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水镇半年了,傅良辰也小小攒了一笔钱,原就犹豫著是不是该继续动身前往江南寻人,可是这儿的宁静恬淡太美好,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勾心斗角,不用殚精竭虑,也不必揪著心,苦苦地等待什么,更没有伤心绝望痛苦。
她彷佛找到了生命中的平静。
可是他来了,而且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却那么温柔小心地对待她……哼!他自以为稍示温情,就能哄得她两继续对他掏心挖肺吗?
不,她只恨,他凭什么再度把她的世界搅乱三尺翻地覆,迫使她不得不狠下心告别这一片宁静,抽身离开?
站在乌水镇的码头,傅良辰怔怔地看汽河面上来往的船只,白帆绿水,处处花开锦绣,美得彷佛身在画中。
可她始终是个过客。
无论在哪里,永远没有根,没有家,只是从一个地方辗转流落到另外一个地方。
她低低叹了一声。
在她身后远处,那个高大瘦削男子默默地凝视著她,几度想上前,却又犹豫迟疑,再无昔日的霸气强硬。
见她问了船夫几句,而后便背著沉重的包袱登上了船,萧翊人心下一惊,急忙大步冲向码头。
若不是怕码头人太多,他也不愿惊扰了百姓,早已施展精妙轻功跃上船了,哪还需要这么急巴巴地催命赶著?
「喂!当心点!」
「赶著投胎啊你,急成这样?」几个商客虽然没有被他撞到,却被突然擦身而过的高大黑影吓了一大跳。
萧翊人一双浓眉紧紧蹙起,直到靴尖及时踩上船舷的那一刹那,这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拱手一笑。「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下次小心点嘛!」
「没事没事……」有商客瞧他虽然一身玄衣不修边幅的粗犷样,却是通身掩不住的气派,连忙拉了拉友人的衣袖。「走了走了,别惹麻烦。」
暗良辰却对他「惊动四方」的这一幕视而不见,只是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身子倚在船沿,静静地等待著船慢慢离了码头。
这是中等的客船,商客、旅人、男女老幼都有,有携货还有拎鸡带鸭的,大家都习惯了同船的嘈闹喧哗。
船上还有专门的灶房开炉,一式都是简单的烙大饼、大锅鱼鲜汤,一份八个铜子儿,有的嫌贵便会啃自己带的干粮,兜里银钱较充裕的想吃新鲜的热汤热食,便会干脆在船上搭伙了。
「吃吧。」一碗热腾腾的鱼鲜汤和一张金黄的烙饼出现在她面前,鱼鲜汤里还有满满的鱼肉。
暗良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著他。「我自己有馒头。」
萧翊人温柔地看著她,眼底有一丝恳求,低声道:「喝些热汤会舒服些。」
「不用了。」她看也不看他,低下头打开包袱,从里头取出了一个白天买的冷馒头,慢慢地吃起来。
却看得他一阵心痛。「小辰,你怨我恨我都好,就是别拿你的身子赌气,好吗?」
她不回答,只是一口口啃著馒头,觉得噎喉了,便拿起随身竹筒里的清水喝一口。
他从不知道温婉柔顺的她,执拗起来竟然比他还厉害,可事到如今,他只能怪自己,是他生生地将她逼成了这般模样。
萧翊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随手将鱼鲜汤和烙饼掷入河中,默默地到离她不远处的一角坐下。
宽阔得彷佛能扛起天的双肩,此刻颓然地下垮著,他那张俊朗却憔悴的脸庞藏在阴影里,默然不语,全身上下却散发著无比悔恨悲伤的孤寂感。
暗良辰极力不去看他,只管闭上眼假寐。
不去想,没带披风大氅的他,在河上夜风中会不会冷,也不去想他晚饭没有吃,肚子会不会饿……
自他跟著她出了药田后,在大街上走了很久,她买了包子当午饭,他却没有,尽避她不愿回头,可每当回头时,她都会瞥见他挺拔的身影。
她咬了咬下唇,心里有些烦躁起来。
为什么他还不走?北地都是他的天下,他的平北将军府里什么都有,还有他的红颜知己,再不济京城萧国公府也是他的家,他为什么好好的家不待,偏要来她跟前捣乱?
暗良辰忽然生气起来,忍不住睁开眼,对著他的方向狠狠瞪了过去。
他像是奇异地能感应到她的视线,蓦地睁开了双眼,又惊又喜地看著她。
她的心一跳,眼神瞪得他更狠厉了——看什么看!没想到他非但不发怒,黑眸反而更加炽热明亮,脸上笑意迅速荡漾开来。
有……有病啊?
她满心气怒,可又不能真的冲过去槌他踢他,生怕他越发蹬鼻子上脸,还以为她是故意要引起他注意的。
暗良辰索性恨恨地别过头去,紧抱著包袱,看也不再看他一眼。
萧翊人一怔,心下又是一阵深深的落寞。
小辰,要到几时,你才愿意原谅翊人哥哥?
可是,他不会放弃的。
当初,她盼了、等了他那么多年,这次,换他来等,来守著她。
船在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后,于隔日午后到了距离最近的梅花镇。
暗良辰下了船,打听清楚两日后才行船到苏州,听说那位叶史的母家柳氏是苏州书香望族,当初也被牵连了,可柳氏毕竟是江南百年望族,支系繁多,她现在只能祈求叶大人的后人是被柳氏宗族暗中庇护了,否则天下之大,她还真不知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人。
还有关家、白家的后人……若是还有后人在,会不会也和她一样隐姓埋名,强迫自己浑忘前事,只要能挣扎著活下来便好了?
她心下忐忑而茫然,忽然发现自己要走的是条至难又艰巨的荆棘路,前方等著她的,究竟是毒蛇、猛兽还是……希望?
可她怎能放弃?
爹爹和其他三大家的叔伯们用生命捍卫著的东西,她怎么能就让它湮没在时间的洪流中,让爹爹死也不能暝目?那是爹爹一生最后的遗愿啊!
她眼眶含泪,颤抖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心!」强健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腰肢,吓了她一大跳。
「你、你干什么?放手!」她惊魂甫定,想也不想猛然推开他。
「我……你、你刚刚险些撞上树了。」萧翊人一个人高马大的铁汉被骂得话说得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地解释,就是怕她误会。「我就……拉你一把,我没有别的心思。」
「谁要你好心了?」她羞窘又气愤地瞪了他一眼。
「那,你当心点看路。」他识趣地后退了一步,见她眼神不悦的瞪来,忙又后退了一大步。「我不烦你,你走好。」
她简直……简直快被他气死了,可是又不知该拿他怎么办,这么好声好气又活像牛皮糖似甩脱不开的,真的是那个跺一跺脚,地面都要震三震的平北大将军萧翊人吗?
暗良辰从来就不是什么手段狠厉的,她气恼愤恨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继续拿他当隐形人儿似的视而不见,自走自的。
萧翊人模了模鼻子,默默地跟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赶也赶不走,生怕万一有个什么意外,自己没能第一时间护住她。
她好不容易大难不死,捡回了一条命,此后,他要一直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守著、护著,再也不教她有任何一丝丝危险。
暗良辰恨得咬牙,下意识加快了步子想甩开他。
热闹的大街上游人甚多,还有几个小孩到处乱窜,没料想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傅良辰埋头疾走著,没注意到前头撞来的一个身影!
「小辰小心!」萧翊人脸色大变,惊恐地大吼一声。
「你又……」她气恼地要回头,电光石火间却被一股力道抓著往后一扯,然后一个温暖强壮的胸膛紧紧护住了她。
一切来得太急太快,她只感觉到紧拥住自己的高大身躯僵了一下,而后便是尖叫声四起。
人群惊骇慌乱成了一团,可其中有个女子的尖叫声却凄厉得可怕……
「不不……将军……怎么会是你?」古瑶儿手上的匕首沾满了鲜血……那是萧翊人的血……惨嚎著连连后退。
「我、我要杀的不是你……为什么你要替她挡刀?为什么?该死的明明就是她……」
暗良辰心霎时凉透了,她抖著双手环住那倒在她身上的高大男人,那个剽悍、强壮的翊人哥哥,他、他竟然已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翊人哥哥,你、你别吓我,你不会有事的,你……」她嘴唇惨白嗫嚅著,一手紧紧捣住那鲜血迅速蔓延开来的血口,好像这样就能够阻止血液自他体内狂涌流失。「你别动,我找人来救你,你不能有事,你别怕,有我在,我在……」
「小辰……」萧翊人低微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却温柔得像是含著笑,笑著在安慰她。「你有没有……受伤?」
「翊人哥哥……」她的泪水纷纷狂坠,呜咽地喊道:「你是傻瓜吗?你为什么要替我挡刀?你的命有多重要你知道吗?就算死一百个我也值不上你一个……」
「……你,最重要。」他目不转楮地盯著她,呼吸开始有些困难了,却仍努力地对著她绽开一抹欢快的笑容。
「大笨蛋……你这个大笨蛋……」傅良辰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紧紧地环抱著他,泪如泉涌地对著四周人群大叫:「快来人救命啊!找大夫来,求求你们……快救我夫君……」
「对对对,大夫,快叫大夫!」
「还有这个杀人凶手,这个女人,把她抓起来送审,别让她逃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行凶杀人,常我们梅花镇没有王法了,都是死人哪?!」
「抓住她!押住她!」镇民们终于自震惊中反应过来,纷纷热心仗义地动作了起来,古瑶儿想起要逃,却已经来不及了,一下子便被几个人押按在地上,大伙拿绳的拿绳、捆人的捆人,很快就将她五花大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