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他轻轻地唤这个名字,声音那么低,在寂静的空气里,仍然响得突兀。
一间牢房里传来响动,有人低低地「啊」了一声,声音低哑。
扮舒唱赶上去,打开牢门,黑暗中一角缎衣分外鲜明,她缩在一角,仿佛受了极重的伤。
牢房里的种种刑具让人触目惊心,他扳过她的肩,她双眼紧闭,意识仿佛已经模糊。他抱起她。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响起纷杂脚步,各间牢房的门打开,「犯人」们一涌而上,「 嚓」一声,将牢门锁上,两人被锁在里面。
那些「犯人」们手脚利落地堵在门口。
陷阱。
而哥舒唱是猎物。
扮舒唱一咬牙,重罗剑出鞘,大喝一声,雾沉沉的重剑带起一层劲风,「笃笃笃」、「 啦」之声不绝,硬生生将手臂粗的栅栏砍断了三根,紧跟著人裹在剑光里,飞扑出来。
这一扑来势汹汹,劲气逼人,「犯人」们大惊失色,纷纷退后。
扮舒唱黑眸中掠过一丝光芒。
没有人可以抵挡这一招。
明月苍,即使你设下陷阱也没用。如果没有把握脱身,我怎会来犯险?
借著这一扑之力,哥舒唱足尖轻点,已经蹿到了台阶上,门外有隐隐灯火,或许有弓箭手,或许有埋伏,但是不要紧,他对重罗剑充满信心,也对自己充满信心。
气沉丹田,重罗剑带起雾沉沉的剑光,他整个身子前倾,飞扑出去——正是方才那一招,里面的「犯人」倒吸一口冷气,在这样神奇的武功下,外面的人能挡住他吗?
扮舒唱的身子蹿上半空,全身劲气聚于右臂,身如鹰隼当空遨翔,重罗剑势蓄到了十分,正待一剑挥出,劈开一条血路——然而就在这时,身子突然一麻,全身的力气都消失在胸前一点上,手掌握不住重罗剑,「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他的身子随后落下来,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重重地摔在地上,脸上充满不敢相信的神色。
原本神志模糊的明月,凌空翻身,落在哥舒唱身旁。她没有内力,也不会轻功,但身体无比轻盈,不逊于中原武林好手。
她的手指保持著奇异的姿势,两指骈在一处。
就是这两根手指,刚刚离开哥舒唱胸前玉谷穴。
「你、你竟会点穴……」
「是你教我的。」明月看著他,面庞在昏暗灯火下模糊不清,「当初在酒楼上,你不是点在这个地方让我不能动弹吗?」
「好,好,好。」门外有人轻轻抚掌,「做得好,明月将军。」
来人的汉语说得生硬干涩,衣饰华贵,有一双鹰一样的碧眸。
「你是明月苍?!」哥舒唱额头滑下冷汗,他自信自己的武功可以逃脱月氏人的陷阱,却没有想到,真正的陷阱,就在身边。
明月苍假扮了明月。
他们本来就是双生兄妹,容貌像得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他刻意把声音放得低哑,再加上牢中光线昏黄,谁也不能把他们区分出来。
明月苍向来人施了一礼:「陛下。」
来人竟是月氏单于哈路王。
炳路王走进来,满意地看著自己的爱将,「明月将军,你说晏军知道这个消息会怎么样呢?主帅折在我们手里,呵呵,晏朝已经无人了吗?派这样一个糊涂虫来统领三军?」
他一挥手,立刻有人上前将哥舒唱捆绑起来,推进牢房。
「陛下——」明月苍踏上一步,「请将此人交给我。」
「哦,我几乎忘了,你曾经发誓要用哥舒家的人头祭奠你的父亲。」哈路王点点头,「就把他交给你吧——」忽又低头,「不要太过火,割下他的头就是了。」
明月苍俯首,昏黄灯光照来,雪肤碧眸,红唇血一样鲜妍。
明月将军府的宗祠里,供著明月家世世代代的祖先。
月氏的历史,一直跟明月家关联在一起。再也没有哪个家族,像明月家一样将才辈出。明月氏先祖们的牌位如同密林,森森罗列在前。
最前面的一块牌位,却是空的。
明月苍立在牌位前。
他没有换下女装,雪肤碧眸,美丽异常,谁也看不出他是男儿身。久久地站立,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扮舒唱穴道未解,不能站立,手被反绑到身后,背靠墙壁坐在地上。
他怎么知道明月被点穴的位置?明月告诉他的?仅仅凭一次转述,他居然就学会了点穴术,这个人,聪明得可怕。
然而毕竟只是模仿,而且本身没有内力注入,哥舒唱一丝丝运气,知道自己的穴道很快就能被撞开。要快,再快一点。重罗剑已经在明月苍的手里,哥舒唱此刻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先解穴,再夺剑,然后谋出路。
灯光下,牌位前,没有一丝声音,两个人之间的连空气都是静默的,却又有什么东西隐隐涌动。
「知道这块牌位谁的吗?」
明月苍的声音打破寂静,眼望著面前空无一字的牌位,低低地问。
「是令尊大人吧。」
「那你知道为什么上面没有写他的名字吗?」
扮舒唱不知道。
「因为他临死前交代,他的名字,要用哥舒家的血来写。」明月苍缓缓转过身来,眼眸浓碧,「而我也在那时发誓,如果办不到,就让我不得好死。」
扮舒唱没有说话。
「知道吗?在你还没有到月氏的时候,我就已经打听过你。据我所了解到的哥舒唱,沉稳冷静,却没有想到,你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这种任性之举……你——为什么要来?难道你真蠢到不知道这是个圈套?」
这种低低的、略带沙哑的语气,如浓茶入口的涩感,这两兄妹,连声音都这样像,甚至连说的话都这样像!
——那天晚上,她问:「那边可能已经是龙潭虎穴……纵使这样你也要去?」
扮舒唱低低地吐出一口气:「既然这是圈套,令妹……没事吧?」
明月苍的身子似震了震,重罗剑一挥,堪堪在哥舒唱的颈边停下,碧绿眼眸深邃不可探知,「你真是为了她而来?」
重罗剑冰冷剑锋踫在肌肤上,皮肤自动起了阵阵颤栗,哥舒唱黑发黑眉黑眸,笼罩在灯光下,唇闭著,不说话。
「你曾经说过,你来救莫行南,是为了当一个尽职的师兄。那么,这次来救明月,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扮舒唱也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然而,没有答案。
为什么?就算明月真的被关进了牢房,也有明月苍这么一个哥哥在,他能帮上什么忙?设若真要帮忙,一举攻下临都直捣月氏王宫,然后再去解救她——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为什么他就这么懵懂莽撞地来了?
「为了做一个尽职的侠士吧。」哥舒唱低低地道,「我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一个无辜的女孩子遭罪。」
是这样的吧?他在问武院十五年,接受的教导都是指引学子们向往侠道。为了继承父业,他终究不能成为一个江湖客。但是,侠义,已经随著十五年的时光,渗进了他的血液里。
是的,这就是答案。
「为了所谓的侠义,可以连自己的命也不要?」明月苍的声音轻轻颤抖,似是不敢相信,「不,你骗我。你喜欢上她了,不是吗?」「你误会了。」哥舒唱的声音极平静,「在大晏,我已经有了要娶的人。」
「你——」明月苍眼中寒光一盛,重罗剑逼近半分,在哥舒唱的肌肤上拉了一道红线,「你——」他紧紧盯著哥舒唱,喘著气,显然心里浪涛翻天,他低声道,「你回答我一句,你要不要明月?」
扮舒唱全身内息聚在玉谷穴上,仿佛可以听到「砰」的一声轻响,淤结的气血被内息冲开。
穴道,解了。
现在明月苍情绪激动,正是夺剑的最好时机,然而他的话却令哥舒唱怔住,「明月?」
「——要她,我就放过你。」明月苍呼吸急促,面颊有奇异的红晕,「不要,就把你的头颅留下来——」
「对不起。」哥舒唱道,「我虽然关心她的安危,却不能娶敌首的妹妹——而且,我也不能把头颅送给你——」话音未落,他的眸子掠过一道光芒。原本半躺著的身子如猫一样弹跳起来,一把握住明月苍的手,反身一转,重罗剑,就到了他手上。
这一下跃起夺剑,快若闪电,明月苍猝不及防,怔在原地。
重罗剑缓缓搁在明月苍的颈边,主客顿时易位。
只要手腕轻轻一施力,明月苍的脖颈就会在他面前如花睫一样断开。
只要轻轻一用力,就可以把敌军主将的头颇带回营中。
他想要他的头,他也想要他的头,他们本来就是敌人。
然而面前这张脸,雪肤碧眸,红唇如花,竟令他想到那个在酒楼上喝酒的女孩子。心中不知哪个地方不由自主地酸软,右手的力气竟像消失了一样。
如果明月苍这个时候推开他的手臂,也许他连重罗剑都握不住。
扮舒唱被这个情形震住了——他杀不了他。
竟然,下不了手……
便在这时,下人来报:「将军……」一见这阵仗,顿时呆在当地。
明月苍很快地镇定下来,淡淡问:「什么事?」
「陛、陛下在前堂等您……说、说要是办完了事,请、请您……」说到这里下人终于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他拔腿便跑,一面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将军被挟持了!」
「哈路王来了。」明月苍道,「王上出行有金羽卫军保护,任你武功再高,也脱不掉了。」
不用他说,哥舒唱也听到了——明月将军府的下人说的居然都是汉话。
「那就看看吧。」哥舒唱道,收了剑,旋身便往外走,明月苍却扑上去,一把捉住扮舒唱的手碗,哥舒唱内息一转,正要震开他,然而却发现,他竟是把重罗剑拉向自己的脖颈——不,应该说是把自己的脖子凑到重罗剑的剑锋上来,哥舒唱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收回重罗剑,他整个人已扑在哥舒唱的怀里。
「挟持我,你才能完好无损地离开这里。」明月苍的声音那么低,有些沙哑,眼眸望著他,那里面竟然满是心酸痛楚,「哈路王不会舍得牺牲我。」
扮舒唱身子僵住,不能动弹。
炳路王的金羽卫军已经围了过来,看到明月苍的脖颈正在重罗剑下,哈路王大声道:「住手!」
这一声仿佛唤醒了哥舒唱的魂魄,正视哈路王,沉沉道:「让我出城,就放了他。」
炳路王为救心腹爱将的性命,不得不忍痛点头。
扮舒唱挟持著明月苍,一步一步退出将军府外。
将军府笼在重重夜色下,哥舒唱还记得西角上的那个陷阱。
那夜他抱著明月旋身从陷阱里出来,鼻间有淡淡的香气,此时此刻,明月苍的头靠在身上,他竟然闻到一模一样的香气。
「你……」哥舒唱惊疑不定,忍不住问出口,「你到底……」
「不要说话。」明月苍低声道,望著一步步追著出来的金羽卫军,「你应该施展中原的轻功。」
这样的情形下,脱身才是最要紧的事。哥舒唱一咬牙,手臂搂住明月苍的腰腹,足尖轻轻一点,上了屋顶。
在金羽卫军的惊呼声里,他踏著连绵的屋顶,一直上了城墙。
守城的将士认得明月苍,不敢轻动。
扮舒唱放下他,眸子黑得像这无边的夜色,又隐约在天边燃起一抹曙光,望著他,声音不由自主轻轻颤抖:「你到底是谁?明月苍?还是……明月?」
「那重要吗?」明月苍低声说,唇畔忽然有了一抹凄艳的笑意,伸手将他一推,「你走吧!」
背后就是城头,这一推将哥舒唱整个人推得跌向城外。以哥舒唱的轻功身法,这种高度当然不会有丝毫损伤。
然而他雪肤碧眸,红唇如花,那一丝笑意凄绝艳绝,简直不能算作笑容——而是——泣血——
扮舒唱怔怔地望著那一抹笑,身子不断下坠,夜色无边,瞬间将城墙上的人影淹没。
扮舒唱重重地摔在地上,浑身的骨架都似已跌散。唯有那张面容,那丝笑意,睁开眼便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