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一笑,百里新语拍拍蹲麻的腿,撇嘴转身时,一阵不同寻常的风从上吹下,一道人影转眼落在她面前。
易季布?比邦宁先到?
无声无息的,他是从城墙上跳下来的。这么说,他是顺著贼人的路子追踪至此?
对上那双担忧的眸子,她一时怔怔地。
僻静的城墙外是树林,她这个地点距离城门五十多米……嗯,大概二十丈不到,夜市的喧闹遥远而微渺,倒是他的喘气声听得一清二楚。
凝望+注视+对瞪+脉脉含情……无论怎样形容,百里新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看谁先开口。
算盘还没开始打,他已伸手扶起她,拍去裙上的枯草,轻轻低叫:「新语……」
泄气,游戏还没开始,就惨遭寿终正寝。
蹦起腮,全不知自己此刻尽是撒娇的表情,她嗔问:「易大人,不是往城东追去吗,怎么跑到西边来了?」
「欲擒故纵,他的伎俩并不高明。」易季布确定她安全后,走上前去查看那脸覆黑布、疑似尸体的男子。
「怎么不高明?」提提裙,将木拖套紧,她好奇。
胸膛一震,他轻笑,「也非他不高明,只是……你身上的香味太浓,怎么可能追丢?」
拉起袖子嗅嗅,实在不觉得香味浓。她不再多想,却有些感动。突然想起一件事,正要戳他的背,他已站起转身,纤纤玉指一根就这么点上他的胸膛。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顿住。
她收回手指,拢袖垂眉,耸肩让他先。
「在下与姑娘打赌……」低缓的声音在夜色渲染之下,竟格外迷人,「在下抱歉,衙里这些天太忙,今日……可否正好?」
「正好?」她看他的眼楮,见那道视线越过她定在身后。身后有人。
「姑娘既然出了西酸门,不如就趁此走出七丈。」易季布扬眉一笑,他的确是忙得差点忘了赌约。或者,他根本就不介意自己输?
输的代价是……
敛回心神,丢开令他心悸的问题,他看著丝毫未显狼狈的绝尘容颜。她身后,已有人开始跑动。
不多刁难,她干脆点头,「好啊。」
提提裙边紫桃色的绳结,木屐慢踏,蓝裙翻如莲花,半截藕脚时隐时现,步步妖娆向西酸门走去。
今日,她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出这寻乌城。
不能离城二十米,并非不能绕在城墙外走动二十米,实际上,她绕著城墙跑十圈都不成问题。诡谲的是,无论怎样,她不能笔直地离开此城二十米范围。
这城,对她是束缚,是禁锢。
为什么?为什么她来到这儿,却不能让她离开此地。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该死地把她困在这儿?
若说世间真有命运,冥冥中真有天意,她信个屁!
「新语姐,量好了,只要能走过我就行。」远远的,寻儿伸腿在地上划出一道线,标明七丈范围,冲她摇手。
辟兵在她没走到城门时,已抬著生命垂危的黑贼赶回衙门。烟火楼护卫抬著纱轿等候在城门外,邦宁垂手而立,千福、百禄担忧地看著她……呵,她把这些人养得真乖呢。
在城里收青楼,开戏厅,放诞形骸,任意妄为,全然不顾名声……名声?这种东西对于现在的她算什么。如若不能离开,如若不能回去,她宁愿将这寻乌城搅得一团乱。
乱七八糟才好,看著他们乱七八糟,她的心才没那么烦乱。
种种作为,原因只有一个,她要……
「百里姑娘,贼人可有伤到你?」她的表情似要哭出来,易季布蹙紧眉头,怕她在被劫途中受到伤害。
煦暖和风迎面吹来,关切的询问明明就很普通,她的心头却突然升起一股希冀,像黎明前的东方启明星,星光微闪,却短暂。
一张蓦然回首也找不到的脸,为什么让她突然有了希望?
「百里姑娘?」
「不用客气,叫我新语,季布。」垂眸,颊边一缕垂发打出黯淡阴影,她吸气,再抬头时,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笑容,「可别忘了,你输的话,就得一辈子听我的。」
轩俊的身形有一刹的僵硬,她也不理,「啪嗒啪嗒」走到离寻儿五尺处停下。嗯,很正常,全身上下没什么不舒服。
回头,他站在她身后,脸上是浓浓的不解,似不明白如此轻松他就能赢得赌局,她为何还要赌?
一把抓过他的手,他火烫般躲开。
「想赢,就乖乖扶著我。」声音微微激动,其中却夹了些轻滑。
他讨厌她语中的狎意,微叹,用袍袖裹著手,确定不会触到她的肌肤,才伸手欲扶,不想被她一掀,带著凉意的小手紧紧捏上他的手腕。
一步、二步、三步……
在越过寻儿一尺后,她的脸慢慢变得惨白,馨香如柳的身躯微微颤抖。
不信邪,她再迈一步。
痛!先是颈背微凉,腿慢慢开始发软,四肢百骸流动的血液似乎发了狂带了刺,扎得她五脏六腑痛痛痛,头痛手痛肚子痛。
不行,还是不行吗?无论是谁都不能让她离开这城?她到底中了什么邪,被禁锢在这片土地上?
腿越来越软,她却不想放弃……
身子突然腾空,被人抱起退回。耳边,是寻儿清脆焦急的声音,千福的手抚在脸上,百禄在一边叹气,依稀……有一道不同于香气的气息喷在脸上,没有异味。额角被什么东西轻轻磨了磨,有些痒痒的……
痛感慢慢消失,眼线清明,她被易季布抱在怀里。
这怀抱……很温暖啊……
怔怔盯著暗色衣襟,她突然抬手捂住眼楮。
他的身形高大,却不粗壮,肩宽腰窄,修长有力,若说玉树临风并不过分。黑发齐腰,总是见他规规矩矩梳辫在脑后。近距离瞧瞧,他的发质不错,又黑又滑。
除了官袍,很难见他穿便装,他并不注重穿著打扮,没什么异味,这表示他很干净,也很爱干净。
原本……原本啊……她以为他会是契机的一部分,如今看来似乎不对。他不能带她出城,她依然被禁锢在这片土地上。那么,她为什么会来此?
命运?
算了算了,打击也不是这一次,她没关系她坚持得住。
一边——
千福叹气,「姑娘你也真是,为什么总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呢?你不爱惜,我们看了可心痛啊……」
百禄握拳,「千福你别担心,回去我立即熬些汤水给姑娘补身子,就算再怎么不喝,再怎么发脾气,这次我也铁了心让她喝半个月……」
「鬼叫什么?千福、百禄,我还没死!」毫不在意被男人抱著,她没好气地翻白眼。
两位娇美女子显然被呛住,「呃……」
滑稽表情让易季布莞尔,见怀中女子颊泛桃彩,神采奕奕,没了刚才那般苍白吓人,他松一口气将她放下,快速退后两步,非礼勿视。
「百里姑娘,这赌……」他赌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走出八丈却是事实,照理他赢了。
整整衣裙,她爽快道:「你赢了。」
「所以……」
「所以我会如约告诉你为什么我喜欢往火里跳。」
「还有……」
「我也会遵守诺言……」叹气,她很不甘地挤出一句,「少吃蛙肉。」
「怎么个少法?」他谨慎地追问。七八九月是农蛙盛产之季,蛙利农田,若有她领首,要治城内食蛙之风应该……不难吧?「两天吃一顿。」
「不成。」
「三天吃一顿?」
「……不成。」这样对禁捕蛙根本没什么区别。
「那……五天吃两顿?」她比出两根手指头。
「……」
「七天吃三顿?」
「不、成!」
眼一瞪,她不高兴了,「季布,你总不能让我一个月只吃一顿吧?」
他双眼一亮,「如此最好。」
「不成!」娇颜傲抬,「我只是答应你少吃,可没答应你不吃。一个月一顿,和不吃有什么区别?」
「在下……可否请百里姑娘一个月只吃……两顿?」他比出两根手指。
「一个月三顿!」她讨价还价。
「……」
千福百禄在一边叹气,寻儿挺一挺未来可能轩昂高大的腰身,语中一如既往地含刺:「易大人,腿软的话,可需要我扶你一扶?」
「不不,在下……在下……」易季布讪笑,不知该不该点头。
眼前的女人哪是传闻中作威作福的寻乌土皇帝,根本就是个胡搅蛮缠的稚气姑娘。而他,当著一干守城兵卫的面,当著城墙边藏藏躲躲看热闹的百姓,就这么与她讨价还价的……真是……那个……
脸皮发热,他有些不知所措。
「半个月两顿?」女子似乎完全不觉得为这种蒜皮问题计较是浪费时间,犹自分割著时间段。
他,更加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