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楼上传来踩踏过楼梯的声音,两人同时住了口,侧耳倾听,只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显然是走出了客栈。
圣怀璧也拉起她,一边推开门往外走,一边说。「表姊,听说西街那边有很好的绸缎铺子,我得带些新鲜布样回去给家里那些姨娘们,你帮我挑挑,看著哪块好看。」
知道他还是不放心客栈,她想了想回道。「西街那边有什么好看的,我白天刚刚转过,还是东街那边好些。」
「好啊,那就去东街……咦,表姊头上的簪子哪来的?」他一回眸,忽然看到她头上刚刚插上的那根新簪子,危险的眯起了眼。
令狐问君狡猾的笑了,「刚刚和黑羽将军在街边买的。」
他脸一板,「哼,家中那么多好看的替子你看都不看一眼,出了门倒买起这种不值钱的东西,一点也不好看!这银子做的东西,戴戴就黑了。」他一个伸手竟将那簪子拔了下来,直接丢到地上去,「走,我带你去看金饰。」
「小兄弟出手这么阔绰,想必在圣朝也是系出名门吧?」楼上忽然传来黑羽定海的声音,令狐问君看了一眼圣怀璧,两人心中同时想的是。他果然还没有走。
圣怀璧撅看嘴问。「什么系出名门?表姊老说我家是土财主。况且要说有钱,还比不上金城,只不过是在几国之间倒腾点布匹粮食,赚点银子够养活一大家子就行了。」
令狐问君打趣道。「你赚钱养活一大家子?哼,不当败家子就好了。」
黑羽定海看著两人,微微一笑,「对了,子晨,我今晚要去赴个宴会,你不是对我有诸多劝告?不如你与我同行,一起去看看。」
楼下两人均是一征,圣怀璧先皱看眉说。「请表姊吃饭?那我也要跟。」
令狐问君倏然转头阻止他,「别闹了,将军请的是我,你别老当条尾巴!」
她再回头笑道。「好啊,我与你同去,只要将军不嫌我丢脸。」
圣怀璧在她背后轻声低叱,「你敢!」
她再回头嫣然,笑,轻声响应,「知道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他沉著脸,又抬头看向黑羽定海,哼哼一笑,「好吧,既然你晚上要去吃好吃的,现在必须先陪我去挑布样。」然后就拉著令狐问君走出客栈。
黑羽定海站在楼上,看著两人消失的背影,开口问身边的护卫,「你刚才说圣朝的丞相出了圣都?」
「是的,据说圣皇派令狐问君去巡视海防,但是沿途我们的眼线都没有发现她的行踪,只怕巡视海防之事有假。」
他思忖著,「令狐问君登上丞相之位是一年前的事情吧?」
「是。」
「一年前……」他的心往下沉。一年前,正是君子晨突然离开黑羽的时间。
令狐问君,君子晨,君子……臣?这两者之间会有关联吗……
「为何要答应他?」圣怀璧撰紧她的手腕,压抑著怒气问。
「为了防止他起疑,也为了防止你背著我对他不利。」令狐问君的手腕都被他抓疼了,「你的计划中若没有杀他这一项,又为何要怕我去?」
「你也觉得他在怀疑我们?」他皱眉地说。「他特意叫你陪他去赴宴,明显是有目的的,不管是为了试探,还是想要挟持,总之没安好心。」
「所以更要和他一起去看看。」她斜睨著他,「我们带来的人这么少,玉阳王怎么肯听你的话?」
「因为我是圣朝的四殿下,我打败了不可一世的黑羽定海,四海之内,现在都要知道我的威名了。」他嚣张地挑著嘴角。
「既然黑羽定海不怕死,我就再陪他玩一玩。」令狐问君瞪他一眼,「都这时候了还吹牛,没有了大军保护,他又开始怀疑我们,你要想好退路。他知道我的身分还没什么,但他若知道你是谁,你以为他能饶得过你?小谢呢?通知他,今晚准备撤退。」
「小谢可不能走,他是我安排在今晚夜宴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了。」
她吓一跳,「你该不会是想让黑羽定海认出他来吧?」
「黑羽定海认不认得出他并不重要,关键的是,要让别人认出他来。」
他说的古怪,令狐问君掐了他的腰一下,「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这里故弄玄虚,打什么哑谜?!」圣怀璧笑笑,「其实也没什么,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小谢是黑羽人?」
「嗯。」
「那是我遇到他时他亲口说的,但其实当时他说的一口地道的玉阳官话。」
令狐问君看著他,站定地问。「你的意思是,他其实是玉阳人?」
「而且出身应该不会太低。因为他胸前挂著一块血玉坠子,这血玉的价格你可知道?就是姆指大小一块,也可抵万金了,上面还刻了两行小字。昙香静雅,千金不移。」
她讶异道。「难道他会是玉阳的名门之后?但是怎么会流落异乡到了圣朝?」
「父皇派人暗中调查过,听说玉阳王宫中曾丢失一名皇子,那皇子是被人偷走的,其中缘故不是很清楚,但玉阳王命人全力追查,却没有那皇子的下落,而那皇子的年纪正和小谢一般大小。」
「可我试探过小谢,他对过去的事情真的是全然不记得了。我想应该是有人和玉阳王有仇,为了报复,才把他从玉阳偷走,又想办法封了他的记忆,到了圣朝之后,偷走他的人因为出了变故,才丢下了他一个人。」
「封了记忆……」令狐问君想了想,「我倒是听说过在黑羽有这种奇特的法术,可以将人的一部分记忆封存,但被封住记忆的人如果受到某种刺激后,还是有可能恢复记忆的。」她又问。「你打他的主意,是因为现在玉阳的太子病重,玉阳王可能无后,所以你要把他推到玉阳王宫内,为你所用?」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时机吗?」圣怀璧微笑道,「小谢自小苞著我,他对我的忠诚毋庸置疑,我将来是要一统四海的,如果他能做玉阳的太子,我就可以兵不血刃地得到玉阳的疆土。」
「岂有这样顺利。」她摇摇头,「玉阳王的心思,你不能料定。小谢的心,你以为就可以掌控在手中吗?他虽然自幼跟著你,但一直是做你的奴才,若有一天,让他触踫到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他能不动心吗?」
他沉吟片刻,才回答她,「的确,我们不能准确地算计人心,但是起码以目前的情势,我们可以赌一赌。也许我们会赌赢,或者你还有什么更好的计策吗?」
令狐问君在心中一叹。记得自己祖上名相令狐笑,据说可以准确地卜算出所有人的命运,只可惜他的卜算之法没有传给后世子孙,若她学会该有多好,就不用困在此地进退两难。
见她没有反驳,圣怀璧又笑道。「既然你也没有退敌良策,那就听我的。他要入宫赴宴,你可以和他同去,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插手,记住,我的目的不是要杀他,只是要退敌。」
她睁大眼盯著他,「倘若你真的退了敌……下一步又想做什么?」
他突地指向旁边一家店,欢喜地说。「哎呀,表姊你看这里有家饭庄,看起来好像不错,我现在肚子好饿,只顾得上眼前,哪里想得到以后的事情?!」
他又在顾左右而言他了。令狐问君知道他是故意不肯说出心里的想法,像他这样随口一说都是「我将来要一统四海」的人,心中的盘算自然不简单了。
只是他说的也对,现在只能先顾眼前的事了。今晚这趟夜宴,怕是变量无穷,黑羽定海若真的已经开始怀疑他们了,又岂能让他们全身而退?
令狐问君是骑著马和黑羽定海一起去玉阳王宫的。
他只带了四名护卫随行,一路上神情很是惬意,还不时和她闲聊。
「子晨,你看这玉阳的街道比起咱们黑羽如何?」
「黑羽没有这么多的商户。」她回应道。
黑羽定海笑著点点头,「是啊,黑羽人向来不善经商,待日后平定其他三国,你也来帮看黑羽打理商铺吧,黑羽人也要学些休养生息的本事了。」
他把日后那惊心动魄的大战如此轻描淡写的带过,令狐问君的嘴角实在挤不出一丝笑容。
远远的,可以看见玉阳王宫的大门了,黑羽定海长鞭一指,说道。「玉阳王宫就要到了,你若现在后悔了,不想和我进去,也还来得及。」
「我为何要后悔?」她反问,「也许是将军后悔了,不想带我进去。毕竟这涉及到玉阳和黑羽的军机大事,我一个外人,不应该在场。」
「你也算不得什么外人,你是圣朝人,有你坐镇,这一朝三国到齐了三方,不是更好?」黑羽定海随意的一句玩笑,像是别有深意。
令狐问君扯动一下嘴角,没有回应。
黑羽定海看著她,耐不住好奇又问道。「子晨,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何我竟敢只身来赴宴?」
「不奇怪。」她的回答也很干脆,「若非将军有十足的信心和把握,您是不会轻易犯险的。」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王宫周围,只怕早已埋伏了黑羽的兵马了吧?」
他笑道。「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
「将军今晚入玉阳王宫赴宴是假,想逼宫才是真。」
黑羽定海笑声朗朗,「你说的也不全对,玉阳王毕竟是玉阳的一国之主,我要想逼宫,也没有那么容易。我带兵马来,只是为了自卫而已。」
令狐问君抿起嘴角,似笑非笑。黑羽定海的话,她不能信,他带著大军占领了玉阳都城,无非就是为了逼迫玉阳王,今夜之宴,是他出手的最好机会,但是他的确也不敢轻举妄动,就不知道圣怀璧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黑羽将军,我王在正殿设宴等候,请将军及随从一同入内。」守在宫门口的侍卫看到他们到来,大声说道。
黑羽定海下了马,对护卫中的一人吩咐,「你留在这里等候,无论事情办得顺利与否,我都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出来。」
那护卫领命,站在原地。
黑羽定海偕同其他三名护卫和令狐问君一同走进玉阳王宫。
令狐问君虽然在玉阳也待了几年,但是玉阳王宫却是第一次进来,不过因为今夜她满腹心事,也顾不上欣赏,只草草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暗淡星光下的树丛花圃,猜测会不会有弓箭手埋伏在此,但玉阳王宫中的树木种得比较稀疏,四周景物在星光之下一览无遗,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有暗藏重兵。
不远处,隐隐的似有丝竹之音传来,只是不在正殿之内,声音缥缈,如在云中。想来是玉阳王为了迎客而布置,却又不想让那教坊乐人打扰了这边的清静,以免影响他们说话。
玉阳王负手而立于正殿门前,见他们来到,笑著说。「将军真是信人,本王还怕你顾虑重重,不会来呢。」
「陛下亲邀,定海怎能爽约!包何况前日与陛下所说之事还没有个结果,想来陛下已经做出决断了?」
玉阳王笑笑,领著他走入席中,其间还打量著令狐问君,好奇问道。「这位姑娘是将军的家眷吗?」
黑羽定海笑著回道。「我有此心,奈何佳人无意。这是我的一位故交,陛下可不要小瞧了她,她虽然是女儿身,却有男子般的心胸气度,白天她还就玉阳眼前之事劝了我半天,几乎要让我以为她是陛下派到我身边的说客了。」
「哦?既然如此,我要代玉阳的百姓敬姑娘一杯了。」玉阳王笑著亲手为令狐问君倒了一杯酒,「姑娘如何称呼?」
「君,君子的君。」黑羽定海截过话来,「多有意思,一个女孩子却偏偏姓君,至于闺名,不知道她肯不肯说。」
「有何不肯说的,」令狐问君嫣然一笑,「民女君子晨,得见龙颜,实在是甚为惶恐,若有失礼之处,请陛下海涵。」
玉阳王笑道。「姑娘真是爽快大方,这样的姑娘家,黑羽将军若错过了,不怕后悔吗?」
黑羽定海无奈地摇摇头,「所以我才说,我本有心,但佳人无意啊。」
令狐问君无奈地叹气问。「将军和陛下就准备站在这里调侃民女吗?两位应该还有大事要谈,或许民女应该避一避。」
「不必。」玉阳王摆手道。「既然黑羽将军肯带你来,说明了他不想瞒你,朕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两位请入席,今日是朕宴请将军,看今夜星光正好,不如将国事且放一边,两位好好品尝一下我玉阳的美酒佳肴如何?」
黑羽定海不禁暗暗皱眉,他没有心情和玉阳王周旋,宫外属下还在等他的消息,但见令狐问君坐了下来,只能劝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先心平气和的看著这老狐狸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自己的大军就在宫外,料他也没有多少能耐翻得了身!这样想看,他便也在首席的位置上坐下。
「君姑娘也是黑羽人吗?」玉阳王先开口和令狐问君搭话。
「不是,我其实是圣朝人。」她微笑道。
「圣朝人?」他很是诧异,「前几日,圣朝不是刚刚和黑羽打了一仗,怎么黑羽将军竟敢把圣朝人带在身边?」
黑羽定海哼了一声,「难道打了一仗之后,我连圣朝人都不敢见了吗?老友重逢,叙叙旧罢了,反正她又不是圣朝的什么显赫人物,我还会怕她不成。」
「将军自然不会怕我。这一朝三国之中,有几人不怕将军威名?」令狐问君回目牟笑著说。
他却回道。「看你笑得这么古怪,心中只怕在说──再厉害的人,还不是输给我们四殿下了。」
令狐问君将奉承的话说得很是清淡,「我们四殿下只是侥幸得胜,其实并不比将军强到口那里去。当日之败是将军一时大意轻敌而已,但放眼四海,若论军事兵法,也唯有黑羽雄冠一朝三国。」
黑羽定海端著酒杯,半天没有喝下一口,听到她这样赞美自己,嘿嘿一笑,「你倒像是玉阳国的人了,今晚这么给我灌迷汤,是怕我又和圣朝打仗吗?」
她轻叹道。「将军说过这是帝王之心,与我这个小女子并无干系。」
玉阳王在旁边插口说。「武氏临朝,木兰从军,原本都是小女子,但也是可以做大事的。」
令狐问君笑道。「多谢陛下拿那两名奇女子来与民女相比,只可惜民女此生就是个小女子了。两位慢聊,这桌上美食甚多,民女要塞住自己的嘴了。」
两名男子对视一眼,玉阳王笑问。「黑羽将军不敢鱿酒,大概是怕朕在酒中下毒。不如这样,朕与将军换一下酒壶酒杯如何?如此星辰良夜,听闻将军又是海量,若有美酒当前却不饮,岂不是可惜了。」
说著,他竟亲自站起来,捧看自己的酒壶和酒杯走下台阶,与黑羽定海交换器皿。黑羽定海忙起身说道。「陛下如此坦荡,倒教定海不好意思了。不敢说与陛下更换酒具,定海就借此酒,先敬陛下一杯好了。」说著,他将杯中的酒举到眉梢之前,然后饮下。
玉阳王点点头,「将军其实也是个爽快之人,若是我们玉阳人,我玉阳当可高枕无忧了。」
黑羽定海淡淡说道。「玉阳也有良将无数,陛下无须感慨。其实我只是想要带走一纸一书,便可保证不犯玉阳疆土秋毫,陛下与其在这里和我客客气气地绕看圈子说漂亮话,为何不开门见山?」
一纸一书?令狐问君心中一动。这一纸一书指的又是什么?
玉阳王忽然沉默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开口道。「将军必然知道我玉阳国现在有许多难处。贤儿病重,这江山日后将由谁来继承大业都难有定数。那本《上古兵书》虽说是黑羽当年送给玉阳的国礼,但也是我玉阳的镇国之宝,将军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直接登「可索取……未免欺人太甚了。」
黑羽定海笑道。「黑羽又不是白要这本书,只要原书到手,容我们抄录一遍,我自会派快船精兵将原书奉还,不知道陛下在担忧什么?」
令狐问君忽然惊醒──原来他来到玉阳的目的之一,竟是为了《上古兵书》?若非此刻提起,她几乎忘了玉阳国还有这样一件宝物。
那《上古兵书》据说原本是黑羽百年前一位名将写成,里面详细记载了各种兵法策略,内容之详尽,计策之高妙,绝不在中原的《孙子兵法》之下,而且其中多有论计奇计,甚至高妙于《孙子兵法》,黑羽国一直将其视为国宝,后来因某朝一位黑羽的公主嫁到玉阳来,便带了这部书的副本做陪嫁,再后来,因为四国少有战事发生,这部书渐渐也被人遗忘了。
怎么此时黑羽忽然跑到玉阳来索要这本书?
难道……留在黑羽的原本丢失或损毁了?
她看向黑羽定海那微微凝起的眉心,霎时明白了。也许对黑羽来说,原本以军事雄霸于一朝三国,兵书的遗失或损毁并没有特别在意,却不料日前之战莫名其妙地败给名不见经传的圣怀璧,他们立刻危机感顿增,于是带著大军压境,要把副本带回去,以保以后作战更加稳操胜算。
但显然玉阳王是不想交出这本书的,玉阳本就处于弱势,再将兵书奉上,对于一国统帅来说,等于失去全部生机。
而那一纸……
「若将军想从朕口中知道,玉阳到底肯不肯和黑羽结盟,朕此时此刻也不能给你准确的回答。要知道一朝三国的盟约早已确立,我玉阳向来奉行盟约,不曾有半点违逆,这也是玉阳国立国的根本,若立下新约便将旧约废除,黑羽真的相信玉阳与你们缔结的盟书就是真心实意,绝不更改吗?」
玉阳王朗朗回答,从容镇定,义正词严,却让黑羽定海脸上的寒意越发深浓了。
「既然陛下叫我入宫,却无法与我达成任何共识,那我坐在这里也著实没有意义,先向陛下告辞了。」
他倏然起身,脸沉如冰,身边三名护卫同时站在他身前身后和身侧,似是防备玉阳王翻脸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