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紫儿倚在栏杆上,望著天空降下来的薄薄雪花。看不见月亮,但她知道只剩七日了。如果生命只剩下七天,将如何度过?
紫儿不知道,也许找一个高处,远远的看著天上的雪花降下,细数著生命中曾发生的点点滴滴,也许找个无人的山谷为自己挖掘长眠处,也许藏身于人烟密集处,笑看人间俗事……
他说他爱嫣含,他说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他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正确到让她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她是富家女子,自己不过是罪臣之后;她是不问尘事的娇娇女,自己是沾满世俗污秽的杀手;她单纯善良、心无城府,自己复杂多疑、奸险难测……任谁都会做出这种明智的选择啊!
爱他……她没资格,恨他……她没立场,他们仿佛是无法交叉的平行线,只能各自拥有自己的天空……
炜勖从远处走来,看见他的身影,她的心怦怦乱弹著无律曲目。
看著她单薄的身子在冬雪中伫立,他还是会心痛啊!往后他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将她自脑中拔除干净?他没说话,安安静静走到她的身旁把她一把抱起,送回房中。
低,他亲手为她除去脚撩。当他看到她足踝上几近溃烂的伤口,他的心震了一下,怎么忘了,这样一副撩铐对身无内力的孱弱女子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站起身,他欲回房取来玉霜生肌露,为她惨不忍睹的脚上药。
「你要走了吗?」紫儿幽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那份无助传到他耳里成了重重牵绊,锁住他的脚步,让他动弹不得。
「你要我留下吗?」
「是的!我要。但……你……肯留吗?」他的问话让她重燃起一线希望。
「你不再是我记忆里的小紫儿,那个善良聪慧、善解人意的紫儿已经消失了,我眼前的你是莫情,一个没有真情的女子。」他不准自己再度欺瞒自己,这些日子的强求,只强求了一颗不属于他的心。
「我早说过我不是当年那个小紫儿,我之所以留下,是因为你固执地相信时间不会改变一切。」她捍卫著她的自尊心,她全身上下所余不多,仅存尊严而已。
「我只相信纯良的性格,不会因环境恶劣而改变,不过……显然我是错得离谱了。」她早不是那个以他为天,爱他、信他的小紫儿,她迫切想要的是离开他。
「所以,你爱上的是以前的小紫儿,不是我?」他弄清楚自己的心了?理清后,他明白自己真正爱的女人是嫣含?这个推论让紫儿心如刀割。
他不回答,选择沉默以对。
「我们不再有机会了,是不是?」玉面观音判了她的身体死刑,而她最挚爱的勖哥哥却判了她的心死刑。恨会让人亡,爱又何尝不是?
「你还需要机会吗?」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对她。
「可以吗?」明白了自己不再爱她,他还会让她留下?不会吧!他怎舍得让心爱的嫣含受委屈?她心中的酸楚一圈一圈扩大,几乎要将她淹没。
「曹紫只,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摇摇头,他在她眼里看到陌生。
「我很难懂吗?」
「你反反复复地让人捉模不定。温柔多情的你、可爱聪慧的你、悲愁感伤的你、心肠毒辣的你……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假若我说,不管哪个我,都是爱你的紫儿……」她不顾脚踝不断传来的剧痛,慢慢地走向他,想投入他的怀抱,再度重温他的温暖。
「不要再戏弄我的感情了。」他退了一步,摆明拒她千里。
戏弄?她的手僵在半空中,原来这些日子她的真心相待只换来戏弄二字?这叫她情何以堪?他可以说不再爱她、可以说他弄懂自己的情感归依,可……他不能扭曲她对他的爱啊!
就为了那顶无端被扣上的罪名,他便否决了他们之间的一切一切……恩爱是假、甜蜜是空……是他们的爱太脆弱,还是他们的感情本就架构在虚无的回忆中,没有实质意义?
死心了……她彻底死心了,紫只告诉自己就算再拼命,争的不过是七天的好光景,就算在他怀里死去又如何?就算抱著他的爱死去又如何?不能一生一世的爱,留著又有何用?
「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了。」点点头,紫儿转过身哀悼她夭折的情,没了、没了……她已什么都不剩,他一走,连她这些年赖以为生的回忆都一并带走……
「我会让人送来银两和药品,明天一早你就可以离开了。」背过她,他努力割舍那份不舍和牵挂。
「我不需要那些,不劳费心。」那些东西之于她已是多余。
「观音宫已毁,你无处可投身。」再怒再怨,他也要为她预留下后路。
「天地辽阔,总有我曹紫只容身之处。」凄楚一笑,阴曹地府总有容她之处,翻开掌心,这双沾满血腥的手早注定要下十八层地狱……她不怕苦、不怕折磨,这二十年的岁月就是一场磨难啊。
「固执真能帮你吗?」
「这二十年来,就是固执帮我撑著、挡著,让我一路活到今日……」
「随你!」他的关心对她来讲都是多余,她早不需要他了,他还坚持什么?
门关上,再撑不住软弱身子,紫儿扑跌在地,放任泪水洗涤伤痕累累的心……此生、来生,她都不要再踫情字。
☆☆☆
披上黑色斗篷,紫儿踩著一地清雪,一步步走回她的梅园,雪花贴在她的发际眉梢,她像乘雪而来的仙子。
走进梅园,她折下几枝新梅,等不及紫苑花开,她将要踏雪离去……曾经,梅园里有他们的欢笑嬉戏声,曾经,他们在月下与影儿结伴对饮;曾经,他们在烛光中两心相许……而这一切,空留回忆。
仔仔细细地望下最后一眼,她牢牢地把这场景锁入记忆箱底,待他日……待他日又如何?她再无多余的「他日」在身后相待……
别了,她的梅园,别了,她的情爱,别了,她生命中短暂的幸福……
想起托给嫣含的画,她再转回咏絮楼,忘记寒风冻伤了她伤口未愈的小脚,忘记了饥寒在她小小的身子里抗议,忘记了没了心的人再难以抵挡冰雪侵袭……她一心回转咏絮楼。
终于,看到暖暖的烛火……她长吁口气。
叩门,心底猜测勖哥哥在不在里头?门开,迎视小容一脸愤懑。
「你还来做什么?」她叉著腰,扯著喉咙骂道。
「嫣含醒了吗?我要见她。」虚弱的紫儿竟是怎么也推不开她。白白的雾气自她口中吐出,斗篷上的霜雪覆了她满身。
「谁准你直呼小姐名字?」难得站到强势位置,她仰起下巴,满脸傲慢。
「我要见她!」握著梅花的双手僵冻成冰。
「不可以,为了保障我们家小姐的生命安全,我再也不让你们两人独处。」
「你可以在我们身旁候著,我只跟她说一句话就离开曲府。」
「你愿意离开!」小容讶异,她知难而退了?有这么容易?
「如果你肯让我见嫣含一面的话。」她的气息越来越羸弱。
「只说一句?」
「就一句!」轻喟一声,她已经冷得全身发颤。
「好吧!苞我进来。」小容妥协,若她肯主动离去,对自己未尝不是件好事。
走入室内,火盆里的炭火不断在空气中散播温暖,抖落斗篷上的雪花,热热的空气融化了她满身风霜。
紫儿走到卧床前,看著嫣含娇艳欲滴的小脸儿,心想勖哥哥会爱上她也是人之常情。
「我相信不是你。」嫣含一看到紫只率先开口说话。
她信她?紫只想笑,受害者竟然相信她这令人发指的凶手,而他……那个曾经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竟用此定了她的罪……
「那已经不重要了。嫣含,昨日我托给你的画呢?」
「你急著要吗?昨天我已经找人送去裱褙,师父说要花五天功夫才能弄好。要不要我让人去催催师父,请他尽快赶出来?」
「不用了,画拿回来以后你把它撕了去,不用再交给勖哥哥了。」
「为什么?那幅画画得很好啊!」嫣含不解。
「忘记我,你们才可以从头开始不是吗?」紫儿拍拍她的小手,朝小容点头,她的「一句话」交代完毕,起身准备离去。
「你应了我不离开,为什么又出尔反尔?」病床上的嫣含急嚷。
「小姐!」小容忙把她压回床上,小姐一定是病糊涂了,这个害人狐狸精能有多远走多远不是很好吗?干嘛还去留住她?
这时,一个黑色身影破窗而入,长剑正对著嫣含的脖子。
「莫意……是你?」紫只惊呼。
「不要跟我说话,你这个叛徒!」莫意狠狠瞪她一眼。
「叛徒?观音宫已经没了,还有什么背叛可言?告诉我,昨天嫣含身上的恨情散是不是你下的?」紫只问。
「没错!曲炜勖亲手毁了观音宫,我要他付出代价。」冷笑浮上她的唇边。
「要报仇你去找少爷啊,干嘛对付我们家一点武功都不懂的小姐。」小容大吼,盼引来侍仆。
「虽然我的武功不及他,至少,我可以把他身边的人一个个赶尽杀绝,以消我心头之恨。」
「莫意,你不累吗?当了这么多年的杀人机器,你从未厌倦过?观音宫毁了,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不是吗?」紫只试图说服她。
「观音宫毁了,我们再也没有观音露可以解毒,你忘了吗?前一回领的观音露只能维持我们两个月的性命。我还这般年轻,要我死?我不甘心!」
「你也知道,我们身上的毒无药可解,观音露只能延续生命罢了。」紫只道出事实。
「至少活著就有希望,蝼蚁尚且偷生,活著就有找到解药的可能。」
「找了那么多年,可曾有任何一个名医告诉你此毒有解?莫意,别傻了,玉面观音让我们生命延续,只是为了要我们去杀更多更多的人,这种刀口舌忝血的日子,我过怕也过腻了。」
「你说谎,是不是曲炜勖帮你找到解毒方法,你才会在这里惺惺作态。」
「你若不相信,把刀锋移上我的颈子,杀了我,我绝不还手。」以她现在的情形就算想还手也难。
「我不信你!你的武功高过我太多。」莫意态度戒慎。
「我就是不愿当杀手,才不回观音宫,我怎会为想保住短短的七天性命而出手杀你?」
「不!我恨曲炜勖,是他毁了我生存的希望,是他断我的生路,我要他付出代价。」说著,剑就要往嫣含身上落下。「你更恨我的!」紫儿推开嫣含,挡在她身前护著。「从小你就恨我最得师父疼爱,现在你有机会了,想泄恨、想算帐都该找我。」
紫只不回答,闭起眼楮等死。刷地,莫意的剑刺上紫儿的肩胛骨,长长的剑锋从后背透出来,鲜血喷上了嫣含的脸。
「你不要伤紫儿啊!」嫣含扶住紫儿摇摇欲坠的身子,泣不成声。「紫儿……告诉我,为什么你只剩下七日的生命?你中毒了吗?我们去找最好的大夫帮你医治……姑娘……求求你,紫儿人很好很好的,你怎忍心杀她,求你放了她,你想要什么我通通给你……」
「我不懂,你为什么甘心代她受死?」莫意的声音冷然无生气。
「因为——她是他心爱之人。」她不允许自己否认事实。
「他?曲炜勖?他的爱人关你何事,要你这样护著?难道……你爱上他了?」
「是的!我爱上他了。」紫儿重复她的话。
「他是你的幸福吗?」
「曾经是。」她幽然长叹,自己只是他的「曾经」……
「幸福总是不能长久。」莫意慨然,师父没说错,为这种短暂幸福失了心……不值得!
「曾经有过……足够了……世上没有永恒,能抓住刹那,我已满足。」
「你动情了?师父说你会受情所累。」
「宁受情累,不愿一生不识情滋味。」
「你太痴、太傻……」她喟叹,拔出剑后,她快速地封住紫儿身上的止血穴道。
「我不介意痴傻……莫意,停止杀人吧!让我们在黄泉路上相伴,下一世……当个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女儿,不再涉足江湖,安安稳稳的嫁作人妇。」
「你真是看开了?」她摇摇头,再展眉,脸上浮出一抹笑容。「我走了,七日后,奈何桥下,我等你。」
「想走?曲府岂容得你想来便来,你想走便走!」炜勖的声音出现在门口,他错过了她们交谈那幕,直觉认定她是紫只邀来杀害嫣含的同伴。
「请放她走,她不过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紫儿声息转弱。
「你有什么资格说话?先是出手伤人、再是下毒,这回连同党都叫进曲家大门。曹紫只,你比我想像的更……」
「不、不……你全弄错了,她不是紫儿叫进来的,她们没伤害我……请你放她走好吗?」嫣含爬下床,拉住炜勖的袖子,语无伦次的说,她满心只想结束这场面,找来大夫帮紫儿看伤。「求求你,放她走吧!」
莫意自他身边走过,回头,语意深长地对紫只说:「你白用情了!」
紫儿苦笑,可不……拉起黑色斗篷,隐住伤口,她站起身对嫣含说:「请别忘记我的托付。」
一欠身,她缓慢地往屋外走去,虚软的手握不住手上的寒梅……沿路洒下的梅枝和鲜血交织成触目心惊的景象。
炜勖怔愣住了,怎么会……她受伤了?
没等嫣含解释完,炜勖冲向前,一把抱住紫儿。
「你怎么会受伤?是谁伤你?!」他连声迭问,焦虑的脸庞在她眼前扩大、再扩大……一个、两个、三个……好几个勖哥哥……分开又重叠……
在他怀中,紫儿安心地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