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
枫叶的丛林渐渐开始枯萎,那卷落的红色叶片像是迅速枯萎的老人,在弥留之际绽放出最原始的美丽。
尚江与范姜轲一起漫步在丛林间,片片落叶洒下来,掉了一身。
尚江伸手便接了一片,血红的颜色有著醉人的酥软,「范姜兄,边关最近一次的战役才刚开始,北堂有了南宫的帮忙,输赢未定。看来我们的货物要转口到西门才可以。」
范姜轲微微一笑,白色的衣袖飘飘,脚底下是一片的火红,「这事不急,取些银子以百草堂的名义捐给国库吧。」边关打战,正是用钱之时。
尚江微笑,心领神会。
两人并肩走著,一起欣赏这雅致的景色。
「范姜兄可还记得为何要在府里种满枫树?」尚江反手侧看范姜轲。
他走在前头,背影有些缥缈。午后有著淡淡的阳光,投影在他身上仿佛是碎碎的金光迸射出来,又散落在空气里成了粉末,「切记血染江山。」
自幼父亲为国劳心,他也秉承了父亲的遗愿成为一朝之内的顶梁柱之一,只要在他的有生之年,就不会让他国染指东野的江山。
近几年,东野的经济在走向繁荣,邻国见著眼红却也无可奈何。若他们趁此机会联合在一起,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那样,东野难逃一大战。
「那范姜兄为何种植桂花呢?莫非也是爱国?」尚江追上他的脚步,平视他的侧脸。
范姜轲微微一哂,仰起头去看远处的桂花。
每到八月桂花飘香,一入府便可以清晰闻见。
那年八月,他遇见尚怜星。
紫色的衣裳飘摇,走起路来盈盈一笑,见著他便喊他「轲哥哥」,撒娇的劲十足,他没有兄弟姐妹,见著她仿若见著了最可爱的小妹妹。
他们之间,也算是日久生情吧。
因为太过宠溺的习惯,导致了最后的无法分离。
「种桂花是为了怜星,」他淡淡叹气,「她最爱看雪,每当桂花迎风而落,便如万千飞雪萦绕在她的周围,她欢喜,她快乐,也自足。」
他最爱看她无邪的笑脸,像是可爱的孩子得到了世间上最美丽的糖果。
尚江见他流露出不舍的神情,马上说:「如果你还爱她,就该放了另外一个。」
范姜轲不由得一愣。
尚江就站在他的旁边,可以清楚见到眼底的那抹怜惜,「苏夫人也是一个好女子,若范姜兄不能珍惜,何不放了她呢?」
他眼神转冷,口气也不太好:「是她不放过我,何来谈我。」
若不是她缠著他,他又怎会与她是夫妻。
尚江急急地道:「但是你若只给她绝望,明确告诉她继续守下去也不会有希望,她是个开明的女子,也不会一世纠缠。」
是吗?如果他告诉苏千雪,这辈子都不可能爱她,无论她做什么都是徒劳,她便会离去吗?
脑海里想起她那张淡定自若的脸。
不,她不会。
她是看似柔弱却内心无比刚毅的女子,她一贯懒散,只因为那是她的生活方式。嫁入府内几月,她也未曾做过主母的样子,他给予了她全部的权利,可以任意支配相府上下。但没有,她什么也没做,依旧让总管负责一切起居饮食,但小雅会辅佐总管左右,向她汇报。
她是自己当面出个风头都不愿意的人啊。
又怎会理会旁人的目光与想法。
新婚后的那天,他们之间就已经说清楚了,但她也坚定地说她爱他就够了。这是她自己选的,不是他逼的。
但近来,他越来越觉得她的心不在焉和敷衍。
她……真的是因为对他一见倾心而让皇上赐婚的吗?
这个问题盘旋在脑海里的时间越来越久了。
尚江见他不回答,继续努力游说:「范姜兄,舍妹的幸福还在等著你去呵护,你就忍心……」
「尚江兄。」他出口冷声制止好友再说下去,阳光的和煦都掩盖不住他眼底的寒意,「自我成亲那日起,我便不可能再给怜星幸福了。」
当时他选择了权谋,放弃了爱情,便想过此生就是负了怜星,但因为自责所以也不会让自己得到另外一个女子的关爱,也不愿另外一个女子幸福。
所以他现在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和苏千雪在一起,已是雅量了。
尚江一怔,还是无法说服他吗?咬牙再说:「范姜兄,你这样何苦,彼此都不会幸福,只剩下百般的折磨……」
「尚江兄。」他平静道,「苏千雪现在是我妻子。」
这句话很轻淡,却也意味悠远。
「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他知道好友的心思,但对方更应该明白他不点破的原因是还顾念兄弟的情谊。
尚江久久说不出话来。
「相爷!」总管慌慌张张地跑来,连作辑都忘记了,「夫人……夫人……路上遇刺,小清……已……已经赶去……」
气喘吁吁地说完,他就有些腿软了。
范姜轲脸色一沉,「什么?」
她去茶院寺烧香,走的是朝东的那条街。
不由分说地,他就疾步而去,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尚江。
尚江这才回悟过来,看著那个匆忙离去的背影,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低声一叹,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机会。
范姜轲赶到的时候,苏千雪已经脱险,靠在轿子边。
她的衣裳因为打斗而有些凌乱,发丝已经全乱了,脸上还有一丝血迹。
他心里一惊,跳下马,朝她走去,「怎么回事?」手指已经抚上她的脸。
她淡然一笑,撇开脸去,「没事,劳范姜夫君忧心了。」
手臂被他另外一只手握住,隐隐作疼,终究忍不住轻逸了声。
他察觉手心暖暖的,有点稠,一看竟然是血。眼底不禁烧起一片火,「该死的,这还叫没事吗?」他真是被她的淡定气昏了头。
小清小雅也愣住了,头一次见到相爷在众人面前不顾形象。
「小雅当时都干什么去了?」他怒斥一声,不顾她的意愿就打横抱起她上马。
「呃……」苏千雪惊讶地瞪了眼,重心不稳只好抓紧了他的衣袖,「我脚没受伤……」
「坐好,回府快一点。」他的目光只向著前方,策马而去。
小清扶起受伤的小雅,担忧地问:「替小姐挡了一剑,很痛吧?」她们虽然跟随小姐多年,也会些武功,但第一次作战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没关系,只要小姐没事就好。」那一刻迎面而来的剑就要刺入轿内,她机智地伸手一挡,剑刺过她的手臂划上了小姐的手,但是小清刚来已经看过小姐只是手腕有些伤,不碍事。
但又需要多日的调理了。
「快点回去,让大夫看看你的伤。」小清扶著小雅,心里在想,如果当时她在场就好了。比起小雅三脚猫的功夫,她是厉害多了。
但是小姐与人无冤无仇,怎么会有人要刺伤小姐呢?看那样子似乎想要夺她性命。
小清让总管扶著小雅回府,自己再在原地寻找遗留的线索。
……
苏千雪依偎在范姜轲的怀里,风大而睁不开眼。
她把脸朝里面侧了侧,才闻著他那淡淡的香味。
很是令人安心。
不知小雅的伤如何了?
她这个只是小伤而已,只因为她原本就身子骨弱,经不起受伤才会让脸色看起来是那么的苍白,手会那么的疼痛。那些血还是她紧张小雅留下的。
况且他没必要严重到请来御医的地步吧?
「她没事吧?」范姜轲站在床头问御医。
这是皇上的御用御医程大人,他居然把这个御医中的老大给请过来,实在是……
程大人模模胡须,沉吟道:「此伤无大碍,没有伤及经脉,只是擦破了些皮肉。但……」他欲言又止,看了眼静若无潭的女子,「夫人,你该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吧?」
苏千雪坐著,微微一笑。
她当然知道,她是一个跟著阎王心情走的人。
若是哪日阎王不高兴了,她便也要跟著走了。
所以……她希望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地让自己关心的人找到幸福。
说她任性也好,自私也罢,她只爱自己的家人。
「这是什么意思?」范姜轲低沉著问。
他们之间又在打什么哑谜吗?
程大人低低叹气,「相爷有所不知,夫人体寒,若不是这几年来环境清幽让她精心养身子,配上那些上等的药材,她的身子只会日益坏下去。」
也难为了国舅府对她的精心照顾。
「父亲大人在世的时候,也请来不少的大夫给我看过,我自知身子骨天生柔弱,不怨天地,得过一时算一时吧。」她笑,笑容里泛著的是几不可闻的寂寞。
那些养病的岁月里,只有她一个人单独地依靠在小筑里,看著远处茂盛的竹林,耳边依稀听见父亲大人的祈求:「愿上苍怜我竹儿,让她健健康康地成长,无病无痛,如竹般刚毅。」
她的小名,便是那样得来的。
她不怨众人不来看她,也不愿父亲兄长离她远去,她知道那不是抛弃,而是为了让她断去七情六欲,只留她一个清静的世界。
「程大人,可有根治的方法?」范姜轲的脸色已是很难看。
苏千雪浅浅抿唇一笑,他一定气恼死了自己娶了一个病表吧。
「调理得当夫人也无大碍,但若想像正常人那般……」程大人又开始模胡须了。
小清站在身边很想敲他的头,他会有办法吗?这么吞吞吐吐,讨厌死了。
程大人仿佛受到小清杀人似的目光,身子颤了一下,「办法是有的,只是很难。」
「此话怎讲?」范姜轲问,语调清冷,仿若只是一般小事。
「若要根治,则须银莲雪、百花蕊和八宝珠研磨成粉,煎熬三个时辰,冷却在寒雪里三七二十一天饮用才可痊愈。」银莲雪是东野国的特产自然是有的,百花蕊是南宫去年进贡献给东野,后转赐予皇后的,都可以得到。
但是八宝珠……只有北堂国君才有。
他……会给吗?
范姜轲沉思。
小清送了程大人离去,苏千雪依旧靠在床头,轻淡的笑容还在脸上,「范姜夫君不必多虑,若他日我死了,你可以再娶。皇上那边也能理解的。」
「胡说。」他气急败坏地低喝,眼里的目光是她看不懂的复杂。
她撇撇嘴,「其实这事也只不过是生老病死的一个常理而已,范姜夫君也别太挂心了。」
「谁说我挂心了?」他冷冷道。
哦,是啊。他只是在生气娶了一个不爱的女子已经很委屈了,怎会还是个病表?心里怄气吧。
她也不想在此事上多说什么,忽地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我去茶院寺祈福边关之战能打赢却出了这么个意外,你说表哥会不会……」
「胡闹,现在你不是好好的吗?」他道,语气依旧清冷。
她点点头,也对。
从怀里模出一个平安符递给他,「这个给你。小沙弥给的,说是可以保平安。」这一次遇刺而无大碍,或许也有它的功劳。
「自己留著吧。」他平静道。
她模出另外一个,笑了笑,「我还有一个。」说著,便把平安符塞入了他手里,「范姜夫君处理国事,日理万机实属辛苦,也难保不会得罪小人。有个平安符也保个安心。」
他望著她的脸,她的眼神真诚而明丽,像是雨后的冬色,清然一片澄净。
「那就多谢夫人了。」
他出了房门,转而问小清:「小雅没事吧?」回府后,他也知道了来龙去脉,更是给小雅也请来了大夫。
小清微微一愣,「呃……嗯,没事了。」
「总管,让厨房多炖点药膳,也给小雅送去一份吧。」他冷声地说完,离去。
总管和小清皆是一愣。
他……这是什么意思?感谢小雅的护主之恩?
但他不是不在乎苏千雪吗?如果她遇到意外死了,不是更称了他的心意?
到了书房,范姜轲看到桌子上那新的砚台。
难得一见的端砚,还有旁边的花纹。那是一支飘落桂花的树枝以及天上的一轮明月,旁边点缀的星星却让他愣住了。
苏千雪……这是什么意思?
爱惜此砚台就是爱惜她的心意,但是她的心意难道是要他也爱惜怜星吗?
眼眸一暗,沉静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