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初夏,却依然在清晨时料峭著春寒。
她走在长廊中,发著抖,一路非常坚定地往前走著。
冷风吹起了她柔软的长发,她忍不住哆嗦一下,抬起的双手捂住唇,小口小口地呵著气取暖。直至看见了前方的某个圆点,才叹息著放下冰冷的双手。
现在这状况,就是世人口中常说的冤家路窄吧?
瞄到前方越来越近的「杀气」,她在心里很认真地盘算一阵……咳,好吧,她是软柿子。
抬眸朝来人笑得眉眼弯弯,她很狗腿地打招呼:「呵呵,春生,早啊。」
「……是你?这么早,你来这里做什么?」看见是她,春生眯起圆眼,有些犹豫地停下直走的步子。
见他竟然停了下来,她直觉一愣,抬头望天……奇怪,春生这话里的语气听起来居然很温和,是她产生幻觉了吧?眼角瞥到他身后的厨房,她咳了两声,最终还是如实回答:「呃,我……有点饿。」
「……」想到身后那间无人的厨房,春生露出了然的神色,唇角带著嘲讽的笑,「你一个姑娘家,居然这么能吃,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深吸一口气,她是软柿子软柿子……撇著嘴,很不爽地侧过身给他让路,不断在心里默念: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不记小人过……
趾高气扬地睨她两眼,圆脸上扬起胜利的微笑,春生继续迈开步子直走向前。走了几步,他又停住,回过头目不转楮地盯著她正懒洋洋踱步离去的背影,状似无心地清咳一声,见她竖起了耳朵,才神色自在地自言自语著:「看这天色,今日肯定又是艳阳天了。看来慕容小姐邀公子去后园赏花,还真是邀对了。不过,该怎么办好呢?慕容小姐不让下人跟著,公子跟前不就没人倚候了?」
本应是极低的喃喃自语,却意外很清晰地传入她耳内。她蓦然呆住,眨著眼,硬是没有回头。
这是……错觉吧?
春生,是在向她……通风报信?
咳,多心,对!一定是她多心了。
抬眸望著依然很蓝很白的天空,她摇著头,一路渐行渐远,「奇怪……这天,也没要下红雨啊……」
百花齐放的园子里,站著两抹极为相衬的男女身影。
远远望去,仿佛一对交颈恩爱的鸳鸯。
她躲在树后,眯眼望著远处那两只鸳鸯,抿著嘴,默默地不发一语。
就这些花,看上去也不见得有多名贵嘛,居然也能赏得这么开心,真没品味……
还靠得这么近……
不自觉地扯下一片树叶,她捏在手里揉揉揉,撕撕撕……咬咬咬……
「……我说,你真有这么饿?」忽然呼在耳畔的热气让冷汗在背脊上掀起狂风暴雨。她蓦地定住,只转动著眼珠缓缓往眼角斜去,一张模糊不清到没有五官的圆脸,让她的心跳在瞬间停住,想也没想的,她尖叫著跳了起来,「啊啊啊!没脸的鬼出来咬人了!快来抓鬼……唔!」
「干什么你!」无脸鬼反应极快地捂住了她的唇,懊恼地将她不住挣扎的身子定在树身上,正要开骂,却忽听不远处飘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春生?是你在那边吗?」
「……该死!」低咒一声,无脸鬼那胖胖的小手随即离开了她的唇。她接连吸进好几口新鲜空气,这才定楮看清了眼前微带薄怒的圆脸,「咳……春生,原来是你啊。我还当……」瞄到他愈见铁青的脸色,她又咳了两声,没胆再说下去。
「还当怎样?!」春生问得咬牙切齿,用力瞪她几眼,深吸了好几口气,一转脸,平静地走出了树后,「公子,是我。」
她双眸暴瞪,这春生,变脸也太快了吧?
「咦?清歌姑娘你也在?」慕容绝音微讶地见著清歌也一并从树后走了出来,探究的目光流转在她与春生之间,「你们这是?」
「呃,春生说想来这园里赏花。」她面不改色地扭曲事实。
「……」春生定在那里,目瞪口呆了。
「清歌,你也爱赏花吗?我还当你只喜欢夜来香呢。」殷淮朝她微微笑著,那暖色简直比天上的阳光还要明亮了。他今天穿著杏色长袍,站在那花丛中,一派的玉树临风,神情温润得就像块上等白玉。
她目不转楮地垂涎著他的暖色。这人,最近好像时常朝她这样笑呢……
硬是忍住了想要擦口水的冲动,她哈哈笑道:「夜来香自然是我最爱,不过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要是遇上漂亮花儿,我也是很乐意欣赏欣赏的。」
「哦?那么,能让清歌也欣赏的,是什么样的漂亮呢?」
她悄悄又偷看了两眼他在花丛间那飘逸的神采,颊面涌上热气,她非常镇定地偏过头,笑眯眯地望向慕容绝音,「自然是要像慕容小姐一样的大美人,那才叫漂亮了。」
「清歌姑娘!」被点到名的慕容绝音娇呼著,嗔笑看她一眼,捂著发红的腮,小心翼翼地偷看殷淮,「姑娘真是爱开玩笑。」
她耸著肩,一贯嬉皮笑脸答著:「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呐。殷淮要是不好意思,那我让春生来说。春生,我刚才那话,你其实也是很认同的吧?」
笑嘻嘻地用手肘推了推春生,见他仍旧一脸的目瞪口呆……十指突然发痒,她用力捏著他的胖脸,「回魂喽……」她用力捏著,玩得不亦乐乎。见他居然没反抗,恶劣的正要继续用力,眼角却突地被几道寒光射到,她倏地停止玩闹,「不好,快闪!」
一把抓住春生才要反抗的双手,抱著他奋力往前一跃,险险地躲过了暗器的袭击。
「……这是怎么回事?」春生在惊吓中回了神,瞪著「定」在树身中那三根寒气袭人的银针,胖手死死地搂住了清歌的腰。
「痛痛痛,死春生!你快放手啦,勒得我都快喘不过气了。」她哇哇叫著,努力敲著他圆滚滚的手臂。啐,真是,没事长这么胖干什么?害她刚才抱得好吃力!
「……不放。」奇怪,这身子好软,抱起来好像枕头哦。
「呵呵,清歌姑娘,看不出你跟春生的感情还真好。」简直像对亲姐弟了——慕容绝音没被刚才的那一幕吓到,看著殷淮缓步朝他们走去,不由得也跟了过去。
「慕容小姐您真爱说笑,我跟春生可是一点也不熟的!哎哟,死春生,你居然敢这么用力地勒我……殷淮,你过来了正好,赶快把这只肥猪给我拖开。」
「春生,这银针的主人已经走了,你不必害怕的。」殷淮微笑著安抚春生,目光却是一直停留在他抱著清歌的胖手上。清眸半垂著,让人看不透里面的色彩。
「公子……」主子既然已开了口,他还有什么好说的?春生有些不舍地放开了手,那样软的枕头,好想再抱抱哦……他抬头,见著清歌不爽的眸,立刻瞪了回去:「看,看什么看?刚刚那些暗器还不知道是针对谁的呢,别指望我会谢你。」
一旁的慕容绝音听他说出这话,惊诧地看他一眼,这小孩,居然能讲出这样的话来?!缓缓从树上拔出了一根银针,她望向殷淮,「公子,你想,这些银针会是长明教的吗?」
「多半,就是他们吧。」殷淮只注视著清歌与春生的大眼瞪小眼,唇角噙著温和的笑。
他这样的笑,风采如朗月清辉,又带著暖阳的和熙,慕容绝音不觉看得怔住,一时竟忘了要问什么。直到——
「……有没有搞错啊,还来!」颇为无奈的软软语调扬起,慕容绝音瞪大了眼,看著清歌一脚将春生踹进了花从后,疾速朝她掠来。
「慕容小姐,小心了。」她一把勾起慕容绝音的细腰,这次,只轻轻往前一跳,就跃出了好几米的距离。眼眶突然变得温热,唔,还是美人好啊,这么轻,不像春生那只猪……
耳里听见暗器飞走的声音,她这才满意地回眸,瞧见唯一没被她动过的殷淮还好好地站在花丛中,春色无边地朝她笑著,内心滑过一阵甜甜的味道,她笑嘻嘻地正要开口,嘴角却忽地僵住,遽变。
「殷淮,小心!」
天上无月,却有淡淡的月光为他引路。
无尽的黑暗在苍穹中无限伸展著,仿佛只要前头的白光一灭,就会将他吞噬进去一般的诡异。
四周寂寂,静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人。徐徐在这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走著,他双目直视前方,并无惧色——即使偶有白烟飘过他身侧,带来阴冷腐烂的血腥味。
脚下的路松软仿若泥地,他深深浅浅地走了一阵后,像是忽然顿悟了什么,脚步缓缓停住,垂著眸静立了好一会儿,才又蓦然大笑出声,折扇一开,他扇著风,神色自在又继续前行了。
前头袅袅的白烟中,若隐若现地出现一方城门。
他微微一笑,漂亮的眸垂下,连城名也不看,直接往里走。直至颈间突然传来一阵疼痛,「啪」的一声,和阗白玉在他眼前一闪而逝了,他才叹息著,在城门口被迫停下。
不用回头也知身后有人,他在心里想好了说辞,缓缓过转身,微一抬眸,顿时面露诧异,「沧南?」那眼神充满了异样。
「这样也能被你认出来?真是枉费我花心思计划这么久!」吊儿郎当的身形隐在白雾之中,瞧见殷淮仍是站在城门处动也不动,他懊恼地挥了挥手,白雾顿散,露出一张书生气十足的俊脸。
然而,这书生气,却彻底毁在了他盘腿坐在路边大石上的不雅坐姿上头。
殷淮慢慢扬起有趣的笑,一点点收拢折扇。沧南这模样,倒真是让他怀念又眼熟得很……
「殷淮,自上次分别后,咱俩也不过半年没见。怎么,这么快你就想我了?」不羁的调调里藏了三分恼怒。
殷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缓缓朝他走去,「沧南,你是来托梦的?」
托梦?楚沧南瞄了瞄城门上那大大的「地府」二字,懒洋洋笑了两声,顺著他的话答道:「是啊,我托一次梦可不容易,往后恐怕也没这机会了。所以,这次你可要好好听。」
顺手将他往旁推了推,殷淮温吞在他身边坐下。抬眸对上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欣喜,柔声道:「你说的,我听。」
楚沧南深深注视著他,半晌,黑眸转邪,他拖长了语调:「我说,你那孔海穴,现在不痛了吧?」
「你知道我受了伤?」那声音有些笑意。
「废话,不受伤你来这儿做什……」楚沧南突然顿住,瞧见殷淮眼底一片祥和,书生脸逼近他,眸色却十足的火大,「殷淮,我临死……咳,走前跟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殷淮温温笑著,看著楚沧南状似无聊地将那白玉在他眼前抛来抛去,沉吟了片刻,最后如实答道:「我原本的确忘了,多亏受了这伤,总算又记起了些。」
「看来,你那孔海穴也没白痛嘛。」他又若有所思地再看那城门一眼,微垂下眸,望著手中那块白玉,低声又道:「我没跟你说过吧?这玉,本是一对。另一块,我给了我那指腹为婚的妻……」
「你以前说过了。」殷淮淡淡应著。
面露奇异地看他一眼,楚沧南很温和地朝他笑,「……你刚刚说什么?」
殷淮好脾气地摇了摇头,朝他露出十分配合的微笑。
「看来是我听错了,咳……殷淮,我哄她我们是兄妹,她明明有怀疑,却从不问我原因,你道,这是为什么?」
「她一向聪明,自然知你心思。没问,多半是因为她是女孩儿家,这种事不方便问出口;再有,是因为敬你,所以你说什么她便信什么了。」
「你对她了解倒深……」他喃喃,目光沾满回忆,「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婴孩儿,那么小小的人儿,明明什么都不懂,却那么温暖地朝我笑著。我娘当时对我说,这小人儿以后便是我妻子了,我却在心里认定,将来,要拿她当妹妹疼……直至她遇上你,我一眼就看出你们俩互有情意。殷淮,不瞒你说,我是真的高兴啊,一个是我疼若珍宝的妹妹,另一个是与我生死与共的八拜相交,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也要让你们俩在一块儿……古桐台一役,我并不后悔丢了性命,反正这辈子要做的事情也不过就那几件,要再多,我也不一定做得完。再者,南楼的主子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而你,却是为了我才留在南楼。如今南楼毁了也好,从此你无牵无绊……只有她,你不能丢下。」
殷淮沉默著,伸手要拿过那块白玉,楚沧南却一把收拢了掌心,殷淮缓缓抬眸,对上他眼中那抹坚持,「我当初给你这玉的时候,要你发誓照顾她一生一世,你……可懂我的意思?」
「我懂。」他轻轻应著。
用力握住他再次伸来的手腕,楚沧南微微一笑,邪气的眸将那张书生脸衬得十足迷人,「这玉,你这次若再收下,那下次咱们再相见时候,按辈份,你得叫我一声兄长。若你不愿,我也不逼你,只是这玉却不能再给你了……连这城门,你进或是不进,我也不再过问,全凭你自己决定。」
殷淮但笑不语,仰首望向那城门。良久之后,他才开了口,声音温和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