她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接著又很轻很轻地触模挨了耳光的部位。
第一次,他想用尽一切力量保护她。
这种想去保护一个女人的心情,不就是喜欢、是爱吗?
除了孟盈盈,有哪个女人能让自己的眼光停驻?就像记忆中,只要娘一出现,爹的目光就会跟著她转,没有人可以移开它,直到这时,关轩臣才想了起来,不过当时年纪小不懂得男女之间的情感,但是现在的他能够体会了。
「唔……」渐渐恢复意识的孟盈盈逸出微弱的申吟,眼皮也慢慢掀开,注意到自己身处在陌生的环境中。「鹃儿……」她开口唤著贴身婢女。
必轩臣清了清喉咙,赶忙站起身来,将位置让给婢女。
「小姐总算醒了。」婢女喜极而泣地说。
见孟盈盈作势起身,关轩臣马上开口:「先躺著,不要急著起来。」
「你……」瞥见站在床头的关轩臣,孟盈盈脸蛋一红,下意识地把锦被拉到下巴,娇声质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她的态度让关轩臣有些恼火。「这里是我住的地方,当然在这儿了,不过看你这副样子,似乎已经清醒过来,不像刚才那样要死不活的。」
「你说谁要死不活的?」她揽被坐起身,也想起到这儿来的目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了。「我昏倒了是不是?」
婢女在床沿坐下,两眼泛湿。「是啊,小姐刚刚昏过去,真是把奴婢给吓坏了,还好有关四少爷在,不然可怎么办才好。」
闻言,孟盈盈呐呐地问:「是……他带我来这儿的?」
「没错,就是我抱你来这儿的。」关轩臣挑衅地说。
孟盈盈顿时胀红了脸,又羞又恼的。「谁要你抱……我是说谁要你多管闲事?你大可以不必理会,当作没看见就好。」
「我也想当作没看见,可是这儿是我家,要是你在这儿有个三长两短,别人可是会怪我见死不救。」关轩臣佯哼地说。
她霎时红了眼圈。「你……这人说话就非得这么毒吗?」
「个性使然,也不是我能控制得了。」见孟盈盈真的快被他给气哭了,关轩臣叹了口气,不再刻意用话来激出她的怒气,因为那总比心灰意冷来得好。「今晚就留在这儿过夜好了,等明天你的心情平复再回去。」
「我很好,不用了……」孟盈盈开口想要拒绝。
必轩臣可不接受她说个不字。「你这样叫很好?不要这么喜欢逞强,有时依赖别人不会折损你的自尊,更不会让你少一块肉。」
「我有谁可以依赖?」她哽声地喃道。
他忍住想大吼的冲动。「我人都站在你面前,除了我还有谁?」
「你?」孟盈盈瞠目结舌地瞪著他,那表情让关轩臣为之气结,这女人简直太看不起他了。
「我这个人就算再幼稚任性,好歹也是个男人,依赖我有什么不对?」他气冲冲地问。
孟盈盈垂下眼睑,苦涩地回答:「就因为你是男人,我才不想依赖你……」
「什么意思?」关轩臣皱眉问道。
「我不想像我娘……一辈子只想依赖男人过活……没了男人就不想活了……」说著,她捂住唇,不让哭声逸出来。「爹才死没多久她就要再嫁……这我不怨她……可是她居然……」孟盈盈想到母亲说的那些话,心还是好痛。
必轩臣心中了然,接下她未竟的话。「居然为了你的杀父仇人,要你不许为亲爹报仇。」
「你……怎么知道?」孟盈盈惊讶地问。
婢女不得不招认。「小姐,是我跟……关四少爷说的……」
「你可以放弃报仇,这样也就不会违背你娘的意思,但我还是要照原先的计划进行,直到整倒孟文义为止。」关轩臣要让她了解自己的做法,既然亲口答应兄长要拿回属于赵家的一切,可不会为了任何人和事半途而废。
孟盈盈想了一下,便颔了下螓首,因为她也没有权利阻止他。「我明白了……不过外头突然有传闻说孟家要败了,难道这事和你有关?」
「是我让人做的,而且商场上的消息一向传得很快,想必接下来的日子,会让孟文义忙得焦头烂额的……」他冷笑一声。「如今织造坊的工作几近停摆,接下来就轮到在金陵应天府的那两间布庄,早晚把孟家的牌匾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