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阳光照进宽大的窗户,窗外还有小鸟悦耳的啼叫声,伊利斯再一次地在这张豪华大床上醒过来,懒懒地用手遮挡耀眼的阳光。
许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了,却睡得腰酸腿疼,还不如睡在地上来得舒服,他艰难地坐起来,觉得周身都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简直不想动了。
睁开朦胧的睡眼,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拉床边的绳子,但直到悦耳的铃声响起的时候他才真的吓了一跳!这是从前卧室里的叫人铃,他已经忘了,彻底地忘了过去,但是一些小小的地方却总是不经意地露出来过去生活的痕迹,时刻提醒他。
门开了,进来的不是艾瑞克,他多少松了口气,还是面带微笑的管家康华特站在门口,非常有礼貌地问:「您昨晚睡得可好,费司南先生?」
伊利斯脸色微微一僵,才想起来自己还是没有穿衣服,他慌乱地四下寻找,康华特已经很体贴地拿过床尾的丝质晨衣递给他:「您是要先梳洗还是先吃早饭?浴室在那边。」
谤本不用他提醒,伊利斯闭著眼楮都可以找到,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艾瑞克以不知道什么原因的狂热把这里所有的一切都造得和从前一样,浴室依然在那个地方,不会错的。
他披上衣服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毯上,一步,两步,不多也不少,正好是八步,走到了浴室的门口,连门上金色的把手都没变。
推开门,还是和从前一样,白色大理石的浴白,精巧的设计,不同的是多了一尊小巧的泉水仙女的雕像,这里的露提尔没有斜眼的毛病了,笑容满面地托著一盒天蓝色的浴盐。
康华特赶过来拧开龙头,温热的水哗哗地流进浴白里,他看见伊利斯惊讶的神情,解释说:「这附近有一个温泉,直接用管道引进房间里,十分方便。」
伊利斯收起自己的表情,淡漠地点点头。
「那么,我出去了,有什么事请随时叫我。」康华特微鞠一躬,转身出去了。伊利斯抓了一把浴盐撒在水里,看著水变成美丽的蓝色,慢慢地跨了进去,把全身都浸泡在温热的水里,不禁舒服得叹息起来。
他无意识地撩著水,盯著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这几天身上的伤痕真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了,再加上以前留下的,现在的身体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巴掌大的皮肤没有伤痕,粗糙的双手上有著硬硬的老茧,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是可想而知,也是憔悴不堪的。
对于男性之间的恋情,在大陆上早已不是什么希奇的事了,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到处都存在著同性之恋,就连各处的花街,也开始做美少年的生意。
但是,那都应该是美丽的脸庞,美丽的身体,媚惑的微笑和眼波,柔软滑腻的身体……而不是他这样干巴巴的,又瘦又黑的人。一个为了生存在社会最底层干著最脏最累的工作的人。
他抬起手,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确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年轻贵族,然后,笑了。
艾瑞克的谎言,说得还象真的一样,就算自己真是他的爱人,那么,看见这样的身体,他还会有欲望吗?以他现在的权势,要找什么样的情人找不到,非要处心积虑地寻找他呢?
五年,一个人可以改变到什么样子啊……
那一段感情呢?
他也不知自己泡了多久,反正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全都泡得发红了,他才起身,几乎没有四面看,习惯性地伸手一抓,果然,就在老地方模到了雪白的大毛巾。
走出浴室门的时候,他毫不意外地看见昨天他弄得一片狼籍的桌子已经收拾干净了,整齐得就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康华特推著小餐车就位,微笑著说:「今天的早餐是火腿炒蛋和鱼,请问面包上是涂果酱还是花生酱?或者您比较喜欢奶酪?」
伊利斯看见摆得满满的餐车,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好好吃东西了,饥饿的肚子早已急不可耐地咕咕乱叫,催促著他赶快动手。
他咽了口突然分泌增多的唾沫,迟疑地看了看,然后抬起头来,沙哑著声音说:「给我黑麦面包好了。」
康华特神色不变,依旧微笑著重复:「黑麦面包吗?」
「是的。」伊利斯吃力地坐下,坚定地确认。
「真是特殊的口味。请原谅我的疏忽,我没有为您准备这个,能不能请您先喝点饮料,我这就为您去准备。」
伊利斯扫了一眼装在精美的瓷器里的牛奶,红茶,果汁等等,淡然地摇摇头:「我只喝清水。」
「这……」康华特脸上的微笑首度失去了。
门又开了,穿著一身黑色室内便服的艾瑞克皱著眉头站在那里:「你先出去吧,康华特。」
「是,伯爵先生。」
艾瑞克在他离开之后关上门,走了过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何必为难他呢?」
伊利斯犀利地看了他一眼:「你指什么?我尊贵的伯爵大人?」
「我不是来和你怄气的,来把早饭吃了,吃完东西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请现在就说。」伊利斯顿时竖起了全身的毛。
「不行,你得先吃东西,」艾瑞克坚持,「我不想你把自己饿坏了,这里全都是你喜欢的口味,包括火腿也是来自布鲁港的特产,你不是一向很喜欢吗?」
「你说的那是从前吧?」伊利斯毫不退缩地说,「我刚才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我只吃黑麦面包,喝清水,这才是我的正常饮食,吃这些贵族化的东西我会消化不良!」
「伊利斯。」艾瑞克在他身边来回地踱著步,「你这样敌视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听我解释好吗?我说过会给你一个解释的,当然要等你身体好了之后,你还要我说几遍呢?我是你的爱人,我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任何时候都没有!我找你是为了照顾你一辈子,我答应过你的,你忘了吗?你是故意忘了,你只是不想承认而已!为什么?你恨我吗?」
伊利斯抬起眼楮看著他,似笑非笑地说:「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我不相信你,包括你说的一切,我都不相信。」
艾瑞克语塞,眼楮里象是要冒火一样瞪著他。
伊利斯平静地看著他,毫无畏惧。
轻轻的敲门声,康华特进来了,手上端著一个托盘,微笑著说:「先生,您要的黑麦面包和清水来了。」
在艾瑞克和伊利斯的愕然中,他把托盘放到伊利斯面前,鞠躬告退。
艾瑞克忽然笑了,愉悦地说:「我的管家尽力要满足你的所有愿望呢,那么,你要的早餐已经来了,请用餐吧。」
伊利斯冷哼了一声,抓起盘子里切得整整齐齐的面包片,毫无礼节地就这么塞进嘴里,出乎他的意料。艾瑞克以毫不次于他的速度也抓起面包往嘴里塞,大口大口地咀嚼著,露出一丝笑意。
「我以为这是我的早餐。」他讽刺地说。
艾瑞克吃掉盘子里最后一块面包,愉悦地伸手擦去伊利斯脸上的面包屑:「我愿意永远与你分享我的一切,只求你永远与我分享你的早餐。」
他温柔的眼光却令伊利斯打了个寒战,低声地说:「肉麻死了。」
艾瑞克笑得更开心了:「这是你的原话,伊利斯,也许你记不得了,可我还是记得很清楚。」
伊利斯茫然地看著他,艾瑞克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说:「那一年我进入皇家骑兵兵团,在北方边境驻防的时候,你不是冒著大雪来找我的吗?不记得了?我一开始不想见你,你就在营房外面一直等著,等得都快冻僵了!」
他温柔地掠过伊利斯乱乱的湿发,伊利斯皱起眉毛:有这种事么?
「最后还是我投降了,在夜里出来见你,你想跑过来可是脚都动不了,还是我抱你进了营房,灌了你一杯烈酒,一直抱了你一夜……然后早上我让你赶快回去,毕竟费司南的继承人不该呆在那种地方,可是你一定要吃了早饭才走,没办法我只好把自己的早饭拿给你,你说的就是这句话……我愿意永远与你分享我的一切,只求你永远与我分享你的早餐……」
他微笑著,脸上冷酷的线条柔和不少:「现在我把这句话还给你,如果觉得肉麻也没办法,你自己说的。」
伊利斯嘴里泛起苦水,他呆呆地听著,心里一个疯狂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不会的!不会是真的!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为什么不记得了?他记得艾瑞克是他的同学,但两家的关系一向不太好,虽然他们一开始是朋友,但是随著局势的发展,他们只会成为敌人!什么时候又出来这样的关系了?他怎么会是自己的爱人?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他会有一个孪生兄弟吗?还是一个和自己长得很象,象到可以骗过艾瑞克的人?据说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七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人……也许他就踫见了?
艾瑞克不象说谎的样子……可是他确实什么也记不得啊!
还是一开始他认为的原因:艾瑞克疯了?
「怎么了?」艾瑞克低声问,「在想什么?」
伊利斯犹豫著还是决定说实话,他抬起眼楮,望著艾瑞克的脸,低声地,怯懦地说:「很抱歉……可是……我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个人……我不是你的爱人……真的,不是。」
艾瑞克点点头,一点也没有不悦或吃惊的样子,他站直了身子,叹了口气:「我明白,我也能理解……你不愿意承认,你恨我……这些从前我也经历过,但是你那么坚决地追著我,让我无法放手,既然你努力过,现在轮到我来为我们的感情努力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你心里的块垒,我会慢慢去消解它,我爱你,以前,现在,将来,都爱你,既然爱了你,就会连你恨我的部分一起包容,放心吧,上次你没有放弃,这次,我也不会放弃的。」
伊利斯恼恨得差点拿起托盘往他头上砸过去看他还开不开窍,都说了不是不是了!他还一副理所当然的宽容样子!
「对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刚才不是说吃过早饭有话要对我说吗?现在我听著了!」
也许转移个话题会好些,但愿这个疯子不要再大谈自己和他是什么爱人关系了!
艾瑞克拍了一下手:「差点忘了,你等一下。」他拉了铃,几乎是立刻,康华特就出现了。
「把早餐收拾一下,泡壶加蜜莲席亚红茶来,再把我书桌上那个盒子拿过来。」艾瑞克吩咐著。
康华特鞠了一躬。
马上一切都就绪了,桌子上精美的产自莱贝的细瓷器花纹淡雅,浓浓的红茶飘著甜香,艾瑞克为他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瓖珐瑯的大盒子捧到桌子上,慎重地打开了玫瑰图案的盒盖。
伊利斯连望都没朝盒子里面望一眼,他皱著眉头看著艾瑞克,等著他进一步的说明。
「果然。你已经知道是什么了。」艾瑞克笑著,「很熟悉吧?」
见鬼的才知道是什么!伊利斯嘀咕著,终于往盒子里面看了一眼。
盒子里面整齐地叠放著一叠纸,全是印有费司南家徽暗花的信纸,看上去已经比较旧了。
伊利斯狐疑地看著艾瑞克,后者爱怜地模著盒子:「我就假装你失忆了吧,伊利斯……让我们来看看能不能唤起你的记忆……这里全是你写给我的信,就是俗称情书吧……」
他笑著在伊利斯额头一吻,而伊利斯因为太惊愕,傻傻地任他吻了。
「慢慢看,我是不介意时间的。但愿你看了之后能‘回想’起一些来,不再那么嘴硬了。」他微笑著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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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的窗前可以看见你每天经过的身影,我总是拖延时间在房间里等待著你经过的一瞬,你以前都不知道我每天看著你吧?仆人们都说我是个磨蹭的少爷,可是他们不知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看你一眼……贪婪地看著你,你一定又会说我是个任性的小孩了,可是艾瑞克你得认命啊,就是这样的我爱上了你……明天,经过的时候请回头看我好吗?不要太久,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只要一眼就好,让我知道你在看我……」
「我希望一年中有一千个节日,每个神都要求成百个祭祀,或是王家每天都有事情要庆祝,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公众场合站在你身边,可以看见你的脸……于是每一个这样的日子,差不多都是我的节日了。」
「在你离开之后我开始写这封信,你又要笑话我了吧,是刚见过面的,但是那样一点时间怎么够呢?从来没有这么憎恨过黎明的到来,我只希望一直在你的怀里安眠,如果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啊,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还是这么想著,今天又可以见面了,真好!」
「我要参加马术竞赛了,仿佛可以看见你皱起眉头不赞成的样子,我只想见你一面,尝尝和你一起策马飞奔的滋味,我请求你一次,虽然我们的实力悬殊,但是你可不可以和我保持一会的并肩?就一会儿好不好?让我尝到你在我身边,和我一起骑马的乐趣,然后你就可以离开我去夺取你的胜利,好不好?」
「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啊,父亲又在说著什么要给我攀一门好亲事的话了,我的心一直在下沉,我知道这是必须的,没有办法抗拒的,我和你都得认命了,你未来的新娘是国王的远亲吧,我真想祝贺你,但是我不能,我必须用全身的力气来阻止自己不向你发出诅咒,这次的约会我不去了,希望你也不要来,我们分手吧!」
「我要见你!我一定要见你!就象你曾经偷偷溜进我家一样,我也要偷溜进你家里去,如果你担心我的话就来吧,到我们的老地方去,我在那里等你,如果你不来我就去你家,随他们怎么办,把我打伤打死都好!我要见你,谁也阻挡不住我,你也不能!」
「我从来没有这样地恨过父亲,你就这样地远离了我吗?连最后一面也吝与给我,虽然我没有资格企求你的原谅,但是我还是要说上一千遍一万遍对不起!我不要和你分开,无论你到北边的雪原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我都要去找你!你走了,我的心也走了……只有再见到你,我才会又是一个完整的人,所以,让我去找你,无论如何,我要和你在一起了!」
「这是真的吗?我见到了你?白天的那个你是真实的吗?你真的回到王都来了吗?直到我看见了你熟悉的字我才相信这是真的,让我赞美神吧,是他又把你送回了我身边,艾瑞克……叫著你的名字都可以让我愉悦无比,我们见面吧,一次也好,好吗?不要再分开了,经过这么多,我不要再和你分开了!我等著你,一直到你来为止,如果你不来,就留我一个人在只有我们知道的地方,静静地,死去……」
伊利斯在温暖的房间里居然浑身发抖,他再也无法看下去了,使尽力气把信纸扔开,赤著脚跳到门口,颤抖的手去拉门把手,没有开,门锁上了,他更加发抖起来,用拳头使劲地敲打著门,嘶哑地吼著:「让我出去!放我出去!」
门在几秒钟内开了,艾瑞克惊讶地扶住几乎瘫倒的他,一连声地问:「怎么了?伊利斯!怎么了?不要怕!我在这里,出什么事了?」
越过伊利斯的肩头,他看见房间里的情景,纷乱的白色信纸象蝴蝶的断翅一样落了满地,而伊利斯的脸比信纸还要白。
「怎么了?」他担忧地问,紧紧抱住伊利斯不停颤抖的身体。
伊利斯发狂地叫起来:「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那不是我写的……不是……是骗局……我不信!我不信……」他的手指无助地紧攀住艾瑞克的衣服,勉力支撑著自己颓然的身体。
是真的,他自己的字迹不会认错,全是他写的。
可是,为什么他想不起来?一点关于信的记忆都没有,他的头都快要炸了,还是想不起来,尽避在嘴里拼命地否认,心里却悲哀地明白:是他写的,艾瑞克拿出来的信,确实是他的字迹,他的感情。
为什么记不起来?为什么?
艾瑞克有力地抱著他的腰把他带到了床边,低声地哄著:「好好好,不是,不是,你先冷静下来,伊利斯,不要怕,我在这里陪著你,你冷静下来……」
伊利斯的双手狂乱地舞动,歇斯底里地叫:「撕了它!全是假的!撕了它!我不是你的!从来都不是!听见没有!那是假的!」
「听见了听见了。」艾瑞克按住他的手,熟练地在他颈上一压,瞬间的缺血使伊利斯短暂地晕了过去。
在他晕晕忽忽的时候,有什么飘著香气的温热液体送到嘴边,艾瑞克轻声地说:「喝下去……乖,喝下去就不难受了,乖,张开嘴,喝吧。」
伊利斯还处于无法思考的情形,茫然地张开嘴,慢慢地喝下了安息茶,艾瑞克松了一口气,轻轻抚摩著他的额头,低声地说著安慰的话,伊利斯绷紧的肌肉逐渐放松,眼楮疲倦地合上,呼吸也变得均匀起来。
艾瑞克一直等到他彻底睡著才离开他,蹲拣著丢了满地的信纸,拿安息茶过来的康华特站在一边,犹豫了半天才开口:「爵爷,事情好象有些不对头的样子……您不觉得费司南先生的反应很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他恨我,就是这样。」艾瑞克细心地把信纸叠好,「我理解他的反应,是我毁了他的家,他的生活,他的一切,就象他的父亲毁了我父亲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我爱他,而他也爱我,他之所以死也不承认是因为他的骄傲,身为费司南家族最后继承人的骄傲,他为了生活可以在任何一个人面前卑躬屈膝,只有我不行,就算是饿死他也不会对我开口的,这就是伊利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他把整理好的信又放回盒子里,皱起眉头:「我原以为他会和他的未婚妻一起到国外去,那据说是他父亲为他选的某位身份高贵的贵族小姐,但是,我没想到他会留在王都……」
「费司南先生一直过著比较艰难的生活。」康华特客观地评价。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补偿他,」艾瑞克的脸上充满疑惑,「可是他不太愿意领情……把盒子放回书房,我今天留在这里陪他。」
康华特看上去还想说什么,但是很聪明地没开口,接过盒子,微鞠一躬就离开了。
艾瑞克半躺在伊利斯身边,深深地叹息著:「伊利斯,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俯,一个甜蜜温柔的吻落在伊利斯的双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