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颜悦色 第三章

二月初,隆冬的脚步慢慢走开,空气中仍带著一丝冰凉,却已不再冻得令人缩脖子遮耳朵。趁著今日太阳露脸,祝添和祝婶夫妻俩搬出潮凉的被子,摊开在院子边上的围栏,可怜兮兮地汲取屋顶斜射过来的阳光。

「好不容易可以晒日头了,九爷就是要占住院子。」祝婶抱怨道。

「待会儿还得多烧几壶茶,备些点心,这改过大会不知道要开到什么时候呢。」祝添见怪不怪,帮忙老妻摊被子。

祝家大院里,几条长桌长椅摆成门字形,十八条好汉愁眉苦脸地落坐,瞪视眼前的纸笔,有的人已经认命地磨起墨来。

缺口空处,摆放一张大桌,祝和畅坐在桌后,十足大老板的睥睨神态,威严地以指节敲了敲桌子,宣布道:「改过大会开始。按照惯例,先得把和记货行的行规诵记一遍。首先,三禁。」

「禁酒,禁赌,禁嫖。」兄弟们声如洪钟,正确无误地喊了出来。

「写!」

呜呜,九爷真是要人命了;要他们赶车送货、拿刀要拳、打虎擒匪都没问题,偏生每隔几个月就要他们练字,这小小的一管毛笔为什么比关刀还沉重,怎么拿都不合手呀?

「虎子,禁怎么写?哈哈,你拿笔好像拿鱼叉刺鱼。」

「这样写啦,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也是这个禁,我有学问吧。」

「喂,大锤,你写错了啦!酒不是九,你把九爷当成是酒,看他不把你扔出门。咦!借瞧一下,三点水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伙计们彼此交头接耳,伸长脖子瞄来瞄去,互相指正改错,祝和畅早就写好字,抆著双臂等兄弟们写完。

练字有他的目的,但念在兄弟们是粗人,他不强人所难:向来纪律严明、容不得一丝错误的他竞也公然让他们作弊。

简单的六个字,写了将近一刻钟: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三绝。」祝和畅继续喊出货行的规定。

「绝不结拜,绝不作保,绝不求人。」

「三练。」

「练武,练气,练字。」

「三多。」

「多看,多学,多记。」

「三不送。」

「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

这就样,足足耗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大伙儿终于写完几张大字。

犹如和盗匪做了一场最激烈的追逐打杀,兄弟们汗流浃背,气虚体弱地摊在椅背上,即使祝添和祝婶为他们送上热腾腾的清茶和香喷喷的糕点,也没有力气去拿来吃了。

「呜呜,爹呀、娘啊!救救我。」祝福趴倒桌上,趁机撒娇。

「别偷懒,写错字,爹还要叫你重写。」祝添一点也不留情。

祝和畅伸个大懒腰,站起身抖抖手脚,忽地一掌推出,袍摆一掀,左脚跨出马步,就开始自个儿练起功夫来了。

伙计们见了,精神为之一振,个个摩拳擦掌,生龙活虎地跳起来。

「嘿!论起念书写字,九爷是天,咱们是地,可比起功夫来,咱们是绝对不会输给九爷的。」

祝和畅眼不抬,眉不动,手脚继续慢条斯理地比划著,凉凉地道:「小李子,讲话很大声喔。来,过来跟爷儿我过个几招。」

「我来了!」小李子捋起袖子,纵跃上前,不客气地摆出架势。「九爷,小李子可是天天练功精进,今日教你瞧瞧我的厉害!」

「尽避来,打赢爷儿我的话,有赏。」祝和畅笑眯眯地道。

「好耶好耶!」兄弟们围观叫好,完全一扫方才委靡不振的模样。

接下来,只见两人结结实实地过招,身影闪动,拳打脚踢,虎虎生风,再加上伙计们的助阵呐喊,偌大的院落简直像个热闹的江湖卖艺场子。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改过大会……

长廊的屋角边上,站著一个姑娘,她已经旁观好一段时间了。

阳光洒落,透亮的金色光雾令她瞧不清院子里的一张张人脸,她困惑地眯起眼楮,想将那个身形飘动、谈笑用兵的祝九爷瞧个清楚。

饼去几次会面,她从来没正眼瞧过他,不是躲著他,就是昏迷,就算这些日子在他的宅子里休养,也只听过一两次他的声音而不见其人。

严格说来,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可是,救她于狼口之下的,是他;为她奔波延医治伤的,是他;在她以为就要绝望冻死京城,又让她活回来的人,也是他:然而,他又是带给她晴天霹雳的地狱信差。他是菩萨,却也是勾魂使者。

为何跟这人有了瓜葛?她摇了摇头。不管是谁带信,事实就是事实,不容改变;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向他道一声感谢救命之恩,然后,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走?她能去哪里?天下好大,山外有山,一条长路遥遥无尽,没有一个归处,她该何去何从,这才能安置她已然破碎的心?

「悦眉,你怎么起来了?」祝婶正往厨房走去,一见她倚著栏柱,痴痴发愣,忙过去扶她。「快快,回去躺著,要什么跟婶儿讲一声。」

「婶儿,谢谢你。」面对和善亲切的祝婶,悦眉舒解了眉头。「我很好,我躺了一个月,也躺累了,起来走走。」

「说的也是。」祝婶望向她红润的脸色,满意地点点头,却又轻声责备道:「你怎不加件外衣?天还很凉,你身子刚恢复,莫再冻著了。」

「婶儿,今天的太阳很暖和。」大片的阳光洒进了走廊,将披在栏杆上五颜六色的被子晒得更加光彩夺目,悦眉不禁伸出手,手心向上,意欲掬起那灿烂的金色。「我在这儿晒了好一会儿,身子都暖了。」

「嗯,果然。」祝婶亲自捏了捏悦眉的臂膀,确认她不再老像个冰块似地,便笑道:「好吧,那等日头定了,你一定得回房休息。婶儿今天帮你炖了一锅补气血的四物鸡汤,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吃了。」

「婶儿……」悦眉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我去瞧瞧水滚了没。」祝婶拍拍她的手,愉快地走开。

在她刚醒来之际,她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理会任何人了。她是生、是死,干他们何事?世人都要遗弃她了,他们又干她何事?

但她没被遗弃,她盖著暖和的被子,看祝婶耐著性子,一匙匙喂她吃药、吃饭,她的心受到激荡,再也没办法向比亲娘还疼她的祝婶摆脸色。

养病的一个多月里,她无事可做,每次醒来就瞧著窗外枯槁的花园和灰蓝的天空;她甚至以为,也许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了,即使是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但有那么好的叔儿婶儿,她就算成日坐在廊下发呆、烧饭洗衣、看他们拌嘴也甘愿。

然而随著伤势和体力好转,她的意识也逐渐醒了过来。

这里不是避难的桃花源,她不只会烧饭洗衣,她还是一个有绝活的染坊师傅,她有一双巧手,能为世间男女调染出一件件色彩缤纷的衣裳。

可她却无法为自己染就一袭纯然鲜红、不掺一丝杂色的嫁衣。

她放开手心里的阳光,收拢起拳头,眸光垂放在地上的灰砖。

「哇呜呜,九爷,你摔得我好疼啊!」

院子那边传来哀号声,有人跌在地上捧著打滚。

「王五已是爷儿我手下第三个败将,还有谁要上来?」祝和畅气定神闲地勾了勾指头。

「九爷,你就别再折腾咱啦,封你当武林盟主,可以了吧?」

「九爷每次都是这样,先叫咱哥儿们练字练到手软,再捉几个小子过去练拳脚、下马威,我再也不上当了啦。」

「呜,九爷英明,什么都行,所以九爷是九爷,咱们还是伙计。」

「好了!大家休息够了。」祝和畅放下扎在腰间的衣摆,做了一个收功动作,再拍拍手道:「谈正经事了。」

重头戏来了。伙计们整好衣裳,收起玩笑神色,一个个乖乖回座。

祝和畅也坐了下来,拿巾子拭去头脸汗水,再喝下一杯茶。

「兄弟们,爷儿我很久以前,就打算开这场澳过大会了,偏生过年前忙著送货,接下来又让大家回家过个好年,如今得空,还是得坐下来,咱们得好好谈出个结果才行。」

伙计们猛点头。幸好有那么几趟货要赶,改过大会才能一拖再拖,大家也趁路上空闲之际,彻底检讨各项疏失,有关如何防备贼人潜入货车并及早发现的问题,早已经列举出一百零八条解决和改进的方法了。

老天保佑,希望今天的改过大会可以提早结束。

「爷儿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啊。到底小泵娘是怎么跑进车里的?」祝和畅抬眼望了望天空,很满意地再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嗯,天色还早,这日头晒得也挺舒服的,你们可以慢慢说。」

伙计们一听,还得了!立刻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发言。

「耿姑娘身子扁,该不会从油布缝里钻进去吧?」

「不可能。我们怕布匹受潮,盖了两层油布,每隔一尺就扎起来打一个结,除非她有缩骨功,这才钻得进去。」

「这是阿阳你承认吧,就是你可怜人家,偷偷放她进去的。」

「冤枉啊!我哪敢做这种事!天地良心啊,我一家十口还得赖我抱住九爷赏下的饭碗呀。」

「吓!还是……其实耿姑娘早就伤心过度,自杀身亡了?其实我们看到的是她的亡灵?这鬼魂是来去自如的啊。」

「你才见鬼了,那野狼咬的是谁?初五大闹布庄的又是谁?」

「咳,我知道,耿姑娘会妖术,她只消咕噜咕噜念个咒语……」

「别猜了,我告诉你们答案。」一个娇脆女声突然出现。

众人诧异地齐齐转头,往后头瞧去。

「你是谁?」祝和畅更是惊异万分,猛然站起,先是车子里躲了人,再来他的宅子也闯进陌生人了?这……太折损他祝九爷的名声了吧。

但就这么站起来的瞬间,他已经认出那个姑娘了。

太不可思议了!也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她原本苍白枯瘦的脸蛋转为红润饱满,嫩白肌肤透出嫣红色泽,总泛著黑晕的眼楮变得明亮灵活,大大的,好像两汪湖水,身子明显地长了肉,衬出她穿著裙装的婀娜身段,长泻如瀑的黑发在脑后随意拢起,拿条巾子扎著。

黑发、素颜、黄衫,她就像一朵散出幽幽清香的黄菊,只是容颜虽清秀,神情却是淡漠得可以,眼里的湖水也凝结著一层薄冰。

祝和畅跌回椅子上,不是惊艳,唯一的念头竟是:原来婶儿天天向他挖银子,全拿来养胖小泵娘了。他这下子可真的成了大善人了。

「好。」他一整神色,镇定地道:「耿姑娘,请你告诉我们,为什么你有办法在严密的戒备下躲进了车子?」

伙计们原是面面相觑,暗暗猜测是否九爷金屋藏娇、好事将近?一听他减出耿姑娘,全部啊地惊叫了出来,个个睁大眼楮瞧了过去。

那个凄惨可怜的病丫头竟是个小美人儿?云世斌是瞎了眼吗!

「耿大姐,你的病好了?」祝福兴奋地问候道。

悦眉站在原地,冷冷地从左边看到右边,再从右边看到左边,顿时熄了一群男人的好奇目光,全场鸦雀无声。

「祝九爷,那天你们上好了货,准备出发前,你将所有的伙计喊到前头训话,我就趁机解开油布的结子,躲了进去。」她简单扼要说明。

训话……祝和畅很想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他就是爱叨念、爱显显当爷儿的威风,看来不改掉这坏毛病是不行了。

阿阳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赶忙问道:「可是我们时时察看结子,看来都没有问题啊。」

「打紧的结子,任谁都可以解开。」悦眉拿双手比划著,好像掀起一方油布,「只需下面一尺,右边一尺的空隙,我就钻得进去,然后伸手到外面,照样打了结,谁也看不出来。夜里我要下车小解,照样伸手解开。」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拍大腿,敲桌子。「我们脑袋太硬了,总想打结需得从外面打,原来也可以从里面打结啊。可我们手粗,恐怕油布扯紧了,伸也伸不出来。」

「耿姑娘果然巧手。」祝和畅不冷不热,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客套。「多谢你解开我们货行最大的疑问。」

「带给祝九爷麻烦,我很过意下去。」悦眉欠了欠身,又昂首道;「祝九爷救命之恩,悦眉无以为报,再过两天,我就会离去。」

怎么不是以身相许?伙计们有些失望,又期待地瞧瞧他们的九爷。

「如果你想见云世斌,我立刻派人请他过来。」祝和畅乐得不挽留她,趁著叔儿婶儿不在旁边嗦,他说什么也要送走这尊佛。

「我不见他。」悦眉的神色更冷,这是她这一个月来的一贯回应。

「他来好几次了,你都不见,如今闹得京城里沸沸扬扬,我也背了黑锅,董记布庄的董老爷很不能谅解我收留你。」

「所以我说我会走,绝不再牵累祝九爷。」

「好,我会送你一些盘缠,你路上好走。」

「谢谢,我不需要。」悦眉有她的傲骨,说走就走,绝再不牵扯其它。「另外我欠你的医药费、食宿费、旅费,我再想办法还你。」

「不用了。」祝和畅淡淡地道:「你养好身子再说。」

真是一个很不可爱的姑娘啊。无论是谁和她说话,就好像拿雪往身上堆,心肠也会跟著冷硬起来,也莫怪云世斌会移情别恋了。

留她在祝府,是因为她伤重未愈、身体衰弱,婶儿见了她就心疼不已,坚持亲自照顾,不然他大可送她住在外头,雇个老妈子就成了。

也许云世斌还是爱她的吧,不然怎会跑了那么多趟祝府想接她回去?她不见他,他就在房门外徘徊,不时仰天叹息,失魂落魄似地。

「九爷,外头有人要找悦眉。」祝添忽忙跑过来喊人。

「是云世斌吗?」

「不是,是吴文彩。」祝添双手一张。「他带来这么大的礼呀。」

「他是谁?」悦眉本已走向后院,不禁停下脚步。

「他是文彩布庄的大老板,是董记布庄最大的死对头啊!」祝福兴匆匆地告知,结果立刻遭到九爷一记最大的白眼。

「我去见他。叔儿,请你带我过去。」悦眉毫不考虑地定向前。

「喂,你等一下!你不能去。」祝和畅一惊而起。

「他找我,不是找你。」悦眉冷冷地回他,自顾自地走掉。

不得了了!祝和畅大步踏出,想要赶在小泵娘之前去见吴老板,忙挥了挥手,嚷道:「改过大会结束,大家可以回家了。」

哇哈!结束了,这是和记货行有史以来最短的改过大会啊。

伙计们兴奋不已。天色还早呢,不如一起躲到大厅外边,听听接下来京城的布庄将会掀起什么惊人的滔天大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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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颗烫手山芋怎么扔也扔不掉……本以为就要切断牵连,老死不相往来,如今他竞陪她一起滚入火堆里了?

「哈哈!」祝和畅再怎么懊恼,仍得摆出一张惊喜笑脸。「吴老爷,你是想请耿姑娘到贵庄染布,不用送我这份大礼吧?」

「我瞧九爷平日喜欢穿灰色衣服,自作主张帮你挑了这款银灰色的绸布。春天快来了,正好给你裁制春日新衣。」

吴文彩笑脸迎人,指示两个随从打开大箱子,露出闪亮的色泽。

「再说了,如果耿姑娘愿意到我的布庄,她要什么漂亮的布,想拿就拿了,都是她的,这匹布只是多谢九爷这些日子照顾耿姑娘的。」

他又哪照顾她了?他只不过是财大气粗,有钱出钱罢了。

再瞧见那匹交织银线的伧俗绸布,祝和畅不禁为之气结。穿在身上下就活生生像一块大银子,告诉贼人说我是大老爷,快来抢劫呀。

「吴老爷,你说的事,恐怕还得耿姑娘自己决定。」

「这当然了。」吴文彩堆满笑容,和蔼可亲地道:「耿姑娘,董记布庄已经开始贩卖云家从绛州运来的布匹,我见了你的夕雨红榴、新秋绿芋两款新色,惊为天人。我家染坊师傅就做不出来这种颜色,所以我很希望你能来到我的布庄一层长才,至于在待遇方面,绝不会亏待你。」

悦眉坐在一旁,始终低头翻看吴文彩带来的布样,直到这时才抬起头,眼眸里有了踌躇,唇瓣微动,却是没有开口。

「还不知道吴老爷所说的待遇是怎样呢?」祝和畅立刻插话,「我的意思是,耿姑娘向来待在云家染坊,不知外头行情,我是怕她吃亏了。」

「九爷考虑的是,那我就明说了,一个月十两银子。」

悦眉心头一动!她在云家染坊只拿一两,虽说包吃包住,但她也约略知悉这样的价码偏低,以前因为当云家是自家,也就罢了……

「二十两。」祝和畅没有问她,随即出价。

「是的,二十两。」悦眉也附和道。

只有更高的身价,才能代表她的尊严,她绝不让云家踩在脚底下。

「这……」吴文彩出现一丝犹豫神色,但很快就呵呵笑道:「好,只要耿姑娘能为我染出更多新奇珍贵的颜色,价码还会更高。」

竟然答应了?祝和畅扼腕不已,看来只添十两银子实在失策。

「不知耿姑娘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吴文彩又问道。

祝和畅抢著答话,「耿姑娘上京途中受了伤,到现在还没拆线,她一时没办法过去,需待伤口愈合了,这才能再度干活儿。」

悦眉瞪视著祝和畅。这男人怎么回事?她十天前就拆线了,腿上一裂再裂的伤口留下一条扭曲而狰狞的疤痕,见证她这趟路途的艰卒。

正待说明,祝和畅又抢进来说道:「还有,口说无凭,还请吴老爷拟定一份聘工契约,我先派人过去取来审阅,如果没问题了,耿姑娘才能接受你的条件。」

「九爷口口声声欲留耿姑娘,莫非是为了董记布庄?」吴文彩仍是笑得一团和气,眼楮眯眯的,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非也非也。」祝和畅赶忙解释道:「董记布庄虽是我货行的主头,可我向来只管货物安全,有关货主的营运和私事一概不管。至于耿姑娘之所以在我这儿休养,是因为她昏倒在路上,刚好被我遇上罢了。」

「耿姑娘,你意下如何?」吴文彩不再理会祝和畅,直接出击。

「我……」悦眉呼之欲出的决定,在出口的那一刹那咽住了。

她十分明白,这一点头,去了文彩布庄,代表的就是与云世斌正式决裂,再无退路。

云家既然不给她活路,她就必须为自己找出路。吴老板看重她的染技,又是董记的死对头,她正好借此机会予以云家、董家一记重重的反击。

报复……突如其来的念头令她为之震骇,全身不寒而栗。

她可以找云世斌抗议,也可以拒绝听他自圆其说的解释,但报复啊,这不是一时气愤弄毁几块染饼的小事,而是战场厮杀,拚个你死我活,她想赢,他就得输,连带云家染坊那群老工人也将一起拖进去陪葬。

「吴老爷,很抱歉,我的伤口还疼,请再让我考虑几天。」

「好,那就三天。」吴文彩一口答应,一副胜券在握的自信神情。「三天后,我备好契约、打理好住处,等耿姑娘你过来。」

祝和畅送客出去,悦眉继续低头看布样,指头轻轻翻过一片又一片的小布块,五颜六色并没有在她的瞳眸里停留。

她的目光放在一个没有终点的远方,孑然一身的她不知往哪儿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布样翻了一遍,又翻了回来,她依然毫无头绪。

「大伙儿很闲哦?」门外传来祝和畅数落的声音,「蹲在石头后面挖你爷儿院子的宝藏吗?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你们以为六根柱子藏得住六只壮得像熊一样的汉子吗?门边想溜的也给我回来。」

悦眉这才抬起头,望向门外那个嗓门格外响亮的高大身影。

「嘿!既然都不想走,爷儿我今天心血来潮,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哈……」伙计们传来惊喜的叫声。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我们姑且喊他小钲吧。这个钲你们一定不会写,左边一个金字,右边一个正字,这是古时候用在战场上的乐器,钲以静之,鼓以动之……喂,王五,我掉两句书袋你就打瞌睡?好了,回到正题。这个小钲呢,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好妹子,两人哥有意、妹有情,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花前月下发过数不清的山盟海誓……虎子,你牙齿白呀,嘴巴笑那么大作啥?可是呢,妹子的爹嫌小钲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始终不肯将妹子嫁给小钲,于是小钲发奋图强,决心出去闯个事业给未来的岳父瞧瞧……」

「九爷,这位小钲就是你吗?」祝福兴奋地圆睁一双眼楮。

「啐!再吵,爷儿我就不说了。」一记闷拳往那个多嘴的头颅揍下去,「小钲这一离家就是两年,虽然中间也回来几次,住蚌十来天,可是妹子苦苦等待,芳心寂寞……老高,你再笑,爷儿我缝了你的嘴!好,反正就是跑出来一个小钲的表弟,他温柔体贴,安慰了寂寞的妹子。这表弟既有才干,长得又英俊,于是妹子就嫁给表弟了。」

「啊!」伙计们长长的一声叹息。

「小钲听到两人即将成亲的消息,只觉得风云变色、天崩地裂,他跑到妹子家门前站了三天三夜,不断声声呼喊妹子,就算刮风下雨,全身淋个湿透,伤风咳嗽也不为所动……小李子,你那是什么怀疑的表情?说书不就要讲得越夸张才扫人心弦吗?好,回到小钲。他见妹子执意要嫁,好不甘心,受不了人家恩恩爱爱要成亲了,干脆跑到表弟家,拿了刀子闹自杀,想让表弟和妹子一辈子难过愧疚。不过呢,他因为三天没吃饭,没有力气,刀子拿出来就让家丁抢走,然后将他丢了出去。」

「人家要成亲,就祝福他们嘛,干嘛去搞破坏?」阿阳发表意见。

「对咩,我祝福就是生来祝福人家的,可惜那时候我还没起名字,爹娘喊我小狈子,后来是九爷大彻大悟,帮我取蚌好名……」

「祝福!」又一记更猛的闷拳捶了下去,痛得祝福哀哀叫。

「后来……那个小证怎么了?」虎子小心翼翼地帮大家发问。

「小钲走了。」

「走了?」

「后来小钲又踫到一些事情,此为后话,暂且不表。可小钲终于发现,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苦苦单恋一枝花呢?人家不爱就是不爱了,再强求,不但是困扰对方,同时也绊住了自己。更何况男儿志在四方,他应该开创更大格局的事业,怎能为情所困,白白赔掉一条太好性命呢?再说,后来表弟考上进上,当了官,妹子过得幸福又快乐,小钲更是觉悟到,世上没有一定的道理。也许在当初看来是很糟糕、很令人受不了的情况,再回头瞧瞧,哎呀,见山不是山,山还在那儿,但已经不是原来挡住他去路的那座山了。」

「咦!愚公移山吗?可是山还在啊。」伙计们抓耳挠腮,百思不解。

「如此高深的人生道理,大伙儿还得回去参详参详,来日必证得正果。好了,爷儿我说到这里,怎么没有鼓掌叫好?」

「喔……」伙计们还在想那座山。

悦眉站在门后,心里也想著那座山,那是一座投下巨大黑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大山,她移不开。

她当然明白,他这个故事是说给她听的;但小钲也要一段时间才能觉悟,她此刻满心的伤心、悲痛、无奈、愤怒、不甘,一时又哪能消解?

她目光茫然,仍然聚不住一个定点,直到隐隐觉得好像对上了一双深邃眼眸,这才猛地眨了眨眼。

端正的五官,剑眉飞挺,黑眸幽深,薄薄的嘴唇总是轻轻扬起,仿佛对这人间带著一丝讥讽,又带有那么一点傲世的味道;一袭单色朴素的灰袍不见暗旧,反让他那挺拔的身躯给撑得像是最上等的衣料。

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仔细看清楚了祝和畅这个人。

「耿姑娘,我后天一早就要赶货上路,在那之前,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你尽避说。」祝和畅语气平静地告知。

「九爷,有事的话,我自己会处理,不劳你帮忙。」

「我不是帮你。我还是老话,希望你不要造成和记货行的困扰。」

「我明白。九爷,你忙。」

悦眉握起拳头,她自知不受欢迎,转身就走。

「我去七日就回来,我认识很多商家,可以帮你安排去处。」

他在暗示她不要去文彩布庄?悦眉惊讶地回头望向那张似是漫不经心的男人脸孔,他既嫌她凝事,为何还帮她?

她太明白男人的思考模式了;反正在他的如意算盘里,一定有一个属于她去处的打算,然而这并非为她著想,而是为了他的利益考虑。

罢了!无论她走到哪里,都只是男人的一颗棋子,难道她就不能自己作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

为什么要留她?祝和畅望向她突然跑开的纤细身影,也问著自己。

明明是恨不得立刻丢开的烫手山芋,如今却还拿在手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布样,随意翻了翻。

也许,她很像当年的自己,他不忍她再深陷下去,那是饱受折磨难以超生的无间地狱;他曾沦落过,几经挣扎才爬了出来。

不忍……天哪!他祝九爷的词儿里有这么慈悲的两个字吗?为了不忍她的沦陷,他还不惜出卖陈年旧事唤起她的悟性呢。

他果然有修行的慧根啊。他扔掉布样,仰天哈哈狂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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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入静,董府书房里,岳婿俩秉烛夜谈。

「世斌,你留不住雹悦眉吗?她就要去吴文彩那儿了。」董江山一张方脸,流露出极度不满的神情。

「可是已过了三天期限,她并没有应允吴文彩。」云世斌必恭必敬地坐在岳父对面,双手放在膝上。「我再去见她。」

「这一个多月来,京城里大人小孩都知道,你走了好几趟祝府求见养伤的耿悦眉,全让她给赶了出来,你叫我这当丈人的脸面往何处摆?」

「对不起,岳父,是我办事不力。」

「当初你信誓日旦旦说她没问题,我也答应你娶她为妾,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甚至她还要跑去帮吴文彩来对付我们?」

「岳父,很抱歉。」云世斌一再地谦卑道歉,一脸惭愧神色。「我真的不知道她会这样,她以前很听我的话,什么都依我……」

「别提以前,我讲的是现在!」董江山用力拍下桌子。

「是,请岳父教诲。」

董江山收敛怒色,感慨地道:「世斌,当初我见了你,就认定你是一条困在浅滩的小龙,或许你历练还不足,但有朝一日,终究会飞黄腾达。我膝下无子,就馥兰这么一个女儿,我所期待的就是像你这样可以助我家业的好女婿,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啊。」

「岳父的用心,小婿明白,可我年轻识浅,还望您指点一二。」

「既然她不能成为我们的助力,那就绝不能成为我们的阻力。」

平淡无奇的字句说了出来,云世斌陡地抬起了头。

「别人挡你去路,你何必留情?碍事的石头,扫了了事。」董江山哼了一声。「我今日可以挣到京城大布庄的地位,不光只靠著卖几匹好布,你得心狠手辣,使尽权谋。你不踩别人,别人就来踩你上去,明白吗?」

「小婿明白。」云世斌目光凝定,放在桌下的拳头却在微微颤抖。

「虽然她是你的青梅竹马,也曾是你的得力助手,」董江山看出他的心思,严肃地道:「但好的染匠到处都是。而且你过去看她染布,多多少少也该知道一些秘诀,我董记想发达,不一定要有她;更何况她脾气不好,我可不愿你娶个让馥兰委屈受气的小妾。」

「我一定会好生疼爱馥兰,绝不让她有丁点委屈。」

「很好。现在你该做的就是,不择手段,阻止她去文彩布庄。」

烛影跳动,将两个人影拉得扭曲变形,门外的下弦月让云雾遮了脸,透出诡谲的血红色,像一把丢在天边的带血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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