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川先生,那我就先收下你一年的租金了。」一名欧吉桑眉开眼笑地收下搁在桌上的一叠钞票。
这间老式的日本房子已经闲置许久,因为景气不好卖不出去,地点不够方便热闹也始终乏人问津,现在能租出去,而且一次付清一年租金,他可是笑得合不拢嘴。
英行站起来,望向屋外的那一片庭园,「我几时可以搬进来?」
「随时都行。」欧吉桑将钥匙交给他,「这是大门钥匙。」
他收下钥匙,没有说话。
「如果没事,我先走了。」欧吉桑说。
「不送。」他点头致意,一贯的不冷不热。
欧吉桑房东离开后,英行一个人坐在玄关处,怔望著那一片未经整理的庭园,若有所思。
他居然留下来了?
一向喜欢到处飘泊的他,竟然没在画展结束后离开日本。
为什么?是因为这儿有了让他留下来的「什么」吗?
是她吧?那个像天使,像花朵,也像小鸟的女孩
这间房子很清静,附近也没什么商家,是个能沉淀心情的地方。
对需要专注作画的他来讲,这所幽静的宅子是再合适不过了。
再者,这儿距离咖啡店只要二十分钟的脚程,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到咖啡店去溜溜。
当然,这也是他选择这儿的其中一个原因。
为什么想留下呢?他想大概是因为他觉得累了吧!他的心已经疲惫得不想再去浪迹天涯。
长久以来,他孤独地活著,他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产生绝望,他不想去了解别人,也不希望自己被别人所了解。
但是那个叫作未来的女孩在他的画中看见了他,看见了他心中的伤痛及孤寂……
他一直活在黑暗中,尽避心里向往著光明,却绝望地继续留在幽暗里。
他需要救赎,需要有人拉他一把,他不想这么继续下去。
在见到未来的那一眼,他隐隐觉得自己的救星已经出现,那个天使会将他的灵魂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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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未来离开丁咖啡店,她没有回家,而是踩著脚踏车往反方向骑去。
这个明媚凉爽的午后,让她有一种想要去「流浪」的冲动。
当然,她是不可能真的去流浪的,不过偷得浮生半日闲,骑车逛逛总是可行的吧!
踩著踩著,她来到一处幽静的老旧社区。这儿的房子都是老式的木造房,但是非常有味道。
蓊郁的树木、淡淡的草香、小小的巷弄……这里充满著一种昭和时期的美感,让人像是跌进了时光机一样。
「啊!」突然,巷弄转角走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差点儿就被她的脚踏车给撞到。「对不起……」
抬起跟,她一怔。
穿著一件米色麻质开襟衫的英行,满头是汗地睨著她,「是你?」
这几天,他忙著整理房子及搬运画作,还抽不出时间去咖啡店找她「麻烦」呢!
想不到她现在居然「自投罗网」地出现在他面前,真是天意。
「你在这里做什么?」见他一身汗,她疑惑地问。
「我在整理房子。」
「整理房子?」她一脸质疑,「你住在这儿?」
他点头一笑,「要不要去看看?」
这附近的房子这么有趣,她倒想去见识一下。不过想起自己对他那一丁点不寻常的感受及期待,她又犹豫起来。
她不该靠近他,也不该让他靠近,可是就像是上天有意安排似的,他们总是有不期而遇的机会。
可以吗?她不是已经警告过自己不能有开始,不是已经打定主意跟他保持距离,不是……
「想那么久?」他抢过她的脚踏车,径自朝他的住处走去。
「喂,我的车……」未来跟在后面,满心不安。
他总是专制地、甚至是鲁莽地就替她决定了一些事情,当他问她意见时,其实心里大多已经有了决定。
「真是的……」她在后头嘀嘀咕咕地说,「老是这样,也不尊重人家的意愿……」
他回头睇她一记,温柔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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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他位于这座老旧社区最尽头的房子,未来不禁怀疑他究竟是怎么找到这样的老房子的。
「哇……」她惊叹,「好好玩喔!」
虽然一开始有点犹豫,但一见到这间老房子,她却高兴得像个孩子。
她飞快地越过两扇矮木门,直奔里头的庭园。跳上门廊,她探头往屋里瞧著。
英行把她的脚踏车停在草地上,缓缓地踱了过来。
「好棒……」未来伸长脖子朝屋里望著,那好奇又兴奋的样子非常可爱。
他撇唇一笑,「进去吧!」
她用力点点头,「打扰了。」话落,她踢掉了凉鞋,像小鸟似的飞进屋里去。
经过他的巧心整理布置,这里充满了一种特殊而悠闲的风味;他将屋里的木头重新上了透明漆,一点都不像它原本那样腐旧。
白色的木头家具、简单利落的摆设、搭上他的画作,这间老房子呈现出一种清新感,像是重生了一般。
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像在逛动物园一样。「这是画室吗?」突然,她看见一间充满著颜料味道的房间。
房里堆满了画布、画纸和一些杂七杂八,让她根本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而画架上正摆著一张用布盖著的画……
她好奇地走进去,「你刚画的?」问著,她伸手想去掀开上面的那块布。
「别掀!」他抢先一步,明明紧张却又装作镇定,「我不喜欢人家看我还没完成的画。」
她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
她实在太冒失了,这是他家,可不是什么观光胜地,她不可以连一点分际都没有。
「对不起,」她垂著脸,「我……」
「算了。」他打断了她。
其实要不是画里画的是她,他也不会那么紧张兮兮的。
「后院有个小花坛,你要不要去看看?」他故作自若地说。
她点头,「好啊……」
走出画室,她跟在他身后穿过一条约莫六七公尺的走廊,推开尽头的门,外头是一片晴朗的好天气。
草木扶疏、万紫千红,在东京这块寸土寸金的大都会里,居然也有像这样的地方……
「真的好美……」她发怔地看著,喃喃说著:「我好喜欢这里……」话落,她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什么奇怪、不得体的话。
她腼腆地睇著身旁的他,而他只是给她一记温柔的微笑。
「你可以常常来。」他说。
常常来?他是说这里随时都欢迎她吗?忽地,她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起来。
「对了,」话锋一转,她问:「你为什么没走?」
他一怔,「走去哪儿?」
「你不是住在国外吗?画展都结束了,你怎么没走?」
「你希望我走?」他瞅著她,问得一脸认真。
被他那么一盯,未来急忙别过头去,「你走不走关我什么事?我……我只是随口问问。」
他伸了个懒腰,直接往台阶上盘腿一坐。「我在国外十年,可是还是日本国籍,我不是没‘回去’,而是选择‘回来’。」
未来觑著他,若有所思。
她在台阶的另一边坐下,因为台阶并不宽,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他一个手掌的长度——
「我真羡慕你可以到处去……」她幽幽地说。
他瞅著她,「你喜欢那种长了翅膀却没有脚的生活吗?」
他说得有点深奥,而她却完全了解,「大概是因为我没有翅膀,所以很想飞出去看看吧!」说著,她略显哀愁。
他大了她许多岁,和她的生活背景也完全没有交集,可是为什么她总是懂他的心情,总是知道他在说什么?
「没翅膀呀?」他喃喃自语,无意识地将手掌贴近她的背,「你有啊。」
她在他眼里是个天使,不仅有翅膀,还有令他感到温暖的光环。
靶觉到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背,她感觉不自在,「我……」
「我是因为‘某个人’而留下来的。」他突然凝视著她说道,「某个女人。」
她一愣,有点讶异地望著他。「女人?」是什么女人让他飘泊的心选择安定下来?
想必是一个非常优秀、非常「完美」的女人吧?
「她很完美?」她冲口而出。
他定定地注视著她,唇边是一抹深沉而温柔的笑,「到目前为止都很完美。」
她心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但也有点莫名的帐然。
原先她还以为他的屡次出现,是因为他对她有那种意思,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他……他的心里有一位非常完美的女性,而那个人永远不会是她。
她放心了,因为她可以不存一点希冀地面对他;但同时,她也不禁黯然。
她此际的心情就像是一艘刚刚出港的小舟,瞬间就被大浪淹没般。
静谷未来,不要,千万不要对他或对任何男人存有希冀、存有幻想,你没有翅膀,不能飞到你喜欢的那个人身边。
她低下头,看著两人之间那段手掌长的距离……
他离她很近,却又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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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川先生在吗?」屋外传来一声娇柔的女性嗓音,「请问十川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
听见声音,英行疑惑地从画室里踱了出来。
「哪位?」一推开门,他发现外头站著的,竟是那位见过一次面的梅什么的艺廊负责人。
他根本不必问她为什么能找到这儿来,因为神通广大的生意人永远能嗅到金钱的味道。
梅宫麻里嫣然一笑,「你这地方真难找。」
「梅……梅泽?」他记不得她究竟姓啥名啥,只好随便猜猜。
「梅宫。」她倒是不愠不恼,「梅宫麻里,我上次大概是没给你我的名片吧?」她替他找了台阶下,也让自己的处境不那么难堪。
她递上名片,「我是来找十川先生谈谈合作事宜的。」
他收下名片,默不吭声。
「我希望由新象来推广十川先生的画作,我们有很好的计划,也有良好的管道,相信一定能让十川先生的画……」
他突然打断了她,语气有点淡漠,「说简单一点,你们就是想卖我的画吧?」
梅宫麻里眨眨那双灵活的黑色眸子,「搞艺术也要吃饭,是吧?」
他不做声,只是冷静地睇著她。
她一笑,「说句实话,十川先生已经够有名气了,根本不需要我们再去做任何推销,但是如果你将画作全权交由我们处理,相信我们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英行哼地一笑,「你是说把我的‘名气’挂在一个不懂艺术的富豪或暴发户家的墙上?」
他知道她盘算的是什么,她现在想做的就是当年他的教授所做过的那些事。
梅宫麻里不疾不徐、心平气和地道:「我知道十川先生曾经跟你的义籍教授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合作经验。」
他一震,因为她将他的事情调查得相当清楚,她是有备而来的。
「我想请十川先生放心,我们绝不会随便糟蹋你的艺术创作,我们只是希望喜欢你的画的人,可以用合理的价格及正当的管道,收藏到你的作品。」
她是个聪明而又有条有理的女人,总能成功地达成她所要求的目标。
「十川先生,这应该不会污辱了你的心血吧?」她微笑著又说:「而且十川先生不是有一位漂亮的女朋友吗?难道你不希望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
「你认为我现在不能给她安定的生活吗?」她是个相当凌厉的女人,而当他踫上这种满身是刺的人时,总是忍不住自我武装。
或许她以为像他这么有名气的画家,就应该住在欧式豪宅里,而不是窝在这么老旧的日式木造宅院中。
他可以更有钱,但是直至目前,他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满意。
她依然是不卑不亢,「十川先生目前的经济状况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如果你能给她过一千万,甚至是一亿元的生活的话,那就没必要让她过一百万的生活,是吧?」
他心头微微摇撼,他想给未来过什么样的生活?天,他现在想这个会不会太早,毕竟未来连他的女朋友都不是……
「她……那位静谷小姐对你来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人吧?」动之以情的把戏,她是得心应手的。
重要的人?当然,未来当然是对他非常重要的人。
如果不是她的出现,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日本了,如果不是她,他已经忘了如何微笑;不是她,他无法温柔起来;不是她,他得不到一丝希望及救赎。
从他的眼神中,她感觉他已经动摇。
但是,她不急著要他作决定,「大鱼」总是值得等待伪。
「十川先生不妨考虑一下,只要你决定了,随时可以跟我联络。」她朝他一欠身,「不打扰了,再见。」
话罢,她旋身踱下门廊,步上石板道,走出他的门口、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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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发薪日也是半年一次的加薪日,大家都非常期待自己能加个好数字,而且是大数字。
「你的名牌呢?」志野迎面而来,一眼就看见未来没有别上名牌。
她一怔,「啊,大概放在休息室里。」
「我跟你一起去拿。」志野拉著她就往后面走。
未来笑睇著她,「你想偷懒吧?」
「又被你发现了。」志野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女孩,正直、冲动、也很真性情,她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两人一靠近休息室,半掩的门里就传来一阵议论声。
「想不到静谷居然加得比我多耶!」松美不平地道,「我早她半年进来,结果只加了五千。」
「你又不是不知道安田比较喜欢她……」
「才不是,我说安田是想巴结她,谁不晓得每次她哥哥来,安田总是笑嘻嘻的。」
「好了啦,别难过了。」
「人家不甘心嘛,」松美气呼呼地说,「看她每天一副跟谁都好的样子,扮天真!谁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弄不好她整天都在算计著别人呢!」
未来从来没想到她会亲耳听到这些话,她在同事心目中是这样的人吗?扮天真?喔,不,她从来没有在谁面前矫揉造作过,她就是这样,从来没……
一旁的志野愤怒地想冲进去,却让未来硬是拉到了角落里。
「她们真可恶,让我去教训她们!」志野气冲冲地说。
「不要,志野……」未来揪著她的袖子,哀求著:「今天的事,你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可是……」
「拜托你!」未来恳求著,「松美只是发泄情绪,她不是真心的。」
「才怪!」志野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她们根本是嫉妒你。」
听见这些话,她心里比谁都难过,但是她不希望大家的感情有什么变化,她很喜欢这里,也很喜欢这份工作,她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
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美,这世界上其实不是那么完美的。
因为种种可能微不足道的事情,人们会互相嫉妒、互相比较、互相攻诘、互相较劲、互相伤害。
她一直不知道这些,因为过去的她是被爸爸和哥哥保护著的,她以为所有的人都能相安无事,她以为当你真心待人,别人也会真心待你,然而……
想著,她突然难过地掉下眼泪。
「未来……」志野急了,赶紧环著她的肩,低声安慰著,「别哭,要不我去教训她们一顿?」
「志野,」未来噙著泪,「答应我,千万不要……因为我真的好喜欢这里、这份工作,还有这里的每个人……」
听她这么说,志野的眼眶也红了。
「没关系,未来。」她拍抚著未来的肩膀,「我是你永远的朋友,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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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想再想起这件事,那些苛刻及锐利的言语还是在未来的耳里、脑里萦回著。
今天的她高兴不起来,真的高兴不起来。
她并不想让爸爸及哥哥知道她的伤心难过,但平时总是笑脸迎人的她突然哭丧著脸,根本就逃不过克己锐利的眼楮。
「未来,」睡觉前,克己敲了她的房门。「你睡了吗?」
「还没……」她坐在床上发怔,根本就睡不著。
「我有事问你,开门吧!」
未来下了床,郁郁寡欢地打开了门。「什么事?」
克己盯著她有点红的眼楮,「发生什么事?」
「啊?」她一愕,心虚地说:「没……没有啊!」
「还说没有,看你眼楮都红了。」他拉著她在床沿坐下,「告诉哥哥。」
未来低著头,犹豫著要不要将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他。他一定会很生气,然后叫她不要再去上班吧?
「快说呀,不然我明天去问安田。」他语带威胁。
听见他要去问安田,她急了。因为只要他一去了咖啡店,事情一定会闹大的。
「不要……」她惊畏地说。
「那你说啊!」他睇著她,像是非问个水落石出不可似的。
她支吾著,「只是跟同事之间发生了一点小事情,心情有点低落而已,我……我明天就没事的。」
「什么事情?」他是打定了主意要问出个结果。
「是……是发薪的事情?」她顿了顿,一脸试探地瞅著神情严肃的他,「因为我加薪比别人多,所以同事间有一点怨言,没什么的……」
他出社会已经这么多年,当然明白也见识过职场上那些明争暗斗,他一直不愿让未来出去工作,就是因为不想善良的她受到伤害。
「哥,」未来扯扯他的衣角,「我没事,真的。」
他不动声色,但心里却已经有了打算。「你早点睡吧!」
「嗯。」她点头,一点都没察觉到他眼底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