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个……韩嫣?」
王太后深深簇起眉:这个韩王韩信的曾孙,虽然只是庶出,但看来确实流著相同的血;昔日韩信贵为开国元勋,高祖亲封的异姓王,却阴图谋反,事败还投靠了匈奴,今日韩嫣敢对皇室之人不敬,明日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韩信?
江都王伏地而泣:「儿臣……儿臣还当什么江都王?还不如回宫当个宿卫,和韩嫣一样去伺候皇上!太后就请把儿臣的封地都收回吧,或者,都送给那佞幸好了!」
「说什么混帐话!」王太后厉声呵斥,「朝廷的封地,岂是说收回就收回说送人就送人的!」
「儿臣……妄为刘氏子孙……请太后为儿臣做主……」江都王泣不成声。
王太后长叹一声,走下座榻,亲自扶起江都王,抚著他的背道:「你是皇族贵胄,和佞幸一般见识实在是有失身份。这事,哀家记下了,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江都王感激地点著头,渐渐止住了哭泣。有太后出面,还怕治不了小小韩嫣?至于皇上……就游猎时所见所闻,那个叫卫青的新任建章监才是眼下皇上面前的新贵,一个十二岁的小孩,要打点还不容易吗?
江都王是暂时安抚住了,韩嫣也是必须要除的,但该怎么做,王太后却一时没有主意:彻儿刻薄啊!春天黄河决口,造成饿殍遍地,灾民易子相食,皇上却径自大兴土木修建上林苑,当太皇太后责问为何不火速赈灾时,得到的回答却是孙儿谨遵黄老的顺应之道不敢有违云云,老太太顿时气的直发抖。八百里加急的灾情奏折统统被送到了东宫太皇太后处,从灾区赶来的信使得到皇上的特许在太皇太后寝宫外大声喊冤叫苦,将灾民种种惨状详加描述,赶走一个又来一个,接连不断步步升级,太皇太后食不下咽睡不安枕,不多时就病倒了。王太后知道,刘彻是在为新政受阻泄恨,也是在为因一句「诸政事毋奏东宫」而被太皇太后下狱后自杀的御史大夫赵绾、王臧报仇。为了折磨击倒太皇太后,彻儿可以将成千上万水深火热中的灾民当成武器,他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要收拾韩嫣,如果没有一个象样的罪名,只会是引火烧身,到时候,就算自己是彻儿的亲娘这个身份,恐怕也没有半点用处。
未央宫中,卫青膝行来到寝殿外围,隔著帘帐,他看到一坐一跪两个身影,他知道那是皇上在为韩嫣梳发。
因为那次游猎,韩嫣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皇上一直守在旁边,握著他的手不肯放。后来韩嫣终于醒了,他望著皇上沉默了很久。
「抗击匈奴非同儿戏,你打算将此重任交给李当户?他只是有个好父亲,本人根本不知道匈奴的马有多快,刀有多沉。……或者,你是认为凭著军心士气能将此克服?」
卫青愣住了,根本没想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皇上也呆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的很欣慰,握著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和著泪水不断亲吻著磨蹭著。
「……王孙……王孙,朕就知道你能明白的,你能了解的……」
卫青看见韩嫣也笑了,笑的很虚弱也很勉强,就像御花园中那些盛开的白色花朵,仿佛透明一般。
他听见韩嫣说:「对,我明白,但也只是明白而已。」
卫青想起公孙敖给自己说的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中那被砍下双手的女子,她是不是依旧会对太子丹笑?是不是会用没有了手的血臂捧著太子丹哭泣的脸,对他笑?…………
卫青正兀自出神,忽然听到刘彻呼唤自己的名字,急忙答应,刘彻问了几句卫青的功课,卫青答了,就在此时近侍杨思勘来报闽越举兵围东瓯,东瓯告急于汉。
刘彻俯身在韩嫣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亲亲一吻,方才起身离座,匆匆离去。
韩嫣随意躺靠下来,招手要卫青过来。待卫青重新坐定后,问道:「公孙大人可有仔细教你武艺?」
「几位师傅和公孙大哥对我都非常好,我不敢有一日懈怠,只是……」
「只是什么?」
「公孙大哥只教我骑马和使大刀,韩大人,我不想学使大刀,我想跟你学怎么用剑!」
韩嫣一愣,随即笑问:「为什么呢?」
「那种大刀实在太难看了,又黑又笨重,剑多好看啊!使起来又潇洒又漂亮!」
「你啊,冲锋陷阵的真本事不学,却羡艳这花拳绣腿。」韩嫣格格直笑,「公孙敖知道了,非把鼻子气歪不可!」
「啊??」卫青听的一愣一愣的,莫非自己弄了个大笑话吗?
「剑这种武器只适合于一对一贴身肉搏,在战场上却需要同时面对无数毫无章法可循的密集攻击,对方一刀劈来,就能把你连人带剑劈成两片儿!」
「我,我……其实,韩大人,我……」犹豫了片刻,卫青还是决定说了:「我很仰慕韩大人,从第一次见到您就开始了,所以,我希望能跟随韩大人学习,无论学使刀还是学使剑,我都希望韩大人能亲自教导我。」
韩嫣很久都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著跪伏在地的卫青。
「……公孙敖应该警告过你,不要太接近我吧?」
「是。」
「那你为什么不听?」
卫青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想,才道:「那韩大人又为什么不愿意离开皇上呢?我想,韩大人应该比谁都明白不应该太接近皇上吧。」
韩嫣一怔,随即笑了,「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懂了。」
***
刘彻正与田蚡严助议事,杨思勘进来禀报王太后驾到,众人急忙起身恭迎,待太后入座,刘彻方才在下首坐了,心中著实不悦,太后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莫非是故意的嘛?
丙然在客套寒暄了几句后,便听王太后道:「东瓯的事,哀家已经听说了,不知皇上可已有决断?」
「禀太后,孩儿年少,初历战事,不敢妄自决断,正与太尉商议。」
此时田蚡的太尉之职早已被罢,只因是王太后亲族,方才得以武安侯一爵出入宫闱,田蚡却不知收敛,继续频频干涉政事。
王太后知道刘彻是在讽刺,便问田蚡:「武安侯,你怎么看呢?」
田蚡恭谨地跪奏道:「启禀太后,臣以为,越人相攻击,本为常事,又数次反复,我大汉如次次前去相救,实在烦不胜烦,劳民伤财——」
严助长跪拱手急切道:「皇上,太后,武安侯此言差矣。东瓯在我大汉边境,闽越犯东瓯便是犯我大汉,出兵退敌是保家卫国,何来劳民伤财之说?」
「东瓯弹丸之地,自秦时便弃之不属。」
「秦王残暴,东瓯游离,暴秦怎可与我大汉相提并论?!」
「我大汉众位先皇皆以无为治天下,从不轻启战事,为的便是让百姓安居乐业,六十余年方有这太平盛世、米粟金银满仓。如今倾国之力救一无用之地,好比花费千金购一朽木,臣以为,实在不足与救!」
「你的意思是,任东瓯自生自灭?」刘彻反问道。
「不错!」田蚡答的响亮,骄傲之色溢于言表,太后既亲自过问,皇上就非听自己的不可了。
刘彻冷哼了一声,果然太后一来这田蚡就更嚣张了,正要说话,王太后却抢在了前面。
「武安侯为国为民,实在是国之栋梁、百官楷模,大汉有你这样的忠臣良弼,哀家甚感欣慰。你先退下吧,以后,你要继续尽心竭力,辅佐皇上。」
「是,臣谨记太后教诲。」
田蚡满面春风地退下后,严助高声道:「皇上!太后!田蚡之言祸国殃民啊!」
「严助!你敢对大汉忠臣、皇亲国戚妄言污蔑,就不怕死吗?」王太后在扶手上重重一拍,声色俱厉。不必说左右的宫女内侍,刘彻也吓了一跳,王太后从来恬静安详,如此震怒,还是首次见到。
只听严助朗声道:「为国为民为汉家社稷,微臣何惜一命?」
刘彻暗叫不妙,这严助是自己从百余郡举贤良中挑选出来的青年才俊,难道就要折损在此了吗?
「禀太后——」刘彻正要求情,却见王太后脸上的怒容竟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和颜悦色,欣喜满面。
「说的好,说的好!」王太后微笑著不断点头。「不愧是皇上挑选出来的菁英,我儿果然好眼光!」
「太后?」
「皇上召严助议事,想必对东瓯早已有数了吧?那田蚡却不知好歹,跑过来胡说八道,哀家这次来,为的就是替皇上赶走他,免得这种声色犬马之徒坏了皇上大事。皇上,现在就请皇上下旨吧。」
刘彻喜出望外。
严助更是几乎不敢相信,他几乎都做好了被斩首抄家的准备了,现在的感觉不亚于死里逃生。都说外戚乱政,今日所见这王太后却是如此深明大义,堪称女中豪杰。
「好!朕代东瓯的百姓先谢过母后了!」刘彻对王太后一拜,转而对严助:「田蚡不足与计。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现赐你节以代替虎符发兵会稽击退闽越。如有抗命者,朕特许你先斩后奏!」
「微臣领命!」
「严助你可要想好了,」王太后沉声道,「现在虎符在太皇太后手中,不动虎符而发兵,冒的风险可不是一般两般,一旦太皇太后发难,即使有皇上的圣旨,恐怕也救不了你。」
「臣说过了,为国为民为汉家社稷,微臣何惜一命?请太后放心!严助就算粉身碎骨,也要让东瓯归来!」
严助领旨退下后,刘彻和太后重新坐定。
「太后怎么突然……」
「皇上是不是以为哀家一定会为著田蚡而为难严助为难你?」王太后笑著端起茶盏。
「啊,不,只是……」
「你是皇帝,天下是你的天下,你是哀家的亲生骨肉,哀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不帮你还能帮谁?退一万步讲,就算哀家想要维护娘家的亲族,为他们争利,也得先要天下安定,有利可争才行啊。」
「太后说的是。」刘彻答应著,想想似乎确实这样,又觉得好象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因为发兵东瓯的事顺利进行,太后帮著自己,心中高兴,也就不去多想了。
忽然来报上大夫韩嫣到,王太后发现刘彻神色一紧,便按著他的手笑道:「是哀家叫他来的。」
刘彻狐疑地看著王太后,不明白她意欲何为:太后对王孙虽不曾表现出过明显的恶意,但向来都是目光严峻地审视著王孙。
「韩侍中身体有恙,入座吧,不必拘礼。」王太后对跪拜见礼的韩嫣道。
韩嫣依言安坐。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直想就地一滚,懒懒地不愿起来,可是上面就是太后,他只得硬挺著,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疲态。
「上林苑的事哀家听说了。」
王太后声音不大,却把韩嫣都吓的不轻,江都王果然去告状了!那件事情,只怪自己粗心大意,太过冲动,如果太后因为这件事而认为刘彻没用,那可怎么好?
刘彻也焦急万分,王孙的伤还没好,怎么经的起太后的追究责问?
「禀太后,关于这事——」结果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次出声又是同样的状况。
王太后笑了:「你们也别急著相互维护了。哀家知道,不对的,是皇上。」
韩嫣和刘彻都惊疑不已。
「皇上,哀家知道,韩嫣出手打你是有错,可皇上你想想,在这之前你做了什么?你任由李当户打他也就是了,何必再弄出……弄出那种花样?你这样,让对你真心一片的韩嫣情何以堪?」
刘彻面红耳赤,韩嫣低著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默默不语。刘彻看在眼中,急道:「太后误会了,朕和王孙只是手足之情,并无其他。」
王太后并不理会刘彻,径自对韩嫣道:「身为帝王,他有许多不得已。后宫三千佳丽,皇上不看一眼;许下金屋诺言的皇后,皇上也弃之不顾;宁愿没有子嗣,也要与你相守。你可明白皇上的一片心?皇上的错处,请韩侍中多多担待,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韩嫣偷看了刘彻一眼,嗫嚅著回答:「皇上和微臣……并没有什么……太后言重了,韩嫣担当不起。」
「其实,你们两个的事,哀家也不是不明白。宫中几十年,哀家什么没见过?」见他不愿承认,王太后叹了一口气,「当年孝文帝得了痈疽病,邓通可以为他吸吮脓血,连太子——孝文帝的亲儿子都做不到的事,一个男宠却做到了,而且面无难色,他图什么?皇帝宠他,他既不缺钱财也不缺官位了。这深宫之中,多的是相互算计利用,真心难求啊。」她摇著头,唏嘘不已。
韩嫣听著看著,他不明白,太后为何今日竟然为了自己和刘彻的事说情?她难道一点也不介意儿子和一个男人在一起?难道一点也不担心皇上可能将没有子嗣?就在他迟疑的时候,王太后道:「韩嫣,韩侍中,今天哀家代皇上向你赔礼了!」
「太后!」韩嫣和刘彻同时惊呼,急忙扶住就要下拜的王太后,双双跪在太后面前。韩嫣急道:「太后万万不可!真是折煞微臣了!」
「韩侍中,皇上离不开你呀!你既是他的心意相通之人,又是他左膀右臂。皇上早有意伐胡,你生在匈奴,长在匈奴,对他们最是了解,如能助皇上一臂之力,何愁匈奴不灭?天下不安?韩侍中不为皇上著想,也要为天下苍生著想!」
「太后放心……朝廷如有用得著微臣的地方,微臣自当鞠躬尽瘁。」
「好,好。」王太后笑了,将韩嫣刘彻一手一个扶起来,拍著韩嫣的手,柔声道:「那,对皇上呢?……啊,不,应该是对我家彻儿呢?你可愿当我刘家人?」
韩嫣脸唰地红了,从眼角瞄了一眼刘彻,只见他正笑的像刚挖到宝似的。
「微臣……」
「还微臣呢!」王太后取笑道。
「……我……」韩嫣的声音依旧如同蚊子叫。刘彻心里高兴的很,但又实在心疼韩嫣面红耳赤的模样,扯扯王太后悄声道:「这大庭广众之下的,太后您就别为难他了……」
「这怎么是为难呢?」
「至少也应该先摒退左右啊。」
「什么话!哪家没个见证就成了夫妻的?哀家就是要大家都看著,都当个见证。」
王太后挥挥手,宫女立即送上酒具。
「韩嫣,喝了这酒,你这个男媳妇,今天哀家就认下了。哀家要你发誓,与彻儿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对彻儿坚贞不二,永无外心!否则,身首异处,万箭穿心,粉身碎骨,天地不容!」王太后亲自斟了一杯酒,送到韩嫣面前,「韩嫣,你可愿喝?你,可敢喝?」
韩嫣看看酒,看看太后,看看满脸期待的刘彻,在下一瞬间便将酒杯双手接过,跪下,同时将酒杯高举过头顶。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韩嫣在此立誓,与刘彻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对刘彻坚贞不二,永无外心!如违此誓,身首异处,万箭穿心,粉身碎骨,天地不容!」
言罢,正要一饮而尽,却被太后拦住。
「韩嫣,你可要想清楚了,这誓言你真的能做到吗?真的有心去做吗?不要以为话说过就算了,老天在上面可看的听的清清楚楚。就算老天瞎了,聋了,哀家这把老骨头可还在,如果你做不到,就趁早放下这酒,否则——」王太后抓著韩嫣的手,紧盯住他的眼楮:「否则就算老天放过你,哀家也会要你应誓。」
韩嫣毫无畏惧的回视,一仰脖将酒喝的干干净净。
「如果我韩嫣有任何对不起皇上、对不起朝廷的地方,就任凭太后处置,韩嫣绝对不会有一句怨言!」
「好,好,有你这句话,哀家就放心了。」王太后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欣慰地笑著。
刘彻感激地看看王太后,然后注视著韩嫣,感动在目光中流转。
在回宫的路上,王太后发现扶著自己的宫女似乎欲言又止,便道:「你觉得很奇怪吗?」
「是……太后您不是答应江都王……」
王太后笑了:「江都王弄错了,哀家只是一个后宫里的老婆子,如何杀得了外臣?就算有那个心有那个胆,也没那个权。」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杀了,也只搭上自己和王家几百颗人头。彻儿是她的亲儿子,她还不知道吗?她还知道,天下男人都一样,永远是得不到的最好,而对已经到手的,却很少珍惜,她的彻儿不例外,韩嫣也是男人,自然也不例外。
慢悠悠地走著,想到韩嫣,王太后微笑,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哀家不杀人,哀家要杀的,是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