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
这名字有多久没有人喊过了?
那很久、很久不见的人,用他惯有的语调喊这个连她自己都遗忘了的名字。
她的心,酸涩了起来。
他一身烟青色长衫,未束的黑发张狂的漫天飞扬。
眉目深刻俊朗,看人时,如山润水,泉,清冷却难以忽视,那高贵的气质,雍容的轮廓,风骨自生,比起以往更胜一筹。
以前的他似一把未出鞘的宝剑,如今的他,冷清气质只多不少,就像随时都可以破锋而出的利剑。
「混……蛋……」她哽咽。
看似大片的沧桑岁月从他们之间穿梭过去,其实真正相处的只有一年,静静的走来,又静静的消失。
「果然不能离开太久,记性不好的人都把我名字给忘了。」伸出长臂把人搂进怀里,紧紧的,不放。
他眼神闪过千万风景,青涩的少年时光,过往的岁月,然而,多年的风霜辗转,八年过去。
被空虚多年来拢著的心,哪怕外面寒风凛测或是倾盆大雨,心里总有一块是温暖的。
她的一颦一笑,她讲话的声音,他从来没有忘记。
那思念这般厚重。
繁德儿将额头死死的靠在他胸膛,熟悉又带陌生的味道飘荡在鼻息之间,眼眶发酸,无力的闭上眼。
「这么隆重的欢迎,害我都心虚了。」从他结实胸膛透出来的声音撞击著繁德儿的耳膜。「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这才害羞的退开,但是因为他的靠近而红了的耳根还是泄漏了少少的少女情怀,她局促的说:「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就老样子。」
离开那温暖过头的怀抱,突然有些不舍。
「是老样子,我还以为可以看到一个娜多姿的大家闰秀,哪晓得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是男装打扮?」可就算著男装,依旧看得出来她的改变,她的眼是一种纯粹美丽的黑,有一种通透的美丽,五官轮廓拉长了,有了秀美的姿态,衬著纤细的手脚,像一株生气鲜勃的花。
「我到处行走,穿女装不好做事你也是知道的。」
越紫非拉拉她挽发的锻带。「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被我糟蹋了。」
他忽然觉得心酸,这孩子,承受了多少不该她承受的东西?还要继续多久?
「我可是替自己攒嫁妆,谁理你啊!」
「哦,这些年,有看对眼的好人家了吗?」越紫非拉著她的手一起坐下,坐下来陪她看著那片明明什么都看不见的天。
「我每天穿成这样,你觉得会有谁看得上?」
「那天下的男人都瞎了眼。」
「是啊……我说你回来怎么没叫人带个口信?」
「我回来奔丧。」他的眼掠过一抹痛。
繁德儿错愕。
难怪他的神情无论看起来多轻松,就是觉得勉强。
「我爷爷过世了。」
「怎么……这么突然……」她很难相信的低喃。
即使和那位老人家素未谋面,可是透过越紫非,也听了那位老人家不少事情,感觉跟他爷爷就像认识却住在远方的人那样。
「那么,你要回本家去吗?」
「你也知道我回不去的。」一个在族谱上被除了名的人,只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罢了。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吗?。」这问题放在她心底很多年,只是越紫非不说她也不问,不踫触他不想提及的伤口,就像他从来也不问她不想说的事情一样。
这是他们之间不说出口的体谅与尊重。
「这件事,以后你会知道的。」当然,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爷爷的预测成真。
没有人知道那预测让他心惊胆战了许多年,吃不好、睡不香,辗转煎熬。
「我们替老人家摆个香案吧?」
越紫非惊讶的看她一眼,点了头。
繁德儿温柔的伸出的手,掩在他面颊上,让忍著狂痛的他,无声的把眼泪流进她掌心里。
她侧然,心颤动。
这样深沉的男子原来也有心思感情外显的时候,人的感情不总会被自己的意志压抑,再怎么死撑,该痛的时候,再坚强的人还是会流泪。
最亲的亲人离开,都没办法去送那最后一程,即使是怎样的富贵无边,梦却荒凉。
对镜梳妆,对一个寻常姑娘家来说就跟吃饭、蹲茅房一样,是每天都不可少的事情。
对繁德儿来说,却很生疏,她怔怔的对著铜镜坐了许久。
「小姐,你决定好发式了吗?」难得听见自家主子要梳发,自觉英雄没有用武之地许多年的如烟,磨刀霍霍,不,是早就想把十八般武艺使出来,这会儿站在繁德儿背后一步距离之处,手拿牛角梳,等著吩咐。
「嗯,我对发式没研究,你看著办就好了。」
除了发型,她还换了女装。
「我穿这样会很奇怪吗?」在铜镜前面照来照去,她对打扮自己这一块实在没把握。
「不奇怪,小姐早就该这么打扮了,就跟仙女下凡一下,等一下主子看到不知道有多高兴。」如烟赞不绝口。
「谁说我是要打扮给他看的?」
「女为悦己者容,这是很正常的,小姐不要害臊。」
「都是你的话!」被戳破心事,她嗔了如烟一眼。
于是,这晚,因为天色微雨,打著一把青竹碧伞,高高箍起的发簪著一根金步摇,身著珍珠色的裙和墨绿色的衣摆交相缠绕裙装的繁德儿,从回廊往敞厅过来的时候,正巧落入在窗前看雨的越紫非眼中。
她香肩细致,腰线惊人的窄,却又在窄到极致时,有恰到好处的起伏。
繁德儿在浑身被他的眸光扎得发疼中进了用膳的厅堂。
她局促得很,却强自镇定。
候在门外的小厮们也齐齐吸了口气,眼里都是掩饰不住的惊叹。
越紫非迎了过来,拿走她手里的伞,一只手牵著她的手。
那动作,仿佛扯动了根线,牵动她心尖,连带五脏六肺都震动了。
「不要这样看我……」都认识八年了,不,真格算起来是九年,已经熟到不能再熟了,现在才害羞个什么劲?
「还怕人家看,这样的你,真漂亮。」他专注的目光只望著她一个人。
「我只是心血来潮,不是打扮给你看的。」有人很欲盖弥彰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起来。
「总之,我看见了。」他的眼里有一片风景,那风景温暖了他的心。
她这打扮十成十是为了安慰他失去亲人的创痛,这是属于她,说不出口的另类温柔,属于她的细致。,属于他的喜欢,也是属于他的收藏。
他把雨伞交给下人,把繁德儿安置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吩咐上菜。
「这是为你洗尘的,怎么好像我才是客人?」被他热烈的眼光看得全身不自在,早知道就别让如烟把她打扮成这个样子了。
「我惊艳嘛,女大十八变,变得更加赏心悦目了。」
「我的真面目你又不是没看过,这几年鼻子还是鼻子,嘴巴也没长歪,有什么好惊的。」这些年她在外面走动,都带著人皮面具,不只因为那长年去不掉的奴印,还因为自己这张脸。
好容貌,带来便利的同时也会带来麻烦,若是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那么她这张脸绝对是祸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看得让浮屠多给你做几张面具,你的真面目还是留在家里就好。」这绝对是私心,而且说得一点都不惭愧。
「那我要求公平,你也戴著吧。」
「连这个也要求公平,这些年你样子变了,个性却没变。」那曾淡薄如冰的眼沉在烛光的暗影中,眸色闪烁在模糊里。
见他强颜欢笑,总觉不忍,她语气轻快的不在那些话题上打转。
「这些年,你都做什么去了?我不相信你真的只待在那座山上。」
「天地宽阔,能去的地方那么多,在一座山里,的确没什么意思,我常趁著师父闭关时到处走,这几年也算看了点东西。」
「我要听。」她托腮。
于是,越紫非从高昌葡萄酒,香喷喷的胡麻饼、羔羊烤肉,阿月浑果仁……说起。「怎么都是吃食?」赶紧夹了一口甲鱼肉吞进肚子,怎么听著听著,五脏庙都跟著喊起饥荒来了?
「民以食为天嘛,再说现在是用膳时间,应景。」他指著满桌菜色。
「换点新鲜的。」青瓷碗里的羊肉丝汤看起来可口极了。
「新鲜的来喽。」两人很久没有同桌吃饭了,看著她的好食欲,自己仿佛也有了胃口。
「快说!」看他什么都没动,繁德儿给他夹了一筷子荤菜,又夹了别的,在他碗里堆成一座小山。
「譬如……西域宝石,契丹璎珞,于阗的玉,龟兹的横笛、小羯鼓。」
后来的后来,繁德儿才知晓,越紫非知道的不只他轻描淡写说的那一点点东西那些只是他游历过的地方,在另外一处,他用八年的岁月创造了一个传奇般的国度。
他看著堆满菜的碗,都只是普通饭菜,但为什么,他有回了家的感觉……
「对了。」他从宽袖里掏出一样事物,是一个小巧的花钿,也不知涂抹上什么之后,撩袍来到繁德儿身边,往她抬起的额头上贴了上去。
「咦?」
「你给我贴了什么?」她伸手去模。
越紫非叫人取来了镜子。
繁德儿揽镜自照,看见了自己的奴印已经被一枚凤凰模样的花钿覆盖了过去,那模样,好像多了几分异国风情。
「喜欢吗?」他问。
「嗯。」原来他的心里一直惦记著这个。
多年前她刚被烙上奴印的时候,想起就会心情低落,常常躲到无人的地方待上半天,后来她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
「这是鱼鳔胶,可充接著剂。」他拿出一小瓷瓶放进她手心。
「谢谢。」他的心意,她收下了。
他们有太多话要说,虽不是能言善道的人,但是重温八年跌右岁月以后,打开了话匣子,时光在他们身上就再也没有隔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