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爵一开始小跑步,直到人少的地方才迈开大步奔驰,不多久便出了城,来到山坡下。
这一程果然很短。
玛莉安失踪的后山并不远,大黑爵在郊道上拐了个弯就到了。
憋了一个早上的大黑爵见放怀狂奔的时间这么短,顿时大失所望,喷了他主人一脸。
「乖,改天再带你出去跑跑。」菲利普将小表抱下来,安慰地拍拍大黑爵脖子。大黑爵受用地轻哼一声,尾巴甩了两下。
他们所在的地点,从正路上还是可以看得到。
这个山坡紧紧邻著斯洛城下城区的后方,整片草坡布满或高或低的绿草野花,往右三百公尺处有一片小树林,应该就是仙蒂进去采花的地方。
站在坡顶,他们可以看到斯洛城的建筑,算是一个视野不错的开放空间。
一阵凉风捎来青草的香气,让他不禁神清气爽地深呼吸一下。
「你刚才问我相不相信他们的话,是什么意思?」菲利普望著脚下的城景,开口问。
「噢……」贾克别扭地抹抹鼻子。「这个城里有很多人,包括裴洛那只笨猪都说了很多茱莉的坏话,你相信吗?」
「裴洛和我在保安局里说的话,你为什么会知道?」他微微眯起眼。
「我蹲在后面的窗户底下不就什么都听到了吗?」贾克翻了个白眼。大人都是白痴!
「你这小孩挺机灵的。」菲利普轻笑起来。「你不是和镇上的人一样讨厌茱莉吗?」
「……她不是像他们讲的那样。」贾克用力把一颗石头踹得远远的。
「那茱莉是什么样?」
贾克突然换上正经的神情。
「茱莉是个好人!这个城里的人都说她们母女是贪慕虚荣才嫁到这里来,我本来也以为她们是坏人,不过……有一次彼特淋雨生了病,倒在路边,没有人要帮我们。是茱莉经过的时候看到,把彼特抱进医馆去,破口大骂那个把我们赶出来的医生,然后帮彼特付钱,他才没死掉的。
「还有,她常常拿面包和旧衣服给我。虽然嘴巴很坏,老是说面包快坏掉了,不能卖了,其实我知道,那面包是特别要给我们吃的。她家也没男孩,所以那些旧衣服也不是不要的,是特地要给我们穿的。」
「你们总共有几个人?」菲利普突然问。
贾克看他一眼。「三个,彼特和他弟弟小杰,还有我。」
「你们的父母呢?」
「关你什么事?」街头小霸王撇开头。
菲利普又轻笑起来。「好吧!我相信你的话,茱莉是个好人。」
「我随便讲讲而已,谁管你相不相信!就算你不相信也不关我的事!」贾克脸红了。
这小子真矛盾,又要人家信,人家说信他又别扭。
两人正谈谈说说,一道窈窕的身影从坡底大步走上来。
她依然是男装衣裤,女性化的柔媚却掩盖不住,就是脸色肃杀了些。
菲利普悠然地迎上前。
贾克站在原地,看著金发男人走向栗发女人,一个英挺昂藏,一个玲珑娇娜,小小的心灵突然觉得:这两人站在一起好看得紧,就像已经配好的图画一样。
「又是谁一大早就惹到你?」菲利普双手一盘,好整以暇地问。
茱莉的怦动从见到他就没停过,那个神仙教母的话也没停过──这个男人不是配你的。
可恶!
「什么意思?」她冲冲地问。
「你看起来一副要吃掉整罐铁钉的样子。」他好笑地道。
她满肚子气顿时馁了。她跟谁生闷气呢?做梦的是她自己啊!
「喂!你们要偷情约会不关我的事,钱拿来!」一张小手板煞风景地凑到两个人之间。
「贾克,你又想来骗钱了?」茱莉大怒,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往他揍过去。
贾克抱著自己珍贵的小快闪。
「我哪有骗钱!是他自己说,我如果带他来后山,他要给我一个钱币的!」
「后山就这么一点路,你也敢跟人家收一个钱币?你以为你是谁?皇家御用马车夫?」
茱莉追在他后头,贾克抱著,两个人围著菲利普绕圈圈,看得他头晕。
「好了好了,这是一个钱币,我不会赖帐的。」一个铜板丢进贾克手心。
「看吧!就说是他自己要给我的嘛,哼!」
小表头对茱莉扮个超级大鬼脸,一溜烟冲下山坡。
茱莉又好气又好笑。
「你根本不该给他钱的。」她埋怨道。
「算了,街头小儿,赚外快本来就不容易。」菲利普微笑,转身往小林子的方向走去。
所以,他觉得她很小气?茱莉不开心地想。
完了,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每一句他说的话她都要拿来检视自己,还说什么她对菲利普没想法呢!
茱莉,你适可而止一点。
「你吃过了吗?」
「嗯。你呢?」
「我早餐吃得比较晚。」
「噢。」又没话了。
以她今天早上的情绪,菲利普可能只会觉得她更讨厌而已,茱莉心头一阵烦恶。
为什么念兹在兹的人终于见到了,却反而更患得患失?
「玛莉安的转椅就是倒在这里。」她指著一处地方道。
他们的所在地已经是小坡的最高处,他往前一指。
「你看到什么?」
「斯洛城。」她顺著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这一头呢?」再往旁边一指。
「路。」她看著他。
他点点头,举步往那片小林子走过去。
茱莉不解地跟了过去。
「这里,你看到什么?」菲利普站在林子入口处一比。
「……树林啊!你想说什么吗?」她越听越迷糊。
「你们是在哪里找到仙蒂的?」
「就差不多是这个地方。」她踩了踩脚下的草地。
「你又是在哪里被埋伏的?」
「在里面一点的地方。」她往前一指,示意他跟著一起来。
她被坏人抓到的地方不只是前面「一点」而已,事实上,他们走了将近十五分钟。
当他们终于到了定点,菲利普停下来,才发现这个林子比想像中大,它已经一路延伸到几乎跟幻森林的支线相接。
她受袭的地方是林子中一处稍微宽朗些的空地。
「你看到什么?」他对四周挥了挥手。
「……树,很多的树。」茱莉皱起眉。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突然沉声开口:「茱莉,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菲利普,你到底想说什么?你问一堆奇奇怪怪的问题,又问我要告诉你什么?我要说的已经都说了,这里就是我出事的地方。」茱莉强迫自己拿出耐心,毕竟他是在设法救自己的妹妹。
「好吧。」他稳稳地走回她面前,蓝眸瞬也不瞬,直直盯入她的眼底。「这就是我要说的话──你、说、谎。」
「……」她哑口无言。「你说什么?」
「你说谎。」他从不曾用如此咄咄逼人的眼光凝视她。「你说你从杂货店回来才发现玛莉安和仙蒂不见了。事实上,她们那天出城的方向会经过杂货店门口,即使你在忙,没有看到,玛莉安经过也不可能不跟你打声招呼──你知道她们要到后山去!
「你说才刚进林子不久,就被人拿布迷昏,但这里绝对不是‘刚进林子不久’的地方。如果你是要找玛莉安失踪的线索,她是在林子外面失踪的,你为什么会找到林子的深处来,你在找什么?
「玛莉安和仙蒂的散步是一时兴起,所以没有固定的路线,而玛莉安失踪的地方简直就是在任何路人或后城区的人打开窗户都看得见的地点。除非是非常确定她们地点、而且是在匆促中行动,才敢在这么大庭广众下对玛莉安动手。
「做这个案子的人,很清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玛莉安和仙蒂会在这里出现,而且这个人或这些人明显只要玛莉安而已。仙蒂没有办法事先预谋哪天玛莉安会愿意出门散步,所以她没有办法预先安排人手。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人已经在暗中监视玛莉安许久。
「你的母亲当天有不在场证明,她在亚特夫人的家里。而你──」菲利普的双眸有如浅蓝色的冰。「名义上虽然在杂货店中帮忙,其实你随时可以找理由出门,例如出去结帐之类的,没有人会时时刻刻盯著你。」
茱莉的嘴唇张了又合,渐渐发白。
「从我们见面开始,你就一直在回避著什么,表面虽然很高兴我跟你一起回来调查玛莉安的事,实际上却对我踏入斯洛城的事迟疑不已。你在害怕什么?」他冷冷地吐出必杀的一问──
「最重要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罗德遗嘱的最终受益人?」
茱莉的眼中看出去只有一团红雾。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尖叫,是属于十二岁、十四岁、甚至十六岁的小茱莉──
茱莉,他怀疑你!
菲利普怀疑你!
他怀疑你是害死自己妹妹的凶手!
他怀疑你,跟全斯洛城的人一样!
模糊之中她仿佛听见一声尖叫,好一会儿她才发现那声尖叫是自己发出来的。
那声尖叫充满了不满,狂怒和绝望。
然后,她扑过去,掐住菲利普的脖子!
菲利普后退一步准备接住她扑过来的力道。
突然,他的脚下一空,茱莉扑到的同时他们一起往下陷落。
大吃一惊,他努力在半空中旋转,让自己先著地,不过怀中有只抓狂的母猫在怒吼,任何人都很难在半空中控制方向。
「你这个混蛋!混蛋、混蛋、混蛋!你竟然和每个人都一样!」茱莉没头没脑狂捶狂吼狂打他一顿,甚至没有去注意他们的环境。
「茱莉……」
「我以为你和其他人是不同的!但是你和所有人都一样!都一样!呜……你更可恶……你是更可恶的混蛋!」
她一拳一拳捶在他的肩背、胸膛,甚至小肮上,神情狂怒。她不是花拳绣腿的大小姐,她的拳头击在身体是真的会痛的!
「茱莉……」菲利普被她揍得狼狈不堪。
「你竟然是这样想我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即使经过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可是你──菲利普,你让我心碎了!我再也不会原谅你、再也不会原谅你、再也不会原谅你──」
「茱莉……」他不能还击,只好努力躲。
为什么重逢几天而已就被她揍了两次?
她脱了力一般,神色苍白地滑坐在地上,呆了半晌,突然把自己蜷成一团,嘤嘤哭了起来。
他呆站在那里。如果这时他能灵魂出窍,一定会发现自己的表情有多无助。
他宁可她放声大哭,都好过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哀鸣。
他机械性地环视一圈。他们在一个不深不浅的洞里面,只比他的身高多出一呎左右,看起来是新挖的,泥土还很湿润。
他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出现这个洞,如果是有人在洞底埋伏了暗桩,他们早就变成刺猬了。
他呆呆低头,茱莉依然脸埋在膝上缩成一团。最后,他笨拙地在她旁边坐下,举高的手不知道怎么摆。
「茱莉,我很抱歉……」他将她整尊抱进怀里。
「你变了!你不再是我爱的那个菲利普了。」她的脸埋进他的颈间,心碎地低语:「我的菲利普一定会相信我,无论全世界怎么说我,他一定都站在我这一边……我的菲利普已经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果罪恶感能杀人,他已经死了一百次。
他捧起她的脸,她绝望的大眼让他心头狠狠一扭。他叹了口气,吻住她。
这个吻不再是之前那种安慰的、蜻蜓点水的吻,他的舌钻入她的唇内,侵占她女性化的空间。
全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风不再吹,树叶不再摇,虫鸣鸟叫都遁入背景里。她的耳中只听见血液疯狂汹涌的声音。
菲利普的舌头纠缠著她的,体肤的男性气味充斥她的鼻端,他滋味比她的早餐更好。
她突然不再被动,开始回应著,虽然笨拙,却热烈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