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如蓉粉脸蓦地刷白,甚至反射性地就要抽开男人的手,可,却被攫得好牢……一如被恐惧锁死的喉头,毫无半点自主的能力。
「翰凛!」曜广一声沈喝。「这玩笑也开得甚为过火!你将蒋小姐吓著了,放开她。」
玩笑……对,像这种话也只能当作玩笑。
但,即使翰凛的神色是这么柔和温煦,所有人却都不会怀疑他绝对是认真的。他的温善浅笑非但没有逸散些许现场一阵沈谧诡凝,反倒更添令人脚底发冷的惧骇。
他的动作是那么地轻,执著蒋如蓉的手像是怕踫坏了她似的,一个浅浅的偏头,又像是担心把谁吵醒般地缓慢。
可是他的笑,依旧如此俊朗。「本王并没开玩笑啊。」
他看了几乎开始发抖的蒋如蓉一眼,「迎娶这事儿本王没有意见,可,本王目前就是不想要孩子,所以当然就不要啊……这么解释不够清楚么?」
翰凛笑得十分亲切,蒋开泽却是一脸看到疯子的表情。
「──荒唐!」
他几乎整个胸口肩膀都在阵阵颤动,冲上前去将蒋如蓉拉了回来,深怕翰凛真的对女儿不利。「九王爷你简直欺人太甚!」
怒极攻心的蒋开泽忍不住破口而出。
早闻这第九王爷敛狂极端,没想到根本就是不正常!
「九王爷,请容老夫一言。」
赵湳硬著头皮上前,分析著事态,虽然他不认为那蒋如蓉的性命来告诫他会去什么作用,总还是要试试。
「现在要拿掉蒋小姐体内的胎儿,必定会对蒋小姐造成莫大的影响,重则可能丧命,请王爷三思。」
「丧命?」
翰凛好像一下子没想过这种结果,半敛下眸思索了一下,又弯起嘴角,语调十分开朗。「──那又何妨?」
他笑容灿烂地让人发寒。
「若要本王迎娶,本王定会办个盛大风光的婚礼,不论新娘……是死是活。」
他可以保证,绝不会有差别待遇。
闻言,蒋如蓉几乎要晕了过去,蒋开泽颤著手指向翰凛也几乎说不出话来。
一言不发的曜广神态相当冷凝。翰凛不是没让他头疼过,但此次却是惹得过火。
「怎么,蒋御史似乎不甚满意?那──」没得到他认为该有的赞同,他显得有一点点失望,可又笑了开来,继续道。「你若是怕女儿寂寞,本王也可以让你陪葬,这样可好?」
又是那种一切事情都可以简单到不行的口吻,仿佛新娘不过想带个婢女陪嫁,他绝对大方应允一样。
而他那说法……像是蒋如蓉根本就是死定了。若她要嫁入王爷府,喜日绝对变忌日。
「翰凛……」曜广终于开口,双眼泛著冷芒,「你把话说拧了,饶是朕也无法保你。」他可知道他一意孤行会有怎般下场?!
──纵然他贵为皇储,但执意挑战九五之尊的天赐权威同样不会轻赦!
终于望向曜广,翰凛噙著笑,淡淡的,问了句。「皇上意欲如何?」
──这是要天子表明立场的意思吗?
好温和有礼的语气,但却是好危险挑衅的行止。
「你……」端正凝然的五官浮上一层戾气,「朕好话说尽,你仍旧敬酒不饮喝罚酒?」
闻言,他还是没任何动作,挑个眉,或负个手,什么都好,但他,还是什么都不做。
那唇畔的笑痕仿佛打一出生就刻上了的,不上扬半分,也不摊平丝毫,完美坚定地犹如巨将杰作。
两双其实相当神似的眸对在了一块儿,蓦然间,空气闷窒,教人不由得隐隐颤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王爷……」
凉亭一角,一个清挺的身影,开口唤了一声,虽是轻缓,但在此刻却显得掷地有声。
那逸灵柔稳的嗓音一扬,明显的,牵动了翰凛的视线。
他优雅的唇际勾勒出的弧度似是添入一丝趣味,缓缓地,望向晚灯。「……嗯?」
鼻间逸出的一声轻应有点暧昧的甜腻。「怎么了?」黑眸有些微眯,笑著。
仿佛,最心爱的宠物正在他面前撒娇。
「恕属下僭越。」晚灯单膝一跪,望著翰凛。「事关重大,请王爷三思。」
他不点明此「事」意指为何,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希望翰凛就算再如何,也不要真正激怒皇上。
那对翰凛没有好处。
可,翰凛凝睇著他的双眼,像看穿了他的灵魂。
他轻轻笑了,仿佛真心的打自心底开怀,方才缠绕在周身的诡谧竟悄悄地,都消散了。
「……你要本王重新考虑?」他朝晚灯走近了一步,这么轻声问著。
「请王爷务必深思,莫过冲动。」他恭敬回答。
翰凛又是一个笑,让人觉得他接下来好像会伸手去模模晚灯的头一样,「好,本王听你的。」
无视于所有人都惊愕的神情,他又说了一句让人更傻眼的。「来,告诉本王,你要本王如何做?」
连皇帝都不放在眼内的翰凛,居然要听一个小小随侍的意见?
曜广的脸黑了一半。
晚灯则是闪过一丝的失措,他不自觉地低下头。「卑职──」
他还没来得及请罪,翰凛就打断了他。「晚灯。」
晚灯顿了一下。「是。」
「抬起头,看著……我。」
不知何时,他不再笑得盎意,不再妄得狂放,他只是深深地,望著晚灯。
「我要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
晚灯缓缓抬眸。盘踞在心头的悲伤,苦涩,纷乱,揪结,痛楚,跟著此刻浓浓的不解,化在他原本是那么柔暖的黑瞳中,泛成一层似水的纱雾,朦胧了翰凛的轮廓。
也模糊了自己的知觉。
──他……要翰凛怎么做?
「说。」朗亮的声音这么道。像催促,却又太过沈缓,似请求,可又多了掩灭不掉的霸气。
他们就这么对望著。两人所处,像是别的世界,宛若另方天地。
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与他,交缠的眸光。
──晚灯,本王只给你今晚的时间。
蓦然间,晚灯耳边似乎回荡起这句谜一般的话。
翰凛静静地睇著,像是要将他的五官刻划在瞳仁当中。
你要想仔细,想清楚。
这是,唯一的选择。
以前没有。
往后也不会有。
一句话。
只需一句话。
一切。
就看你。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顷刻,又好像已度过几番深秋寒冬。
晚灯浅浅地,半敛下眸,低首,一手握拳直直抵住彬地的膝侧。「……王爷已适成婚之年,为王爷后继有人,应当择贤慧伶俐为当家主母,留下王爷子嗣,若其有幸……晚灯,愿为王爷做牛做马,任凭差遣,以报当年浩恩……」
清澈的仿佛要揪痛人心的涓冷嗓音,低低的,沉沉的,缓缓的,干哑艰涩地仿佛要咳出血来,几乎,要让人怀疑这是否是他的遗言,这辈子最后一次开口地,落了一句。
「──永世不悔。」
一阵像是把人冻会现实的冷风袭来,隐约间,飘带了几许雪花。
──是啊,雪,要开始下了。
「好。」翰凛淡淡地笑。
雪一旦开始下,周遭就突然变得冷了。风冷,雪冷,浮在男人脸上的笑容冷,向来教人畏惧的眼神冷,不禁也令人怀疑……这样是否连感情都不曾,也不再有温度的一刻。
「好你个永世不悔。」
***
好像,事情的局面早就该是这样了。蒋家父女,皇帝曜广,都不是这出戏的主角,不过是为闲杂人等。
翰凛看著他,开口,挑了其中一个重点。「此番言下之意,就是希望本王娶妻?」
抵著地面的拳头,似乎握得更紧了。「……这是应当……」是的,他是高高在上帝王爷,总有一天,他是得要娶个夫人,门当户对,可以为他留下后继之人的……
「谁要你来评断应不应当?」他是把话摊得不够明?「本王问倒,是你的想法。」
晚灯从没主动要求过什么,所以,他真的不懂。他只是下意识地忍住不抬头,不敢看到翰凛湛亮的瞳眸。
仿佛……只要再陷入一次,他就会什么都失去。
「然这,就是你给本王的答案?」翰凛突然,笑了。笑著道出一句。「──很好。」那低沉的声音莫名地显得特别朗亮。
似乎,要震碎了什么捉模不清的东西般。
「永世不悔……呵,瞧瞧,我有个忠心不渝的好随侍……是不?」
突然间……晚灯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然一跳,险些,就要窒住了呼吸。
「可惜本王──不-需-要。」
翰凛的声线相当迷人,他有著听起来很干净的嗓音。干净地像雪,冷冽地也像雪。晚灯蓦地抬首,望进翰凛那对眸……感觉到身上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
──他……不要他了……意味著,他再也不能待在他身边了吗?
看著晚灯,翰凛在这一刻,几乎是面无表情地道:「怎地……要一个伺候人的奴仆,本王还得非要你不可么?」
耳膜边仿佛可以听到什么被炸裂的声音,很细碎,很轻微,但是……很疼。那不是自尊被践踏的感觉。而是更深的,更沉淀,更令人撕心裂肺的……
到底是什么……他,已经不敢承认了。
怕的,只要自己一揭清,也许就闭上眼,再也不想睁开。
「这……是我的……惩罚?」
是他瞒他五年的报复?是他口是心非的代价?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答案。
包不了解自己为何要问。即使脑袋几乎就要一片空白,他也明白这是一件愚蠢至极的行为。
但他的声音,在冷风及飞扬的几点雪花里,仍是那般清逸。即使有些破碎,依旧荡摄沁心,而且,更添一丝隐隐凄怆。
──惩罚?
「你……」闻言,翰凛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不这么一提,我,都忘了。」
他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所以,真的在眨眼之间,闪过一丝迷茫。
是啊……他怎么会忘了……他从不轻饶任何违逆他的人。唯一的一个例外,就是晚灯。他知道他受了伤害……但却没人晓得,他并不是基于意欲「惩罚」他的心态这么做。
最起码,这和他对以往那些人大「惩罚」……意义和方式绝对不同。
但是,事实证明,把话讲得之后自己才懂是很不智的行为。因为通常没有人能不误会。
……忘了?听起来……多伤人哪。仿佛他的存在其实是这么无关紧要。
就连惩戒责罚这样一个简单的借口,都不够资格。
晚灯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确起身的很缓慢,但那不是众人视线都停留在他身上的原因。
他一向穿得素净简朴,即使成为翰凛的随侍后亦然,单纯的颜色也最能衬出他澄澈静雅的风采。可如今,为何这一袭水蓝灰度清凛身影看来会是这么地……空虚?
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淡了,什么都搁摆在心底,看不著,也抚慰不到了。
那张秀朗脸庞上的表情很静,也似乎很柔,更像复上一抹朦胧的愁幽,埋藏其下的,是同样的凄楚,还是什么都放弃的绝望……?
「蒙当年王爷收容,晚灯才有今日,数年恩情,性命相报……」只不过,人家并不希罕……是不?「……日后若有属下得用之处,定无二话……请王爷保重……」
他拱手缓道。看起来,却好像个傀儡。
赵湳在旁瞧得几乎要急出汗来,简申采的表情虽然没太大变化,可轻蹙眉间下的复杂无奈焦急却也不逊赵湳。
翰凛依然旁若无人。视线里,只有晚灯的身影。
「晚灯……」
他似是轻喃般地唤著。回扬的声调感觉好像有点不舍,有点心疼,有点落寞,可,这么教人揪心的口吻却有接著缓缓道了。
「你已不再是当年非艳楼里的鸢鸠,如今只是我只手遮天下的金丝雀,飞出我这座王爷府,外头纵是天大地大……也不会有你容身之处。」
他道的仿若警告,可又温稳沈缓的像是谆谆教诲。
那语气表情措辞没一个搭调得起来的诡诒神态,让人都不禁要怀疑是不是正身处恶梦之中。
「──九王爷!」赵湳的声音相当难得地生硬了起来。
这算什么?岂不是要断了晚灯所有可退后路?啧!翰凛这小子有在发什么疯?!
理得清楚现实点,晚灯怎么说也跟他情同祖孙,状况交情可不比那蒋家小姐,他试图力挽狂澜,但……
「赵湳,你老人家年纪一把了,难得比本王还不明事理?」
他打断了赵湳的话,轻轻说著,笑容柔柔的。赵湳这一喊,他有怎么不明其中含义?但是,他也要让他了解一个道理。
「本王要留,你抢得走同样……本王要弃,一介大夫如你,可要得起?」
「你──」要不是年纪真有一把,稳敛得快,要不恐怕就不顾后果地劈头臭骂他一顿!赵湳只重重瞪了他一眼,随即就朝晚灯那头睇去。
晚灯好像浮现一丝淡淡的笑……他轻轻一揖,踩著缓慢的步伐走下亭轩,细碎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庭径上。
「哼……」一声轻哼,出自将一切冷冷看在眼底的曜广。
纵是十足细微,也将其他人从剧里给拉回了神。
曜广站了起身。「蒋御史,朕差人送你们回府,此事,」他深深睇了翰凛一眼,「朕会与卿择个商议,定会给你交代……君无戏言。」
蒋家父女也只有领旨,因为这局面可谓乱得让人脑筋打起死结,能先抽身也落得几下轻松。
曜广踱上前,在擦过翰凛的肩头时,低声说了句:「孽子。」这词儿他此刻道来竟没有什么狠戾之气。
──不管他用意为何,可看他这一连串的动作也能明白他居心叵测,如此安排作弄……要不是念在翰凛是他皇子,怕不早一个极刑就赐了痛快。
「翰凛也从不是什么孝儿,皇上。」他自己耸了耸肩,觉得说得十分中肯。
曜广又是一哼。「这笔帐朕会跟你慢慢算。」
「……儿臣恭候。」
翰凛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曜广只是一个振袖,不快地离去,蒋家父女见状,也只有跟上,没敢多留,赵湳及简申采相视一叹,一齐退下了。
独留翰凛一人站在原地。
他表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有其他动作,就仿佛,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人。
良久,他抬手,掌心接下一片雪,两片,三片……
雪,下得更绵,更密了。
好似要拂去全部的色彩,掩住所有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