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永乐元年
靖难之变的阴霾随著时光流逝而渐渐地淡去了。
皇权交替,宫廷喋血,这些事情最终也只不过是史书上的轻轻一页,日子久了终会变黄,化做尘烟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
对于天下的老百姓来说,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田种、有钱赚,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
埃建泉州自宋朝以来就是通商重镇。商人重利,京城的巨变到了这儿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话题。
甚至还比不过谢家野蛮女的事迹来得精彩。
「听说了没?昨天谢木宛在去广德寺上香的路上,痛打了几个不长眼楮的登徒子。」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她每天穿著男装在街上晃来晃去,真是没有家敦。」
「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嘛,可是她爹娘还让她上华龙书院,读了那么多的书,谁敢上门提亲啊!」
「就是,就是。」
几个酸儒坐在一家茶馆里,一壶清茶、两碟点心、三堆瓜子、四个闲人,正闲著没事嗑牙道。
而他们旁边的那一桌,则坐了个面沈如水的男子,如玉一样的肤色衬著漆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眸如夜色般高贵,又如夜色般迷离。他听到此番言论,双眉一皱,眸子里射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寒光来。
「掌柜,算帐。」他往桌上轻轻地放下银子。
「陈公子,您走好。」茶铺的掌柜立刻出现在他面前,前揖后躬地送他出门。
他一定出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桌椅垮塌和那几个酸儒的哀叫声。
男子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小石子往身后一丢,微扬的嘴角泄漏了一丝笑意。
谢丫头,一年不见,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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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谢家
谢家是以做茶叶和瓷器生意起家,传到现在老爷手中已是第二代经营了。
在这商贾林立的泉州城里,谢家虽然称不上巨富豪贾,倒也算是大富之家,不说那一座茶山、两座瓷窑,单是这一片五进四院坐拥花园的大宅子,在泉州城里也是少数可数得出来的。
不过谢家最出名的,是有一个已经快年满十八,却无人上门提亲的女儿。
但事情总有例外。这会儿,泉州城里首屈一指、专走上层路线的王大媒婆,今日便坐在谢家的客厅里。
「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说谢老爷啊,您家的闺女今年快十八了吧?这泉州城里十八岁还没出嫁的姑娘也没几家了。今天,我是受城东崔家崔老爷所托,特地来上门提亲的。」
王媒婆一身大红色的华丽装束,红润圆脸,满头珠翠,说话的时候,一摇一颤,叮当作响,只可惜身形过于庞大了些,远看就像一只红透了的大龙虾,头上挂著满头的零碎调料。
看在谢老爷和谢夫人眼里,心中直叹,真是好大一盘菜!
「那崔老爷的二公子呢,自上个月在晚晴楼见了您家小姐一面,就念念不忘、魂萦梦系。我这才替崔老爷上门来提亲,眼巴巴盼著您回话呢。」王媒婆谄媚地一笑,满脸的肥肉都在颤抖。
她伸手端过茶杯,小啜一口。云山雨前青,谢家的茶叶果然不错。
心中称誉一番后,继续劈哩咱啦地说道:「谢家呢,是泉州城里有名的商人世家,而崔家是有名的官宦世家,您瞧瞧,这不是打著灯笼也找不到的金玉良缘、天作之合吗?」
坐在太师椅上的谢老爷和夫人两人听到这话,有些勉强地笑笑。
谢老爷拢著手,慢慢地开口问:「王媒婆,这崔家的二公子好像已经有媳妇了吧?」
王媒婆一听,竟越发笑得花枝乱颤,舌灿莲花地说个不停,「谢老爷啊,这男人有几个不是三妻四妾的?何况,这崔家二公子是州府知事,他哥哥是布政司,更别提他爹可是两榜进士出身。这泉州城里,哪家小姐不想往那个家里嫁?就算想做妾,还要看人家有没有这个心呢。再说,崔二公子可是出了名的英俊潇洒,配您家的小姐,还怕委屈了她不成。」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只是我们家木宛那性子……」谢老爷含含糊糊又支支吾吾地。
「哎哟,姑娘家哪能没点小性子的,等天地一拜,洞房一入,这性子还怕改不过来?」王媒婆越说越起劲,她霍地站起来到谢老爷和夫人的面前,有些神秘又有些得意地说:「有些话呢,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讲。」
「您请说吧。」谢夫人微笑著示意她开口,反正该不该讲,这个王媒婆都会忍不住把它讲出来的。
「您家的小姐没缠足吧?而且还听说她很会打架,这样的姑娘家……」王媒婆干笑两声,「婆家可不太好找呢!正经的大户人家嘛,谁都要找个温柔恬静的,而平民老百姓,您老也看不上是不?这想来想去,还是崔家二公子最好、最合适。您两老考虑看看怎么样?」
「这个,好吧,我们会考虑看看的。」谢老爷一脸赫然地端起茶杯,马上就有个伶俐的下人从怀里模了个红包出来。
「谢谢您为我们家那个不听话的丫头费心了,小埃。」谢夫人笑咪咪地说道。
红包往王媒婆面前一递,「王家奶奶,这是我们老爷一点心意,您收好。」
「这怎么成。」王媒婆嘴里这样说著,那肥嘟嘟的手已经伸了过去,轻轻巧巧地将红包一接,不露痕迹地往怀中一塞。「这样吧,我要是物色到了什么好人家,准第一个通知老爷、夫人。对了,听闻您家公子也是俊逸不凡的英武少年,还没有相中哪家小姐吧?若二位信任得过,王媒婆我也替贵府公子留意一下。」
「那先多谢了。」谢老爷一团和气地说道,又一次端起了茶杯。
「王家奶奶,这边请。」名为小埃的小厮向门外一伸手。
王大媒婆这才一扭一扭地出了宅门。
总算把这个聒噪的女人请出门了,大厅里顿时陷入一片静谧,淡淡稀薄的日光透过窗格照在屋内的景瓷大瓶、红木雕屏之上,越发显得过于安静了些。
谢家两老默默地喝著茶,心里却思绪万千。
云山雨前青,谢家茶庄的招牌茶叶,入口苦而不涩,回甘之味绵长,上好的茶叶啊!只是今天喝起来就有那么点怪怪的,看来,喝茶品心,此话不假。
「老爷,木宛确实到了该找婆家的年纪了吧。」良久,谢夫人才缓缓地打破沉默。
「没想到一转眼她就十八了。」谢老爷语气沉重地说。
「我们平日里是不是对她太骄纵了一点?」谢夫人保养得宜的脸上,涌现出一股忧心忡忡的神色。
「不就是送她进了学堂,请人教了两招防身术,这样也算骄纵?」谢老爷一脸护女心切的表情。「商家的小孩谁不是这样?」
这不算吗?木宛在学堂上当场反驳夫子的惟女子与小人难养的观念,致使夫子差点吐血;上个月路见不平,教训了几个色迷迷欲调戏别家小姐的公子哥儿,导致她今日的声名狼籍。
那个谢家的野蛮女!就算他们两老再装聋做哑,也知道现今泉州城里对他们那个宝贝女儿的评价。
「现在想想,崔二公子来提亲,我们是不是应该答应?」谢夫人眉头深锁,满腹愁绪都写在脸上,「我是怕木宛将来嫁不出去呀!」
「依木宛那性子会做小?别说崔二公子的妾了,皇帝的妾她都不会做的。」谢老爷一副知女莫若父的样子。「再说崔家的提亲,只怕也是另有深意。」
「唉,我也明白这一点。要是清华没病就好了。」谢夫人长叹道。
「那可不是,清华是绝对不会嫌木宛性子倔强、书念得太多的,只可惜他那身子,请来的大夫说怕是撑不过今年了……我真是对不起堂哥、堂嫂,没有好好照顾他。」
「老爷,这怎么能怪你呢?他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我们是什么大夫都请来看过了,什么药都用尽了,这还能怎么办?」
「真是命苦的孩子……」两老再次陷入愁云惨雾中。
又过了良久良久。
「夫人,说起这清华,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谢老爷突然开口,「你还记得陈家吗?」
「陈家……哎呀,我怎么给忘了呢?」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们家那个子湛是清华的同窗,还和木宛订过娃娃亲呢。」
「陈家的船运生意现在可是做得风生水起。那天,我还踫到陈老爷,约好了哪天上晚晴楼叙叙的。」谢老爷模著胡子道。
「那还等什么。」谢夫人一向都是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今晚就去!小埃。」
「我这就去请人拟帖子。」那个眉清目秀又伶俐的小埃立刻出声回应。
然而,他们都没发现到,大厅门外的发财树后,有个一直躲在那里的小丫鬟一脸惊慌地悄声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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