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过年,傅良辰这个萧国公府的主事少夫人肩上责任越重,也越发忙碌起来。
举凡里里外外过年需办的仪礼、宴席、祭祀、往来年礼,还有上上下下主子奴仆待添置的新衣、拨下的月银、年底的赏银、管事们的红利等等,统统都是由她打理的。
短短几天,她忙得脚不沾地,一下子又瘦了一大圈,连厚厚的冬衣锦袄穿在身上都空荡荡的,看在萧何氏眼里简直心疼到了极点。
可恨自己年纪大了,身子禁不得劳累,国公爷又是个大男人,只管朝上的大事,回到府中便是甩手掌柜大老爷。
那个可恶的臭小子则是冷著脸一个劲儿地练他的兵,一点都不晓得疼惜他自己的媳妇儿。若是逼急了,他便是抛下一句:「既然她撑不起,府庶务,那么就让瑶儿去给她搭把手,反正以后瑶儿是平妻,分权给她也是应当。」
气得萧何氏差点拿玉枕砸昏这个混蛋儿子!
「娘,我不要紧的。」反倒是傅良辰温言宽慰她,「每年不都是这么忙过来的吗?您该对媳妇管家的本事有信心才是。」
「辰儿……」萧何氏每每见到她就想掉泪,叹息道:「都是娘身子不济,累及了你了。」
「娘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您能好好养好身子,辰儿便欢喜了。」
她接过丫鬟手中的汤药,小心翼翼地一匙一匙喂著老夫人。「今儿这帖是滋补润肺的,太医开了新方子,一点儿也不苦,您尝尝。」
「果然还是媳妇儿贴心。」萧何氏深感窝心地喝完了汤药,又含了枚儿媳奉上来甜口的蜜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生儿子就是没用,粗枝大叶又没心没肺的,哼,早知道得为这混帐小子操碎了心,当初就该把他塞回肚子里……还不如生颗蛋呢!」
「娘又说气话了。」饶是傅良辰愁肠百转,心绪郁郁,也不禁失笑了。
「唉,既是气话可也是大实话。」萧何氏苦恼地道:「怎么就生了个这么执拗得跟头强驴似的臭小子?」
「等过完年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的笑容有一丝飘忽。
「什么?」萧何氏一怔。
「没什么。」傅良辰摇了摇头,轻声道:「娘,媳妇先去和管事们对帐了,您安心休息,晚点媳妇再来陪您。」
「你自管忙去吧,有时间的话也歇口气儿,别把自己累坏了,左右我这儿也没什么事儿。」
萧何氏忽然想起,迟疑地道:「对了,娘跟你说句女人家的心里话……主持中馈,孝顺公婆虽重要,可留住丈夫的心才是根本的立身之道,知道吗?」
暗良辰闻言,心下一股椎剌般的疼,面上却丝毫不显,平静地笑应:「是,媳妇知道了。」
「夫人,」诱月略显尴尬地进来禀道:「古姑娘求见。」
「不见。」萧何氏脸一沉。
「可古姑娘说,有重要的事想跟您说。」诱月小心地瞄了傅良辰一眼,心下有些歉疚。「奴婢拦不住,只得先请她在花厅上候著。」
「成天到这儿来卖乖讨好,是巴不得我早早气死吧。」萧何氏一点都不给好脸色。
「娘。」傅良辰感激地轻握了下婆母的手,低声道:「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可是,毕竟在这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算是情面上,您也不好总这么绷著。」
「傻孩子,这时候你还讲究什么贤慧大度?」
「将军难得回来过年,大家如果都不开心,这年也过得无意思,岂不是太可惜了?」
她想著即将到来的除夕团圆饭……
今年,终于是「团圆」了,可惜却多了一个人。
她想,在他心里,那个多出来的人其实是她吧。
萧何氏想起自家固执的儿子,再想想他以往也从未对一个姑娘家这般上心过,也许,这便是缘分,是命啊!
说到底,萧何氏内心深处也是不忍苛责自己的亲生儿子,毕竟儿子在北地孤寂多年,若有个他知心的人儿陪著,做爹娘的只有欢喜安心的份,又哪能真同他赌气?
况且她已经硬下心肠将儿子拒在门外多日,心底著实也思念得紧了,若是再这般僵持著不放,难道她要真眼睁睁看著开春后,儿子再度远赴北地,母子这一分别又不知是几多年吗?
唉……就是委屈了她的好儿媳了。萧何氏神情黯然,心下暗愧。
「嗯,咳,那好吧。」她清了清喉咙,不知怎的有些不敢直视儿媳,「你忙去,娘,呃,就勉为其难的见见她,就看在你和翊哥儿的面子上了。」
暗良辰明明知道婆母这么做才是对的,可心却无可避免地生生抽痛了一下,她很努力地挤出一抹微笑,却觉得自己一连串起身福礼退下的动作,僵硬得近似落荒而逃。
在花厅外和宛若阳光般耀眼的红衫女子擦肩而过时,她明亮灼灼的笑眼对映上自己苍白无力的眸光,更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不过,这样也好。
这世上除了血缘至亲不能割舍替换外,其他的,本也就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行的道理。
回首这十数年来,总是快活的比不快活的日子多一些,便已足够。
暗良辰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苍白而平静,坚定地走出温暖的花厅,踏入雪霁天寒的冬日里。
而后,傅良辰便常常听见府中下人们流传许多关于古瑶儿的小道消息,比如古瑶儿亲手做了北地的甜酒酿给国公爷,国公爷很喜欢;比如古瑶儿每日早晨去向老夫人请安,老夫人从最先的闭门不开,到最后已足半推半就地允她直接入寝居;还有大将军那么沉肃的一个大男人,居然出外访友的回程路上,还特地绕到京城老唐铺帮古瑶儿带了四喜汤包回来……
她默默听著,不管心下作何感受,面上仍是平静无波,条条有理地安排著关于国公府过年的大小琐事。
杜鹃和华年时时用担忧的眼神看著她,好似害怕她在听完那些戳人心肺的消息后,会做出什么想不开的冲动之举。
「我没事。」她对上贴心丫鬟怜悯而心疼的目光时,总是微笑保证。「我很好,我真的没事。」
终于,到了除夕的前一天晚上,当所有的事都安排周全后,她这一个夜晚反倒是空闲了下来。
暗良辰披著墨绿色的披风,独自提著灯笼走在国公府内的花廊、园林间。
一雕梁一画柱,一朵花一棵树,栏干上的漆花流彩,月池畔的堆叠太湖石……这里承载了她十多年来的记忆,有美好的,有忐忑的,有期盼的,有疲惫的。
到最后,只余一片苍凉空茫。
她来到了那株桃树下,仰著头,望著被冰雪覆盖了的枯枝。
只待来春雪化了,冬去了,桃树就会冒出新芽,然后春未夏初时分,便能见满树粉红落英缤纷……她伫立在桃树下久久,彷佛看得痴了。
大雪又落了下来,纷纷团团地落在树上、地上,她的发上和肩上很快便积了层雪花。
萧翊人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傻傻站在桃树下,几乎被雪淹没却犹不自知的蠢女人。
若不是他正好和父亲下棋到深夜,临时决意抄近路回无铭堂,恐怕也不会发现那个女人跟个痴儿似的站在雪地里「找死」。
他心下先是一抽紧,随即勃然大怒。
她这又是在做什么?明日便是除夕,难道她想故意把自己冻病,好在团圆宴上给大家找不痛快吗?
「你这疯子!」他想也不想大步冲进雪地里,大手一把攫住了她的手肘,狠狠地将她拖到回廊。「又在耍什么心机?你以为搞这招苦肉计,我就会为你心痛吗?傅良辰,你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暗良辰被他扯得手臂剧痛,脚下跌跌撞撺,在听见他不分青红皂白的低吼时,冷得麻木无知觉的心瞬间一绞……
「放手。」她冻得淡白如雪色的唇瓣低低吐出两个字。
「我连多踫你一下都觉得恶心!」他重重地甩开她的手,眼神森冷厌恶。
她渐渐感觉到寒冷,却不知是被雪冻的,还是自骨子里渗出的阵阵战栗,白得像纸的秀丽脸庞,有抹哀伤一闪而逝。
「谢将军提醒。」她垂下目光,冻得瑟瑟微抖的身子依然行了一个端庄完美的礼。「若您没有别的事要吩咐的话,妾身先行告退了。」
「慢著!」她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他冷冷地道:「待初五朝廷开印之后,我会向皇上亲自请旨赐昏,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你做什么都不能妄想改变这个决定。」
空气在沉默中逐渐凝结成霜,夜色里,隐约似有幽幽叹息……他黑眸灼灼地盯著她,没来由地憋住气,掌心微微汗湿了。
「妾身知道了。」傅良辰的声音淡寂如无波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那么,妾身告退。」
萧翊人瞪著她单薄却挺直著背的身影,胸口那团火却越燃越烦躁。她到底听懂他的意思没有?为什么她的反应这么平淡、这么的……无所谓?
十多年来想方设法要嫁给他,独占他的她,怎么可能对此事一点反应都没有?
萧翊人不知为何,思绪乱成一片,那张俊脸布满沉郁。
这一夜,反而是他失眠了。
鞭炮声热闹地震天价响著,京城大街小巷处处都是喜过新年的氛围,大红春联张贴满城,小孩子们穿新衣戴新帽,兜里装著压岁钱,手上拿著各式玩的吃的,乐呵呵地在摊市里乱窜著。
除夕那个晚上,萧国公府的年夜饭在有些尴尬却又异常「和谐」的状态下顺利结束,虽然老国公和老夫人时不时一脸心虚又愧疚地偷瞄著儿媳的神色,在发现儿媳从头到尾温顺娴静一如往常时,心里也不知是该松气还是该觉得失望。
反而本该是得偿所愿的儿子,偏偏沉肃著一张俊脸,浓眉紧蹙,彷佛心中沉沉压著万壑巨石般地郁闷难解,就连举杯敬酒时,嘴角那抹微笑邰显得有一丝勉强。
迸瑶儿一贯地笑得灿烂张扬而自来熟,一下子替这个夹菜,一下为那个舀汤,还妙语如珠,炒热了满桌气氛。老国公笑归笑,却私心以为,毕竟不是名门闺阁养出来的,还真是太聒噪了点。
再转头一看左手边的儿媳,笑容温柔,不卑不亢,举止谈吐尔雅妥贴,带著世家娟秀女子的雍和谦冲,老国公满意地频频颔首,眼角余光又瞥见儿子,不由一僵,随即低叹了一口气。
翊儿年轻气盛,又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喜欢的自是绚丽迷眼大红大紫的娇花,对于温静如月似水的妻子,自然是看不见的。
换作自己当年,恐怕也是做出相同的抉择……贤妻在家侍奉父母,美妾伴于身边厮守,这不正是男人的通病和优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