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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客相公 第4章(2)

瓦上倏地响起叮咚之声。

下雨了……

必小白回过神来时,便见雨势加大,劈里啪啦地打在雕花窗棂上。

「今儿可真奇怪,入冬了雨还这么大。」在等待上菜时,老板随说道。

桌旁早已放好炭炉,烤得人暖烘烘的,关小白来到窗前,想把灌进冷雨冷风的窗关严一些,屋外实在太冷了,但当她视线越过窗棂,不经意地扫向街心时,猝不及防的一道冷清颀长的身形就这样撞进她眼底。

那人撑著伞,站在对街,静静的,像尊静默的石像。

冷雨飘到她的手背上、脸上,她打了个冷颤,那个熟悉的身影此时占满了她的脑海,胸口中满是说不清的感觉,眼楮酸涩不已。

伞遮住他的脸,让她看不见他的清冷俊眼。

撑著油伞,挡著兜头淋下的大雨,斜飞的雨丝夹著冷风灌入他的襟口,即使被包围在大雨当中,风长澜的眉头却不曾皱一下。

再冷,他也愿在这里等著他的娘子。

早就料到忘东忘西的她肯定不会带伞出门,这隆冬时节,要是淋了雨,定会染上风寒,他舍不得她吃苦,带著伞来接她。

眼下她疏远他不理他,气他恼他,他不怪她。即使受了委屈,风长澜仍能体谅关小白此时的心情,重感情的她当然不愿见如亲人般的东叔和小宗哥离开长安,前往苦寒之地。

他不是不明白她执意搬回老宅的用意,她是在提醒他,小宗和东叔并非一般的下人,他们曾经与他们共患难。

然而他怎能去告诉她她所深信的人变了?

受到小白的错怪,无妨,只要能好好保护她的心,她的人,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管小白如何对他发脾气,他都要紧紧地抓住她,跟她纠缠下去,她是赶不走他的。

楼上露出的头溜进他的视线,但他没出声也没动,静静地待在雨幕中,她在看他,他知道。

窗前的关小白神情变得阴郁,她已经有几天没有好好看过他,好好跟他说过话了。

沾著冷雨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收紧。

「白当家,菜上来了!」

丙断地合上窗户,她转回身道:「有劳老板了。」

娇小的身子坐回桌前,关小白将全副身心转移到菜式上,仔细品尝老板端上来的风肉、炙鹅卷、蒸青鱼、果仁白酥,还有数十碟的小食。

净手完毕,她认真试菜,但还是忍不住好几次失神地望向窗子。

「白当家?」老板小心翼翼地问,今日白当家有点心不在焉,难道是他们的菜很难吃?

「我再尝尝。」摒弃心中杂念,夹起风肉放入檀口,试了试这个,又尝了果仁白酥和其他小食。

「如何?」

「风肉质柴而无味。」

「这……这可是用了四十八种西域香料腌制过的上等羊腿肉啊。」

「老板,你别忘了,香料太多,反而显得味道杂沓呀。」她的嘴是被诸葛悠仁养刁的,自从两人结为好友开始,悠仁就带她吃遍长安,对美食颇有心得的诸葛伯伯还曾传授她品菜之道,眼下什么好菜坏菜,一进她关小白的嘴就自有分晓。

「说的是说的是。来人,把风肉撤下。」

「炙鹅卷,皮脆油香,内馅香咸合口,值得推荐。」关小白打开红漆笔盒,拿出狼毫,在盒中的稿纸上大书特书,顺便也把刚刚那则风肉的缺点也写了下来。

提笔写完,吹干墨印,她返回窗边,只见街道屋宇霍然变成一片银白。

不知何时雨已成了雪,气温极低。

微微推开窗,透过飘动的雪花,她寻找著那个人。

此时街上行人零落,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

他还在对街!没有动过,静静地伫立在雪中,他脚边泥水沾湿了他下半截的衣袍。

那一定很冷……他撑著的伞顶,已堆满松软的白雪,她知道他的体温一直比常人要低,这个时候他不知道有多冷。

「老板,我有家事请你帮忙。」关小白双颊苍白地转向店主。

老板巴结地点头。别说一件事,就是十件事他都照办。

「请店里的掌柜去告诉那个人,我已经回书肆了,叫他别等了。」

酒店老板伸出头瞧了瞧道:「这就去。」老板心思清明,知道下面等著的人是谁,他识趣地什么都没问。

派人出去后,关小白又与老板一起品评著其他菜式。

「老板,你家的小食比正菜更出色。」心事重重的关小白不忘自己此行的目的,将所有菜都尝过一遍后,提出自己的看法。

「啊,是吗?」老板皱紧了眉头。「白当家,可不可以在异趣录上替我美言两句?」

「你是知道我的规矩,决不说违心之言。不过老板也莫担心,你家的小食,比如这玉浆花生就能引来大批食客,你若叫做小食的师傅再用点功夫,肯定会名扬长安。」

「承白当家吉言。」长安开饭馆酒肆的人,无不对小小的白当家,又敬又怕。

此时沾了满头雪花的掌柜回来了,他苦著脸道:「白当家,那位公子我怎么说他都不理我,要不是他还睁著眼,我都以为他……呵呵,外面真是冻死人了,我先告退了。」瞧见关小白脸色不好,掌柜的机灵地退了出去。

他不走呢……只因为他知道她还没有离开。她突然很想哭,委屈像泡泡不住地往上冒,她想起了以往每个黄昏,她在门口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他,还有那个夜晚,最后对她发了好大脾气,不允许她再为东叔和小宗哥他们求情的他,以及这个如今在风雪里让她牵肠挂肚的他。

他好坏,真的好坏,知道她的弱点。

忍住情绪,关小白红著眼又跟老板说了一会儿话,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今日雪大,想借老板这间雅间坐坐,等雪小一点,我再离开。」品菜的事告一段落,她还不想离开。

「白当家太客气了,我这就叫小二给你换盏热茶,你想留多久都无妨。」

必小白谢过老板,便一个人在雅间里把今日的心得誊写于纸笺上,再过不久又该刊印新的《长安异趣录》了,她誊写好后就可以交给沈四少。

草草写完,窗外雪花越飘越大,由半个时辰前的柳絮变为大片大片的鹅毛,轻灵的雪片在空中交叠分散,最后跌落湿冷的街道。

天寒地冻的,那个人还在那里。好几次她走到窗前,瞧见店里的掌柜又到对街去劝他,但他仿佛生了根,铁了心,不走就是不走。

一阵痛楚和酸涩钻心而来。

偷偷地躲在窗后,关小白一动不动地看著他的灰色袍子。经过风雪摧残,袍子湿了大半,但在风雪中的他仍不改冷硬,站得直挺挺的。

哎!再次叹息,关小白回身收拾好笔盒,拉紧银丝绣边的宽袖长袍,披上软狐裘,与酒楼的老板及掌柜告别,离去前并嘱咐两人,将她离开的消息告诉对街那人。

迈出酒楼后门,她冲进风雪里。

她柔肠百转,提著裙摆快速跑动,希望迎面而来的雪花能带走她的心痛和纠结。

她不知该怎样面对他,唯有选择怯懦地逃走,她不知对著他时是该笑还是该怒?

思虑中的她压根没注意看路,不小心踩上烂泥,湿透的丝履一滑,她失控地向前冲,整个身子站不稳地就要摔倒。

摔倒是小事,但她的笔盒里还有今天所写的心得,要是沾了雪泥弄脏了,又得重头来过,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抱紧怀里的笔盒,想著不管怎样都要保护好她写好的食记。

一定会很痛,在摔倒之前她已有觉悟,方才她实在冲得太快,如今她的小身子腾起至半空,而下面等著她的是湿冷的硬地。

她闭眼,准备迎接疼痛。

咦?怎么不痛?她的人停在半空,隔了半晌,闭紧的眼楮试探地打开,她这才发现自己被一只坚定的臂膀死死地搂住。

湿透的衣袍下摆进入她的视线,然后是嵌玉的束带,再是一张令她动情的清俊脸庞。

「你的脚都湿透了,」他的眉头皱得很深,俊颜上有薄怒。「下次不可以为了护著笔盒做出这么危险的举动。」他不敢想如果他没有接住她以后的惨况,她一定会摔破脸或是咬到舌头甚至伤了筋骨。

艳红的芳唇嘟起,小脸扭向一旁。

他又凶她!好想哭。「你放我下来!」

「不。」他将挣扎的她打横抱起。

罢刚情急之下他丢开挡雪的伞,没了伞,两个人都沐浴在洁白大雪里。

「我不要和你讲话。」

「嗯。」他早已有心理准备,他有时很恨自己不懂得甜言蜜语,更恨自己为一点小事惹她生气。

她是他的春阳,那对本该对著他笑的眼楮,不该蓄满泪水。

「我还在生气!」

「嗯。」他加快步伐往朱雀大街边上的兰陵坊急冲,想尽快把她送回温暖的地方。

他只会嗯吗?不说点其他的?关小白好失望,扁著可爱的小嘴,泫然欲泣。

大雪里,两个人都沉默著,各有心事。

回到兰陵坊的老宅里,关小白气呼呼地跳出他的怀抱,拖著轻暖的狐皮裘,昂起头走回东厢,背挺得直直的。

踏进东厢的花厅,她愣了愣。

原本四处漏风的侧屋里此时暖意融融,取暖的火盆被人烧得火红火红的,她回头,睇著尾随而来的风长澜。

「老屋很冷,你清晨出门时熄掉火盆,晚上回来会冷,况且今日下大雪。」沾著雪花的银发服帖地垂在他的肩上,他轻描淡写地说著。

必小白心里一痛,不敢再看他的样子。

这时的他。又像是多年前那个澜哥哥,处处为她著想。

「快进去换掉沾湿的衣裳,小心风邪入体。」他催著犹自想心事的她。

扁扁嘴,关小白关上房门,回到内室把带著湿气的衣物都换下来,套上一身轻便的襦裙,再次开门,门外仍是漫天大雪,还有发比雪还银亮的男子。

他怎么还不回去?雪水早已浸透他的衣袍,她知道他很冷,在他抱她时,她已经感觉到了,前前后后。他已在雪地里站了两个时辰了。

说好不跟他讲话的人忍不住道:「你现在就回去。」快点回去换换衣服,暖暖身子。

「你还记不记得,在老宅的那些年,我常在这里等你。」风长澜的眼神移向东厢的门廊。

往昔的岁月如潮涌来,那时,每天清晨,她总是第一个看见他,朝霞中,银色的发丝镀上一层暖色。

「澜哥哥!澜哥哥!」童稚的她总是这么软软地叫他。

「好困哦,好想睡。」

老宅记录了他们所有美好的回忆。

「澜哥哥,我今天不想吃早膳。」

「澜哥哥,我要出去玩,帮我煎药哦。」

「澜哥哥,悠仁又来找我啦,娘问起来就说我去西市买小食喽,我走啦!」

在这里,他是她的依靠,她最依赖也最喜欢的澜哥哥。

「小白,从你捡我回来那天起,我们几乎没有分开过。」她住在沈家的那两年,他只要一有空便会过去守著她。

风长澜嘴边挂著一丝苦笑,苦涩的语气像是受了委屈的大男孩。

最后留下一声轻叹,他沉重地转身离开。

他要走了!必小白差点出声挽留。

结果只见灰色的袍子越过大门,拐入西厢。

他去西厢做什么?

回过神来,关小白快步追过去,一进西厢,她又再次愣住。「你这是……」

只见原该空空荡荡的西厢已收拾干净,挂上了他最爱的字画,四处散置著他的东西。玄关处还挂上了锦帘,屋当中多出书桌,新搬来的榆木榻上是暖暖的棉衾。

「下午我叫笑儿把东西都搬过来了。」

什么?他竟然也追来了,这样还算是离家出走吗?

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行!休书不行!离家出走还是不行!

婀娜的小腰一扭,她说不上是喜是怒地逃走,再不走,她会忍不住粘上去,拥住他冷峻的身影。

这个雪夜,她躺在东厢的床上,一夜不得眠,静静地听著西厢那边的动静,为那默默守著她的男人掉泪。

半梦半醒之间,她竟升起一些错觉,仿佛回到八年前,两人相识的最初,结缘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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