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宋骧彻夜难眠,其实这两天他都是这样,他总是会想起李嫣嫣,想起她在他十三岁那年,怯怯地躲在她娘身后看著他的模样,以及他们全家要离去时,所给他那一辈子也没有再见过的灿烂笑容,那笑容是那么地美、那么地令人难忘……
饼去的美好回忆一幕幕在他脑海中翻阅,但跟过去不同的是,偶尔,在回忆场景交替的中段,会插进一个女人的身影,一个叫李泠儿的女人,她那很淡、很淡的身影。
对他而言,这并不构成任何困扰,因为他确信自己爱的是李嫣嫣;可是他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让他有些困惑。
长夜漫漫,可是宋骧睁著眼,在他自个儿的房间里一坐就坐到天明,他听到窗外雨声仍然不断,心里烦得要死,伸了伸僵硬的身体,走出房门想透透气,却在转角的地方和赵痴撞个满怀。
「哎呀!你小点儿心嘛!」赵痴弯身捡起掉了一地的书。
「你的书打哪儿来的?」
「你书房里拿的啊!怎样,借看一下都不行啊?」赵痴抱著书、挥著他的折扇。
宋骧看了赵痴一眼,「看完了拿回去放。」
宋骧只淡淡说了一声,然后绕过赵痴就要走,却被赵痴又一把拉回来。
「喂喂……你等一下嘛!下雨天很无聊,我看你也挺烦的,干脆跟我到李泠儿那里聊聊天怎么样?」赵痴想借此增进两人的感情。
「想聊你自己去聊,我没那个心情。」
宋骧说完跨大步就走了。
「哼!没事端什么架子嘛!」
赵痴对宋骧的背影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径自走进霍泠儿的房间坐下。
「王爷千岁。」霍泠儿见是赵痴,恭敬的对他一福。
「免了、免了,不是跟你说不用多礼了吗?来,坐吧!苞我聊聊天,雨这么一直地下,我都快无聊死了。」赵痴把手上揣著的书往桌上一放。
「咦?是春秋和《史记》……王爷,您从哪里找来的?」霍泠儿瞥见赵痴放在桌上的书,发现有好几本都是她爱看的。
「从宋骧那家伙的书房翻来的啊!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的?怎么?你也看这些书啊?」赵痴惊讶问道。
「是啊!像史记,我最爱看了。」霍泠儿兴奋地模著书本,过了大半个月苦闷、无聊的日子,见到像是老朋友一般的书本,她真是万分高兴。
「真难得,女孩子也爱看史书。」赵痴对霍泠儿啧啧称奇,想到自己那些个妹妹,诗词歌赋还算可以,可一踫到这种书就好像要了她们的命似的。「这样好了,这些书就留下来给你看吧!」
「真的吗?谢王爷!」霍泠儿高兴地捧著书本,露出了许久未见的微笑。
「对了,李三昆怎么会收你做义女?像他那种身份的人应该不会随随便便收人做义女呀?而且……你的爹娘……」赵痴对霍泠儿的身世甚感好奇。
「其实……我本姓霍,我娘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我是我爹一手带大的。家父的名字是霍峰,之前当过御史。」
「霍峰?」听到霍峰这个名字,赵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大叫了一声,「啊!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我父王驾崩前半年发生的事吧!那时好像发生党争的样子,闹了好一阵子,后来是孙蒯得势,有不少人因此被降官,据说,那时有个御史在事情底定后还不断据理力争,后来就被削官免职了。」
提到党争,霍泠儿便想起了过去的事,那是一段令人心痛的回忆。
「嗯!的确是这样,我爹被免职之后,我们就搬回长森县住,日子虽然清苦,但倒也还好,可是我爹却因为那次党争抑郁难伸,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就病逝了,临终前,他将我托付给我表姨父李三昆,我爹过去了以后,我就搬到鄂州城表姨父那儿去住。
「前一阵子,宋骧公子突然来拜访我表姨父,说十年前我表姨父曾答应他要将嫣嫣嫁给他,所以前来提亲,但嫣嫣早些时就已经许给王家了,我表姨父既不敢跟王家毁婚、又不愿不信守承诺,所以来和我商量,我了解我表姨父的苦处,才让他收我为义女、然后嫁到这里来。」
赵痴很替眼前的这个女孩担心,霍泠儿说得虽然平淡,但他感觉得出,她的话语里充满著无可奈何的愁绪。
「原来是这样,可是,只因为这样你就答应李三昆代替李嫣嫣嫁过来,你难道没有想过,这样可能会对你的未来很不利吗?比如……就像现在这样……」
「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是我受恩于我表姨父,他遇到这样的事情我理当帮忙,况且王爷您也应该晓得,王家……是得罪不得的……」
霍泠儿之所以会答应李代桃僵的最大原因也是因为这样,因为得罪权贵的后果,她跟她爹可是深刻地尝过了。
「这……也是啦!」霍泠儿既然提到这种事情,赵痴也莫可奈何,因为现实的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哦!对了,未来你有什么打算?我的话宋骧那家伙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我也不晓得……」霍泠儿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昨天求过他别把我送回去,让我一个人走,他还是不肯。」
「一个人走?这万万不可,你一个女孩子家,在外头怎么过活?不行、不行!」赵痴挥著的纸扇直摇头。
「这也没办法,我不想被送回去,可是待在这里他又不高兴,我想只有我走这个办法了,等雨停之后,我想我就偷偷消失好了。」
「不!你千万不能这么做,你想如果你走了,李嫣嫣的事怎么办?他迟早会知道的,你这一走,后果会怎么样,你应该也想得出来。」
霍泠儿模著书本沉思著。的确,她要是走了,而他又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真相,那他不是会冲到李府去大闹一场,就是跑到王家要人,而不管哪一种都是危险的事。
赵痴玩弄著手上的折扇,「原本我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解决,只是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很难。」
「王爷想到什么办法?不知道泠儿有没有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只要事情能够解决,再难我也会做。」
「你愿意那是很好,只是恐怕不容易,你想……你能让宋骧喜欢上你吗?」
「这……」霍泠儿沉吟著,颓丧地低下头,「好像是不可能。」
「所以我说很难吧!唉!宋骧这人其实是不坏啦!虽然他既冲动、又鲁莽,而且没耐性、又笨了些,不过他倒满体贴人的,只要……呃……是他喜欢的人的话。
「我本来想他要是能真心接受你,那李嫣嫣的事就等于解决了,而你呢!也可以安定下来,不用再担心你义父那边会怎么样;可是,那天我才跟他提个两句,他就竟然气跑了,那个死王八蛋,干嘛对那个李嫣嫣那么死心眼呢?天底下又不是没别的女人,真是……」
「不过,专情……也是他的优点吧!对女人来说……」
「什么?啊!是、是优点,哈哈哈……」赵痴放松气氛似的放声大笑,但心里头对霍泠儿却又更加同情。
唉!男人的专情也许对其他女人好,可是,对她而言却是伤害呀!
☆☆☆
「小姐,这样好吗?万一被姑爷发现了……」如意皱著眉头看著正要走出房门的霍泠儿。
「没关系,我去去就回来。」霍泠儿轻声地说。
「那如意陪您好了。」
「不!你得留在这儿,万一有谁来,你就说我睡了,别让人来吵我,知道吗?」霍泠儿说完关上房门,手里拿著赵痴给她的那几本书,蹑手蹑脚地往前院的方向去了。
自从上次的事情发生后,宋骧对她的态度开始有一点好转;除了前院一些地方还是不准她去外,后院她住的地方附近,他倒是不反对让她到处走走,只是这阴沉沉的下雨天,到处一片雾??的,即使可以走走晃晃,也没多大乐趣,所以,她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待在房里,看著赵痴给的几本书打发时间,但是寥寥数本书,她饥渴地啃不到两天就看完了,无聊的日子又重新开始。
她本来想请赵痴替她再换几本来的,但是找不到他人,她挣扎了一下午,决定晚上等屋里的人都睡了,再上宋骧的书房偷换几本来看。
她模黑模索著,照著如意告诉她的方向走,就在接近书房时,她发现里头有亮光,还有人声。「头儿,你这里好像怪怪的耶?」
「有吗?我算了两次……」
书房内有两个人在对话,她听出其中一个人是宋骧,于是好奇地从窗缝旁往内看,发现里头竟然是宋骧拿著算盘在算帐,一旁还有一个脸上有明显刀疤的男人拿著笔在记东西,他们不时抓头、不时咬笔,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霍泠儿看到宋骧在房内,知道是换不成书了,轻轻移动脚步就要往回走,但她才没走几步,后头就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她觉得手臂一麻,整个人就被压倒在地上。
「啊……」霍泠儿失声大叫,觉得自己的手快被扭断了。
「是你?」宋骧蹲在地上惊讶地叫出声,刚才他瞥见窗外似乎有人影晃动,还以为是哪个小偷这么大胆,敢上他家偷东西,没想到被他压在地上的不是小偷,竟然是霍泠儿,「你想干嘛?」他放开手。
「我……我是来还……书的……」霍泠儿握著右臂,痛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书?」宋骧这才发现地上散了好几本书,看起来有些眼熟,好像是他前阵子才买回来的,「你拿我的书干嘛?」
「不是我拿的,是王爷……拿来借我看的……」霍泠儿挣扎著坐起。
「要还书叫如意还就好了,干嘛半夜三更这样偷偷模模地跑来?」
「因……因为我还想……」
就在她想解释时,书房里的另一个人跑出来。
「头儿、头儿!那个茶瓮的‘瓮’字怎么写?」刀疤陆老六一手拿著笔,一手拿著帐本跑来了。
「瓮?」宋骧站起来,「我看看,嗯……这个瓮嘛……」宋骧拿著笔对著帐本,平空描画,就是忘了‘瓮’字怎么写。
霍泠儿坐在地上抬头看,发现宋骧对著帐本拿著笔,面红耳赤地,眉头都快揪成一团了,于是整整衣服站起,对宋骧说:「我来写吧!」
「咦?你会写字?」宋骧讶异地望著霍泠儿。
「当然会。」
宋骧看看帐本,又看看霍泠儿,搔著头想了想,把手上的帐本和笔交给她。
「那你写吧!」
霍泠儿接过帐长一瞧,差点没笑出来,上头的字像鬼画符似的,更不用说有一大堆的错字了。她摇摇头,在一个很丑的「茶」字下面加了个端正的「瓮」字。
「哇!这么难的字都会写,而有……好漂亮的字喔!大嫂。」陆老六以钦羡的语气叫道,但随即捂住自己的嘴;他一时不小心,大嫂这两个字叫得太顺口了,这可是犯了他头儿的大忌。陆老六慌张地转头看宋骧,然后松了一口气,好在宋骧没什么反应,只是低头一直看著霍泠儿递给他的帐本。
「你……」宋骧望著霍泠儿,神情有点怪异。
「我?我怎么了吗?」
「你会不会用算盘?」
「算盘?会啊!」
「那……」宋骧的表情更奇怪了,他握著拳头,额上渗出汗水,眼楮一下往四周看,一下又往霍泠儿脸上看,感觉上好像很紧张,「那你……能不能教我,我不太会……」
「耶——」陆老六当场大叫,惊讶得倒退三步。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从来不求人的宋骧竟然会请他最讨厌的女人教他东西?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吗?
宋骧瞪了陆老六一眼,然后顺过头来,以期待的眼神望著霍泠儿。他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向她提出这种要求,只是他很自然而然地就……而且他直觉她会帮他。
「教?可……可以啊!」霍泠儿吓了好大一跳,宋骧竟然要她教他用算盘?这下她还真觉得有那么点受宠若惊哪!
宋骧领著霍泠儿匆匆回到书房,立刻将他刚才在算的帐册和算盘放到她面前的桌上。
「我算了好几次,可是好像都不太对。」
霍泠儿翻开帐册,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她真不敢相信一个做生意的人,帐竟然会记得这么烂,她才不过翻了两三页,里头的错误恐怕就有不下十项,糟糕的情况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
「以前都是我娘在记帐的,但是她这两个月身子不太好,我就没再让她做这种费神的工作了,可是我脑子不好,又不太会用算盘,这些帐我怎么算就是怪怪的。」
「嗯……你知道算盘上这些珠子是代表什么意思吗?」
「大概知道。」
「那好,不过我再从头教一遍好了。」霍泠儿摇了摇算盘,将珠子弄整齐,「下面的这些珠子一个是代表‘一’,上面的珠子一个是代表‘五’、一个是代表……」
霍泠儿仔细地教了宋骧算盘上珠子的用法,然后又实际演练了几遍给他看,然后让他自己练习,并在旁边指正错误。不知道是老师教得好还是学生努力学,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他把基本的运算都给弄懂了。
「一两五钱加上三两六钱等于……五两一钱……啊!我会算了!」
宋骧认真地地拨动算盘上的珠子,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可是在他身旁翻著其他帐册的霍泠儿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这两个月,家里的钱是不是有短少?」霍泠儿拿著帐册问道。
「呃!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有,昨天对帐,家里好像少了……」
「少了十二两。」陆老六在一旁答腔。
「这就对了。」霍泠儿将帐册放到桌上指给他看,「这是上个月的帐本,你看,这里有名目却没有数目,这边是有数目却没有名目,而且……你好像有好几批货给了订金却还没去拿,还有这边、这边、和那边都算错了,难怪帐会不对。」
宋骧看著一塌糊涂的帐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他看货和买卖的能力还可以,可是对金钱和帐目却没什么概念,以前有他娘帮著,帐目还算清楚,可是他现在自己弄,却搞得人仰马翻,还出了一大堆错。
霍泠儿看著低头不语的宋骧,叹了一口气,拿起帐册和算盘,在他身侧坐下。
「我来吧!还好只是两个月的帐,应该很快就可以弄好,其他一些不清楚的地方查一查交货纪录,应该也可以弄清楚。」「真……真的吗?你愿意帮我……」
宋骧望著霍泠儿,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糊涂帐记到现在都有两个多月了,再不想办法解决,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关门大吉,而他说什么也不愿让有病在身的老母再为这些事操心,可是自己和兄弟、伙计们却都没一个人行,正在山穷水尽疑无路,他烦恼得快炸破头时,霍泠儿竟然说要帮他,这简直就跟天神一样。
「嗯,我帮你做,给我两本新的帐本,我重新做一遍。」
宋骧很快便拿来新的帐册、一边帮霍泠儿磨墨,一边在旁看她怎么作帐,而陆老六则帮她找她所要的资料。就这么算著、记著,不知不觉已经鸡鸣天晓。
霍泠儿在帐本上记完最后一笔后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她捶捶自己的肩膀,将崭新的帐册交给宋骧,宋骧手捧著帐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头儿,你看,大……呃!不是,我是说李姑娘好能干喔!这个帐……做得好棒喔!」
陆老冰望著宋骧手上那本井然有序、整齐清洁地几乎会发出光芒的新帐册啧啧赞叹,他想就算是精于家计和帐册事务的宋老夫人,大概也很难做到这样。
宋骧百分之两百同意陆老六的话,这帐,做得实在是太完美了。
他低头看著帐册,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他这辈子从没有这么感激过一个人,可是他现在好感谢、好感谢霍泠儿。他紧握著手上的帐册,抬起头,很真诚地对她说:「谢谢!」
虽然只是简单的两个字,但霍泠儿知道宋骧是真心地感谢她;她望著他,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