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月黑风高。
天上不见半点星光,四周漆黑如墨。
一条黑影悄然无声地由半开阖的屋门滑入寻沙阁的卧室,他手里紧紧握著一把锋利的匕首,在深秋的夜晚发出冷冷的寒芒。黑影模到床前,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凶器狠狠地刺了下去。匕首插入了一个软软的东西里——是枕头,黑影心知不妙,手臂跟著一沉,疾如闪电般往前划去,「噗」的一声,匕首深深嵌了墙壁,黑影只觉有什么东西轻轻拂过自己的手腕,跟著浑身一麻,就此动弹不得。
「哧——」黑暗中火光一闪,一盏油灯轻轻燃起,昏黄的灯光映照出少年抿著双唇的倔强的脸。
「看你的样子,似乎很不服气?」柔和动听的语声悠悠响起,「小诺,这么晚了你还上这儿来做什么?」
「要杀就杀。」既然暗杀计划不幸失败,齐诺表现地相当干脆,「不用多说!」
「我并不想杀你。」西门毓秀走近仰躺在床头的少年。
「你……你你你想干干干什么?」齐诺心头大凛,想起自己嫂子说过关于西门毓秀生性好渔色、尤其喜欢漂亮少年之类的话,眼神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股浓浓的恐惧之色。
「你你你你别过来!」
「你很怕我?」西门毓秀讶然驻足,刚才还宁死不屈的人现在怎么会害怕得牙关不停打颤?
「我、我我才不怕!」少年逞强地道:「你、你要杀就杀好了,不用如此折磨少爷!」
「折磨?」西门毓秀甚为不解。
「你……」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叩之声,西门毓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过去打开了窗子。
一道人影迅疾掠入,齐诺睁大了眼楮,惊喜交集:「容大哥!」
「小诺。」容飞扬回身关好了窗,「我不是跟你说过你别做这种傻事——你怎么就是不听?」
「他是杀我大哥的凶手!」齐诺指责道:「你不是我哥的好朋友吗?为什么不替他报酬反而要替凶手说话?」
「齐骏不是我杀的。」西门毓秀神色不变,「他是自尽而死。」
「骗人!」齐诺怒道:「我哥才不会做出自尽这种蠢事!分明是你……」
「小诺。」容飞扬定定地注视著他,「如果是为了毓秀,我也会心甘情愿地这么做。」
「容大哥……」齐诺不敢置信地瞪著面前若无其事的男人,「你真那么喜欢他?」——以前那个风流潇洒、视情人为衣物,整日游戏人生的容大哥居然会用如此认真的表情说出如此恐怖的话,这是齐诺连做梦都想像不到的。
「是。」毫不犹豫的回答。
「容……」西门毓秀张了张口,又紧紧闭上,只将视线转到齐诺身上,「若你仍然不信,我可以派人去请云少庄主前来作证,不过这须得请你等上一段时间。」
「那……如果云大哥说的跟我嫂子说的一样呢?」
「果真如此,西门毓秀愿任凭处置。」
「……好。」少年沉默半晌,终于同意。
「那就走吧!」容飞扬一把拎起被西门毓秀解开穴道的少年,不顾他的挣扎直往门外推搡而去。
「别在这儿打扰毓秀休息。」临走前还回头冲著西门毓秀露齿一笑,「毓秀,你好好睡一觉吧!这小子我带走了。」
好好睡一觉?
默默地凝望著容飞扬远去的背影,西门毓秀露出了一个深深的苦涩笑容——如果是为了毓秀,我也会心甘情愿地这么做——脑海中盘旋著方才容飞扬所说的话,西门毓秀知道今晚自己已注定无眠。
「容大哥!」
第二天一早,齐诺又趁著丁恕不在的时候偷偷窜到石苑来找容飞扬。
「这回又是什么事?」容飞扬懒洋洋地应答。
「我有话想跟你说。」顶著两个黑眼圈,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的齐诺神情严肃地说。
「……进来吧!」瞅了瞅他认真的神色,容飞扬摆了摆手,领著他大步迈入室内。
「我……」少年坐下来后,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道:「我想问你……那个……」
「你究竟想说什么?」容飞扬挑眉道:「别那么吞吞吐吐行不行?」
「容大哥。」齐诺直视著容飞扬,「我想问你有关我哥去世的真。」
「真相?」容飞扬有些意外,「你确定你说的是这两个字吗?怎么这么快就想通了?」
「我……」齐诺瞥了瞥容飞扬微带讥嘲的脸,垂下头嘟嘟囔囔地道:「昨天晚上你说的话我想了很久,再怎么说我跟容大哥从小就认识了……嫂子虽然也待我不错……不过,我认识她的时间太短,对她也算不上了解……所以……」
「小诺。」容飞扬盯著他,「你真的愿意听我说?不怕我撒谎骗你?」
「是。」齐诺抬头肯定地回答,「我先容大哥不会骗我的。」
「……好吧!」容飞扬的唇角略略扬起,他满意地开始述说几个月前在蝶红楼内发生的一切。
「……原来是这样……」听完了整件事之后,齐诺长长地叹息,「我哥他……喜欢的那个人竟然是阿恕扮哥的姊姊……阿恕扮哥他……一定跟我一样很伤心吧……」
「是啊!」容飞扬眼珠一转,添油加醋地道:「当时他哭得特别凄惨,简直是痛不欲生,直到现在他还不能忘怀他姊姊的事,是以我至今还未能完成你哥哥的遗愿。」
「我一定会帮我哥完成他最后的心愿。「齐诺坚定地道:「我要去对阿恕扮哥道歉……可是……」他迟疑地问,「他会原谅我吗?」——想起丁恕的反应,他就害怕得有点却步不前。
「只要你诚心诚意地向他道歉——」容飞扬缓缓道:「他总有一天会原谅你的。」
「不用了。」一个清冷的语声从屋外传来,高挑地少年推门入,他冷冷地瞪向乍吃一惊、不知所措的齐诺。
「我全听见了——原来你是齐骏的弟弟!还说什么要跟我做最好的朋友……全是一派谎言!我早该明白中原没一个好人……你那副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吧?早知道我才不会救你!」
「我……我……」伶牙俐齿的少年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尴尬而狼狈,他跳了起来,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没有……我是真的迷了路……我、我很感谢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我、我早就……」
「少惺惺作态了!」丁恕眼眶发红地冲著他大吼,「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吼完,迅速地转身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阿恕扮哥!」齐诺扁了扁嘴,一面用带著哭腔的声音呼唤著他的名字,一面一阵风般地追了出去。
「等等我——」
容飞扬拖拖拉拉地走到院落,张望著一前一后飞奔而去的两个变成了小黑点的影子,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既然事已至此,就随他们去吧!小诺啊!这回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让他原谅你了。
「他们怎么了?」身材颀长、面容丑陋的男子出现在石苑门口,一路行来督促容大少每日服药的西门毓秀在半途踫上了两个只跟他打了声招呼便从身旁疾驰而过的少年。
「眼楮红红的,是不是吵架了?」
「没什么。」容飞扬轻松地道:「只是齐诺那小子的事曝光了。丁恕气得要跟他绝交。别管他们,过会儿就好了。」
「可是……」西门毓秀望了望他们远去的方向,不无忧虑地道:「他们会不会打起来?」
「小孩子打一架才好。」容飞扬笑著黏了上去,「我小的时候不知跟驭水打过多少次架,愈打感情反而愈好。」
「是吗?」西门毓秀半信半疑,「我小时侯从来没跟人打过架。」
「毓秀……」容飞扬嘴边的笑意渐渐隐去,眸中溢满怜爱之色,「以后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别憋在心里,发泄出来反而对身体有益。」
「我……小时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会跟二师兄说……」西门毓秀眼神悠远,「可是如今他早已不在……」他眸中带著淡淡的哀伤,「我不知道一个人受了那么重的伤后还能不能复元……不过我想他现在一定不会再悲伤了……」
「毓秀。」容飞扬专注地凝视著西门毓秀的眼楮,仿佛惟恐惊吓了他私的轻声问道:「你……不会是想去练玉肌宝的第十三层吧?」
「……我不会练玉肌宝的十三层。」闻言,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容飞扬大大地松了口气,「我不想再让阿恕伤心。」
「如果你练了十三层。」容飞扬定定地直视著他,「伤心的绝不止丁恕一个。」
「容少侠此言当真?」迎视著对方深情的目光,西门毓秀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
「毓秀。」容飞扬拿出自己全部的勇气与决心,「我以前曾经欺骗过你,可是这一次,容飞扬绝无虚言。我知道你现在也许很难相信,但是我只希望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一次就好,请你……至少给我一点点的信任……」
「容……少侠……」西门毓秀显然没有想到如容飞扬这般心高气傲的男子竟会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刻—
—这一切,全是为了我吗?
「我……」一时之间,拒绝的词句突然变得难以出口。曾几何时,这个目空一切、傲慢无礼的少年已日趋成熟,逐渐蜕变成了一个体贴温柔的男人。
「能不能……给我时间……让我考虑……」他勉强从嘴里断断续续地挤出一些字眼。
「毓秀?」容飞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他使劲一捏自己的大腿,欣喜若狂地冲上前去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紧紧地拥住了西门毓秀,「谢谢……」他语声微颤,「只要你愿意重新考虑……我……一定会等……多久都……没关系……我……」
靶觉到自肩头传来的湿意,西门毓秀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轻轻地伸手环住了这个把头埋在自己肩窝、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大孩子。
当天中午,当鼻青脸肿的两个少年手牵著手高高兴兴地回到依风楼的时候,摆弄看到面沉似水的宫主和笑得一脸傻相的容大少正在那里等著他们。
「阿恕,小诺。」西门毓秀淡淡地瞟了一眼他们身上已经破成东一块西一块的衣服和脸上青青紫紫的颜色,「你们回来了。」
「师……师父……」丁恕悄悄窥视著自己师父的脸色,见西门毓秀不像生气的样子,便放心地道:「我们刚才到后面的山坡上去打……唔……」话未说完,已被齐诺牢牢地捂住了嘴。
「呃……」齐诺露出一脸灿烂地笑容,「我们方才只是在一起……切磋了几招而已。」
「切磋?」容飞扬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著两个人狼狈的模样,「我看你们切磋了似乎不止几招而已吧?」
齐诺怒目而视:「容……」
「你们先去洗个澡吧!」西门毓秀不急不徐地替他解了围,「有什么事等你们出来再说。」
「是。」丁恕跋紧拉著齐诺一起溜了房间。
「你说得对。」望著两个少年的背影,西门毓秀眸中漾起一层薄薄的笑意,「有时候打一架的确有效。
阿恕不是个会计仇的孩子,看来他们相处得不错。」
「是啊。」瞅著心情愉快的西门毓秀,容飞扬的嘴角亦跟著上扬,「小孩子就是这样,雨过天晴就没事了。」
「容少侠……」
「毓秀。」容飞扬忽然期期艾艾地道:「你能不能……别再……这么称呼我了?」
西门毓秀静静地转眸看著他。
「我是说……你以前不是都叫我的名字……」
「容……」狭长的眼眸微微流动,「你以前一直讨厌我叫你的名字。」——虽然说出口仍有点难受,可是如今以没有之前心如刀割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自己又重新开始往前看的缘故吧?
「毓秀——」容大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自作自受」,他试图以可怜巴巴的姿态博取同情。
「师父!」换好了干净衣物的两个少年嬉笑著跑了进来。
「坐吧!」西门毓秀微笑颔首。
「是。」丁恕和齐诺对视一眼,乖乖地在西门毓秀对面坐了下来。
「小诺。」西门毓秀瞧向齐诺,「听说……你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是的。」齐诺点了点头,「我……只听了我嫂子的一面之词就……」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
后来容大哥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了我……阿恕扮哥也跟我说了……我……昨天……真是对不起。」他爽直地道歉。
「唔。」西门毓秀凝眉道:「我已经派人去请云少庄主过来,等他来了以后……」
「这个不用了。」齐诺急忙道:「我相信阿恕扮哥和容大哥不会骗我的。」——真是个单纯可爱的孩子。
「反正人已经派出去了,再说你没告诉家里人就这么跑出来他们现在一定很担心,到时候可以请云少庄主送你回去。」
「这……」齐诺想了想,「我大嫂应该会告诉我爹他们吧……」他不太确定地说。
「这件事你就甭指望了。」容飞扬插话道:「难道你从没想多梁枕秋为什么要信口雌黄,把罪名都安在毓秀身上吗?」
「这……」齐诺迟疑地道:「她是因为嫉妒阿恕扮哥的姊姊抢走了大哥吧?所以她才那么恨玄霄宫……」
「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容飞扬笑得别有深意,「你们齐家家大业大,光是你们家开的‘裕丰钱庄’遍布各地,连京城都有它的分部,更别提其他的绸缎庄、牧场、镖局、酒楼了。这么大一家子的产业将来都会分属你兄弟二人,但是如今齐大哥不幸亡故,你好好想想,以后这整个儿家产究竟会由谁来继承?」
「容大哥。」齐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
「那个女人肯定早就算计好了,只要你还活著,那份家产她顶多只能在一边眼馋而已。」容飞扬娓娓叙道:「她鼓动你千里迢迢上沙漠来报仇为的是什么——莫非你到现在还不清楚?」
「好毒辣的女人!」丁恕心惊肉跳地道:「中原的人都那么有心眼儿吗?如果不是我和余伯偶然在路上踫到小诺的话……」
「那我就必死无疑了。」齐诺垂头丧气地道:「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
容飞扬冷笑:「她这就叫一石二鸟。如果你死了,她不但能趁心如意地得到齐家的全部家产,还可以找玄霄宫当替罪羊;万一你真的能替齐大哥报了仇,她便也泄了心头之恨——她若当真关心你,又岂会让一个才十四岁的少年独自一人到那么危险的沙漠中寻仇?」
听他分析得丝丝如拙,丁恕佩服地道:「果然是中原武林鼎鼎大名的人物,够阴险狡诈。」
「你这小表……」容飞扬霎时气结。
「你才比我大了几岁?」丁恕反唇相讥,「少在我面前倚老卖老。」
「阿恕。」西门毓秀瞥了丁恕一眼,忍笑道:「飞扬只是想提醒小诺多提防一下他的大嫂,没有恶意。」
「……弟子知道。」听见师父居然破天荒地叫起了那个自己从头到脚都看不顺眼的大混蛋的名字,转头再瞅瞅容大少咧得大大的嘴,丁恕一下子变得有气无力、萎靡不振,连西门毓秀叫他一起去吃饭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第十一章
日子过去得很快,转眼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又在不经意中悄悄溜走。
这段日子容飞扬过得很是开心,只要一有空闲便上寻沙阁去骚扰西门毓秀,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地非要赖在他的身边。如果正巧踫上西门毓秀处理公务无暇他顾之时,容大少便会装模作样地拿本书靠在椅子上翻看,其目的却是透过书角偷偷欣赏忙于公事的男人脸上专注认真的神情——这样既可以看个痛快,又不容易被发现,容飞扬自以为绝妙。而西门毓秀在拿容大少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也从一开始的不习惯逐渐演变成如今的习以为常,面上原本淡然镇定、平静无波的表情也稍稍变得丰富起来,让容飞扬觉得当初刚刚认识的那个眸中时常带著温柔笑意的人似乎又快回来了。
除此之外,丁恕和齐诺的感情也愈来愈好,两个人成天密不可分,某一日丁恕顶不住齐诺软语央求终于松了口同意将齐骏的骨灰和自己姊姊的合葬在一起,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在冬至那一天将两人的骨灰合并。答应齐骏的诺言终于可以实现,容大少自然很高兴,更令他高兴的却是西门毓秀在态度上的转变,他不再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也不再老是拒绝自己的关心——这一切都令容飞扬的心情真正地飞扬起来。
十一月初八。
下午。
出乎大家的意料,原以为要一月中旬才能达到的云驭水却提早在这一天就来到了玄霄宫。更出乎意料的是,他来的时候还带著另外一个人——一个秀美端丽、楚楚动人的女子,这个人西门毓秀和丁恕都认得,正是「陇西一袖」沈秀玉。
「我在半路上遇见了西门宫主派来找我的人。」先跟西门毓秀打了个招呼,待到寻沙阁的客厅坐下,又喝了口茶,云驭水才笑眯眯地开了口,「那个时候我已经出关,听到小诺在玄霄宫我就放心了。」
「云大哥。」齐诺偏首道:「你是来找我的吗?你怎么知道我来了这儿?」
「当然是猜的。」云驭水慢条斯理地道:「你爹娘因为你的失踪都快急疯了,我只好骗他们说我知道你在哪儿,答应替他们把你找回去他们才没有把我家给拆了。」
「……」齐诺低著头,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嫂子……她什么也没有说吗?」
「那女人怎么肯告诉我你的下落!」提起那个整天在自己家里哭天抢地的女人,云驭水就头大如斗。
「你来这儿的原因我已经听说了,没想到梁枕秋还真毒,齐大哥尸骨未寒,她就开始打起了谋杀小叔的主意。」他同情地望著齐诺,「小诺,有这么个嫂子,你以后还是自求多福吧!」
「……我知道了。」齐诺嘀咕了两声,「我一定不会忘记回报她的。」
「这就好。」云驭水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去以后自己小心。」
「驭水。」容飞扬扯了扯云驭水,冲著沈玉秀努了努嘴,压低了嗓门不满地道:「你怎么把她给带来了?」
「打从我路过凌风阁之后她就一直跟在我后面,怎么甩也甩不掉,她说只要能再见你一面,亲眼看到你还活著就放心了——你说我能拒绝人家对你的一片真心吗?」云驭水乜目瞅著他,「我可不像某人那么狠心。」
「说得好听。」容飞扬悄悄瞥了一眼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平淡如水的丑陋男子,「谁不知道你只是想看我的笑话而已?」
「……容郎。」自进门后便一直凝睇著容飞扬的沈秀玉终于忍不住娇声呼唤。
「咳。」西门毓秀轻咳一声,「沈姑娘千里迢迢远道而来,想必有许多话想对飞……容少侠说。云少庄主若不嫌弃,不如由在下引路,去四处逛逛可好?」
「西门宫主太客气了。」云驭水长身而立,「在下正求之不得。」
「如此,云少庄主请。」
「兹闲。」
听见自己的称谓由「飞扬」变回了「容少侠」,接著又眼睁睁地瞧著二人相偕出门而去,转过头才发现两个少年也已溜得不见人影,容大少的心情一下子跌入了谷底。
「容郎,我……」沈秀玉脸蛋儿红红,俏生生地移步走到容飞扬的面前,「自那日之后,我一直不知你是生是死……心中十分牵挂……」
「秀……沈姑娘。」看著眼前的女子衣服幽怨哀婉、情真意切的模样,容飞扬第一次感到了愧疚,「以前是我负了你……」
「你……」沈秀玉仰起秀丽的脸庞,吃惊地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沈姑娘。」凝然平静的回答。
「你……难道当真……不再喜欢……我……」沈秀玉泫然欲泣。
「当初我们在凌风阁时便已说定,今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容飞扬心平气和地道:「而且我也不是不喜欢你,我承认,以往我喜欢过的人有很多,你也是其中之一。」
「那……那你为什么……」沈秀玉蓦然抬首,眸中露出急切的渴盼之色。
「你应该知道。」容飞扬道:「我虽然跟很多人在一起过,可是却从不曾留恋任何一个……」
「这我知道。」沈秀玉急急地抢著道:「我也并没有要求你专属我一人,只要你……能够偶尔来看看我……」
「你何必如此委屈自己?」容飞扬叹息,「陇西三杰都是很不错的人,你……」
「我明白他们对我的好,可是我……」珍珠般的泪水终于滑落在如玉温润的脸颊上,换作以往,容飞扬早就上前将人拥进怀里好好地诱哄一番,反正美人总是用来疼惜的,每个人在他眼里都一样。可是,如果自己这么做的话一定会失去那个人吧?只要一想到那个外表奇丑无比,内心却温柔得不可思议的男人会因此而离开自己,心里就害怕得不知所措。
「抱歉。」他直截了当地道:「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能让我留恋一辈子的人。」
「你——?」沈秀玉踉跄著连退了好几步,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她颤声问。
「我是认真的。」容飞扬神情专注,「只有他……我不想失去。」
残酷的答案打破了沈秀玉最后的期待,「我……」
「别再说了!」沈秀玉陡然捂住上双耳大声囔了起来,「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对不起。」
泪水疯狂地倾泻而出,多年来的夙愿化成了泡影,沈秀玉掩面痛哭失声,这一刻,她终于完完全全地死了心——从来不曾想过他竟也会如此温柔地对自己道歉,从来没有见过他现在这般恳切的表情……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为了那个在他心目中最最重要的人才有如此巨大的改变吧?
「你……不用对我道歉……」
良久,哭声渐止,沈秀玉抬起红肿的双眸,断断续续地道:「是我……没能遵守我们一早的约定……」
——所以才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泥潭之中。
「我只想知道……你喜欢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你方才见过他了。」提起心中念兹在兹的那个人,容飞扬的眼内不由自主地染上了几分柔柔的笑意。
沈秀玉心中一痛:「莫非是……齐诺?」她迟疑地道。
「我怎么可能看上那种小表?」容飞扬声明,「我可没有特殊的癖好。」
「那……该不会是……云……」
「不是。」容飞扬慌忙打断了她,「我和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怎么可能……」
扁想就令人汗毛直竖,频频反胃,「我喜欢的是毓秀。」
「毓秀?」沈秀玉一时有点拐不过弯,等她搞清楚容飞扬说的是谁后,当场大惊失色,「玄、玄霄宫的宫主西门毓秀?」
「不错。」容飞扬神情自若地点头。
「可是……」沈秀玉差点儿说不出话,「他的长相……」一向甚为注重外表、喜欢好新鲜漂亮事物的人居然偏偏钟情于一个奇丑怪异的男人——这……也太难让人置信了吧?
莫不是因为这几个月只待在玄霄宫,是以连口味也产生了变化?
「无论他长得什么样子都没关系。」容飞扬毫不犹豫地道:「只要他肯答应跟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他……还没……答……应?」这个答案无疑比上一个答案更令沈秀玉吃惊,天下间居然还有人能逃过容大少的无边魅力——
「容……公子。」眼见容飞扬转身向外走去,她急忙问,「你……去哪儿?」
「我要去找毓秀。」容飞扬回答得理所当然,「你……」
「我也要去!」沈秀玉抢著道——无论如何她都想看看那个长得跟妖怪没什么两样的西门毓秀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让容飞扬如此神魂颠倒,不可自拔。
石苑。
云驭水正仔细地观察著那棵青鳞果树,一边瞧一边赞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青鳞果树,以前都只在书上看过。」
「……」西门毓秀面带深思地仰望著天边的云层,没有答话。
「西门宫主。」见西门毓秀一副心不在焉、神游物外的样子,云驭水甚是好奇——什么事能让这个冷静自持的人如此牵挂,心神不宁?
「你……你有心事吗?」他提高了声音试探著问。
「……没有。」骤然回神的西门毓秀迅速收回视线,眸中轻轻悄悄地溜过一丝狼狈。
「西门宫主。」云驭水也不追问,只道:「我知道当初你完全是为了救小容所以才带他来玄霄宫,不知小容他……有没有给你添麻烦?」——对于自己那位青梅竹马的兄弟他了得非常透彻,心知肚明那家伙绝不会就此乖乖地待在宫里什么也不做。何况,他还曾对西门毓秀做了那种事……
「没什么。」西门毓秀淡淡道:「飞……容少侠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他在这儿过得还算不错。」
「哦……」云驭水总觉得西门毓秀的神色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只要那个笨蛋没给你添麻烦就好……」
「你说谁是笨蛋?」容飞扬从苑门踏步而入,斜眸瞪向云驭水,身后还跟著一个沈秀玉。
西门毓秀不这痕迹地瞟了两人一眼,迳自转开头去。
「难道你不是笨蛋?」云驭水嗤笑,「把救命恩人当成仇人看的那个不就是你吗?」
「你说什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容大少当场暴怒,「我才没把毓秀当仇人看!我……」
「毓秀?」云驭水蓦然止住讽笑,讶然而视,「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不许你在毓秀面前胡说八道!」容飞扬怒道:「他是我喜欢的人,你少跟他说些有的没的!」
「飞扬——」两个字脱口而出,西门毓秀嘎然而止,脸上带著几许尴尬。
「……」云驭水瞠目结舌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你、你们……」他眼珠子瞪得都快夺眶而出。
半晌。
某人终于回过神来,他一把拙住容飞扬的手腕,冲西门毓秀丢下一句:「抱歉,我有话想对他说,过会儿就回来!」说著,慌慌张张、连拖带拽地把容飞扬扯进屋去,「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西门宫主。」沈秀玉无限哀怨地望著他,幽幽道:「我不明白你究竟有哪里好,值得他如此一心一意对你……」
「一心一意?」西门毓秀苦笑,「你何曾见过他一心一意?」
「可是他很明白地告诉我你是能染他留恋一辈子的人,他还说……」她犁花带泪地道:「他只想跟你在一起……如果他的态度不是那么坚决……我……我又怎么会……轻易……放弃……」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
「……」西门毓秀静静地伫立在原地,一时怔楞,无言以对——飞扬,你心里真是这么想?抑或……那只是你为了摆脱别人时所使的一种手段?西门毓秀一直很清楚,相对于自己来说,容飞扬还太年轻,像这种年纪,就算他明天便提出要分手,自己也无法苛责。他转眸凝然瞧向石苑客厅紧闭的大门——不知这一次,你又会怎样对你的朋友说?一阵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揪痛慢慢袭过心脏,思及以往痛苦的回忆,
西门毓秀眼睑轻阖,缓缓地捏紧了双拳。
「你别再去玩弄他了好不好?」一关上门云驭水立刻皱眉道:「他已经被你伤害过一次了,难道你还想伤他第二次?」
「我……」
「我知道,你一向很讨厌他,可他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你就别再……」
「驭水!」容飞扬不客气地一把捂住了喋喋不休责备自己的嘴,「你能不能听我先说?」
「咳……」用力争脱了容飞扬的钳制,云驭水大口吸著气,「你说。」
「我当然知道毓秀是个好人,我也没有一丁点玩弄他的意思,我这次是认真的,我想一辈子跟他在一起。」容飞扬一口气道。
「……」云驭水的下巴霎时掉在了地上。
「这、这这这是是是真真的?」
「当然。」容飞扬正色道:「绝无虚言。」
「……你真想跟他在一起?」静默片刻,云驭水倏然抬眸直视著容飞扬。
「是。」
「他是一个很专情也很认真的人。」云驭水道:「如果你要跟他在一起,就必须把你那个拈花惹草的风流习性彻底改掉,否则他总有一天会离开你——你自问能做到吗?」
「……连命我都可以给他,还有什么其他不能放弃的东西?」沉默一会儿,容飞扬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的确很喜欢美丽的女子和漂亮的少年,不过我更喜欢看到毓秀开心的样子。」
「……这回你完了。」云驭水长长的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魅力。」他微微笑道:「一想到以后世间的男男女女再也不用受某谈花花大少的荼毒,我就感动得痛苦流涕。」他夸张地道。
「哼。」容飞扬大鼻子里哼了一声。
「老实说。」云驭水感慨万千地道:「我觉得他配你实在太过可惜,你根本配不上他。」
「我会努力让自己能配上他的。」听他这么说,容飞扬倒并没有暴跳如雷,而是平静地道:「无论花多久的时间我也要让他相信我。」
「……」再次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打量了自己自小相处了十几年的同伴,云驭水叹息,「你真的变了,我决定对你刮目相看——」他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这一切都是西门毓秀的功劳,看来我得好好地向他请教请教。」
「不准你去缠著他!」容大少反应激烈地道:「你给我离哀叹远一点!」说著,抢先冲出门去,一把拉起兀自伫立在青鳞果树旁的西门毓秀一口气跑回了寻沙阁。
「毓秀。」容飞扬返身小心地掩上门,回过头渴切地注视著西门毓秀。
「我……方才听沈姑娘说了……」
「她说的都是真的。」容飞扬下定了决心,「我是当真想一生都跟你在一起。」
「飞扬。」西门毓秀回视著他,「现在说这话还太早……」
「不早了。」容飞扬不容他规避,「我今年已经十八,有许多人在这个年纪早已娶妻生子。我知道我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确定不会改变,我现在……只想听你的回答。」
「我……」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这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抱歉……」
「你究竟要怎么才肯原谅我?」容飞扬黑亮的眼眸染上了痛苦之色,「我知道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可是……只要你告诉我怎么做,我都可以改……要道歉的话……多少次都没关系……」
「飞扬。」西门毓秀狭长而清澈的眸子满含坚定,「我跟你说抱歉,不是因为我不肯原谅你,而是因为……时间太仓促……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能不能请你等到绝情花毒解开的那一天……到那一条我一定给你明确的答复。」
「……好。」既然你要我等,多久我都会等——只要,还有希望。
接下去的日子过得很快,冬至的那一天,西门毓秀领著大家一起去了禁地,这时候容飞扬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禁地「其实是玄霄宫安放宫中弟子骨灰的地方,平日虽不准人入内打扰,但在安葬之时却特别允许亲属或其他相关之人进入。林子的最深处长著许多密密的树,有些树旁立著一块碑,上面刻著某个人的名字,这些树下均埋著一坛骨灰。在刻有「丁宽」名字的石碑旁边的一株树下默默地挖掘了半天,终于,一个白色的坛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丁恕表情哀戚地上前将之打开,齐诺从容飞扬手中接过装著自己哥哥骨灰的匣子,小心翼翼地将骨灰倾倒在坛中,眼看著两个人的骨灰慢慢地合在了一起,容飞扬和云驭水心中皆不由暗暗替齐骏祷祝一番。在合葬完毕之后,两个少年手牵著手一起热泪盈眶地在「丁宽」的名字旁刻上了「齐骏」二字。
在完成了合葬大事的第二天,齐诺便跟著云驭水和沈秀玉一齐来向西门毓秀辞行,之后又拉著丁恕躲在一边说了许多悄悄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眺望著自己的好朋友骑在骆驼上渐渐远行,丁恕的眼圈有点儿发红,再看看一边的容大少却是一副巴不得云驭水走得愈远愈好的模样,当下便愤愤地送了正在为少了一个缠人的家伙而暗子庆幸不已的容飞扬两个凶恶的白眼,让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的容飞扬深感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