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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 第五章

平雨及宝岩回到家,却不见霜白。

正觉奇怪,门外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

「雨哥哥?」跟著、少女的头颅自门边探入,「石头哥哥?」

「蒲月?」平雨迎上前去,「有什么事吗?」

「那个……娘叫我过来说一声,雨哥哥家都是男人,霜白姐姐一个姑娘家住你们这儿总是不太好,让她暂时跟我们一道住;还……」瞄了平雨身后的宝岩一眼,顿了顿之后续道:「爹爹帮你们把八字拿去给村长爷爷算算,三天后刚好是个难得的好日子,若错过就得等三个月后。准备时间是短了点,但大家分工合作应该是不成问题,看你们觉得怎么样……」

「呃?这……」平雨侧身望向宝岩,略为犹豫,「石头,你觉得?」没有多大挣扎,将决定权脚了出去。毕竟不可能永远代他决定。他、已不复当年……

「我?」突然被点名有些错愕,环抱胸前的双手松揩、垂落腿侧,姿势拘谨。「哎,三天和三个月……」视线焦点由平雨脸上飘向蒲月,又移回平雨脸上,微微一笑。「那……那就,三天后吧。」平雨说过希望早点完婚……反正,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准备的,三天就三天吧。

日子,就这么定下来了。

***

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快到平雨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三天是怎么过的。

很忙碌。

非常的忙碌。

虽然其实也根本不需要他忙什么,李大娘及村人们非常热心的分工合作很快速的将一切都打点好,他只要负责打扫家里和布置新房而已。

为什么觉得忙呢?疑问是投向自己。

得不到答案。

因迷惘而思索,却因思索而落入更大的迷惘;哽在胸口吐不去咽不下的硬块,究竟是什么?明明有喜事应该是满心喜悦,为什么他陷入说不出的郁闷?

找不到理由。

随著时间逼近,他的烦躁越演越烈。

是什么情绪造成的烦躁,怎么想都想不透。难以割舍?是将人娶进门不是嫁女儿,兄弟还是他的兄弟。双方都是孤家寡人,不怕有什么家族处不来的问题,霜白和村人似乎也处得不错,说不定,霜白跟村人们之间比跟他还熟。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究竟在烦什么?边布置著新房他边不断思索著,然而没有答案仍是没有答案。鸳鸯枕、龙凤被、大红对烛,连成一片有些刺眼的喜气。

一时间有些神思恍惚,迷茫的意识渗出一种怅然若失的寂寞。

突然有种冲动想把刚布置好的一切全部毁掉,然后说不办了;他很清楚以宝岩的性子绝对会依著他。虽然,已经变了许多……但这一点他仍是可以肯定的。

不过,冲动毕竟是冲动,他从来就不可能放纵自己如此任性;他没有理由、也不应阻止,霜白是个好姑娘,宝岩能够娶到这么好的姑娘是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做兄弟的,应该要为他高兴的;宝岩能够过得幸福快乐,一直一直是他的希望不是吗?

那么,胸口这份沉郁所为何来?甚至是,隐隐作痛……

别再想了、别再想了!

猛然用力甩甩头,迅速结束手边工作,决定强用理智将所有情绪封锁。不再去想……他的难过究竟是为了什么……

或许有部分的原因是他已隐约知道,那个理由是不应该存在的理由……

***

霜白正动用她的巧手,为新郎官的喜服做最后的休整;宝岩枯坐一旁,愣愣发著呆,眼茫茫然漫无焦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平雨这三天来的郁郁寡欢,宝岩并非一所所觉;所以也跟著有些沉闷,情绪低迷。李老爹一家大小,除了李大娘在为平雨缝「嫁衣」,萋菘因有孕在身不便帮忙作衣服在厨房弄饭外,全缩在一旁嘀嘀小声讨论。

「大哥,为什么石头哥哥看起来那么没精神啊?」冬生边说著,边不时偷眼瞄瞄宝岩。「以前你要和大嫂成亲时,每天都活蹦乱跳、像静不下来似的;为什么同样是当新郎官,石头哥哥这副样子?」

「就是啊,三天前我过去问他们婚期的事,石头哥哥还蛮高兴的样子啊……为什么现在会一副好象什么事都懒得做的样子?」蒲月微颦秀丽的眉,小小的脸蛋挂满疑问。

「哎,这……」夏生搔搔头,「大概是因为雨哥这几天心情似乎也不太好吧……」其实也不怎么懂。他们,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心情不好?

「不成是因为婚期决定到拜堂的时间太短,适应不来吧?」李老爹跟著窝在一边,刻意压了声音似乎是不想让当事人听见。

「可是……可是他们早就都已经住一起、还同房睡……唔。」春末一脸迷惘,突然出声加入讨论,没有像他的兄姐及父亲一样压低音量,换来的是冬生连忙捂住他的嘴,阻止他续说下去。圆睁一双无辜的眼望向冬生,只见哥哥一脸苦笑。

「春末……」冬生叹口气摇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冬生及春末以外的众人皆不约而同地注意宝岩的反应,看他仍旧不改方向两眼呆滞的状况时松了口气,想了想,叹一口气,反应非常一致。

他们的气才叹完,那厢宝岩便也跟著叹了口气,结结实实吓了众人一跳。

宝岩不是没听见他们在一旁嘀咕,没心思去听他们说什么。平雨这三天来的怪异而感到有些郁闷,怎么也想不透原因何在。

平雨说要拜堂,好,他很高兴,举双手赞成;平雨希望早点办好,他没意见,三天后成亲够快了吧。可是平雨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自从确定了婚期之后,平雨便开始避著他;虽然事情很多、很杂,两个人能在一起的时间本来就会变少,但他总觉得平雨刻意支开他。这是什么道理?

就连晚上,他的房间成了新房不能睡人,平雨宁愿去窝书房也不愿再跟他一起睡,难道平雨还讲究成婚前些日子不得踫面的规矩?呜呜呜……他好想念抱著平雨睡觉的感觉喔!

出门在外时,他从来就睡不好,除了环境陌生外,就怕不知什么时候会飞来横祸。直到返乡,回到平雨身旁,那一夜,他总算可以安心睡去。

可是在,现在……

长长叹口气,站了起来。「天色暗了,回去了……」夜幕将覆盖大地,残阳余温将会以极快速度散尽;平雨一直很怕冷的……他不愿意,再让平雨一个人……

空气里漂浮著饭菜香,就算不饿的人闻到这味道只怕都会饿了起来。可是饭桌前的人似乎全然无所觉,没有焦点的眼眸不知望向何方。

宝岩一进门,便瞧见平雨静坐在桌前,对著桌上的饭菜发愣。

「在想什么?」

平雨抬眼望,视线像有点茫然,空荡荡的无所依靠。回过神,浅笑一抹迎上,「你回来了……就开饭吧。」

方才,平雨做好饭菜,摆上桌时宝岩还没回来;静坐等待,一时间突然有种错觉,恍惚间似乎回到那一个一个在等待中独自用膳的日子。

而,等待的人终是不归。

直到他回来。

熟悉的声音拉回漂浮的意识,这才想起,常年在外地的他已回来,饭桌上的碗筷不再只有一副,甚至明天以后会增加至三副。有点寂寞……吗?一个人孤单,两个人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寂寞?是不是,因为心已不再连、变得太……陌生?

还是因为,这个男人将专属于另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当年那个眼里只有他的少年……?

不需要再想。

人总是生而孤独,没有谁能够永远留在谁身旁。

寂寞是必然。

不管再怎么亲密,人都是独立的个体,纵然亲如父子兄弟、血脉连,两个人还是两个人。既是如此,何必多想?那是,无可,避免……

边吃著饭,宝岩边不时偷眼瞄瞄平雨。平雨的表情冷静,让他不禁想起当年自己的娘亲去世时,平雨为其处理后事时的表情。

看起来情绪宁定无波,空茫的眼在不经意间透出压抑。到底,在压抑什么?在彼此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吗?

在一片凝重的沉默中用完晚膳后,宝岩动手收拾碗筷。

平雨没像前三天一样静静陪著他,更没有像过去那样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一步、一步像挟著难以形容的重量,缓缓度回房。

合上木门发出的轻响让正低头洗碗的宝岩抬起头。平雨合上门,不对任何人说他内心的想法,独自一个人烦恼、忧愁。

为什么还是这样?无论作了多少努力、无论怎么改变自己,平雨依然如故。莫名有种受委屈的感觉,低头慢慢清洗著碗盘。

直到盆里的水被滴入不明液体,他才发现自己哭了。也不是想哭,就是不知觉间眼泪掉下来,轻轻落在手背上、滑进水里,了无痕迹。

平雨,你为什么仍然什么都不说?你是不是,仍当我是个孩子……

***

敲门声轻响。「平雨?」

「进来。」放下手中看了半天还没翻过页的书卷,起身迎接。

宝岩径自推门而入,神情有些古怪,像在犹豫挣扎著什么。「那个……平雨……」

「有什么事吗?」

「哎……那个……你……」宝岩心一横,终是鼓起勇气问道:「你是不是不太高兴?「

「我?「愕然。半晌后方扯动嘴角,勉强一笑:」怎么会这么想呢?「这么明显吗?连他都发现了……真是差劲。尽避控制住自己的人性,仍旧留下痕迹被人发现。

「你从婚期定了以后就一直避著我……」

不自觉低下头,「你多心了。咱们家难得喜事,我很高兴啊。」硬生生逼出的笑容,难免僵硬。

「那你为什么不看著我?」像在逃避什么似的,不敢正视。

平雨抿抿下唇,慢慢抬起头,「我没有不看你,你想太多了。」对上那双眼时,心头微微一震。映在那双眼里的自己,看起来好悲哀、好可怜……像头丧家之犬。

什么时候,居然不知不觉让这种表像呈诸众人眼前?难怪这几天,大家望向自己的眼神总是带点担忧的……

「你是不是……」宝岩跨近一步,双手捧住平雨的脸,「不喜欢拜堂成亲?不喜欢,就别办了吧;不然三个月后再办也成。」

「我……」拉下宝岩的手,再度垂首,「我不是了吗?我很高兴啊……」笑意淡淡,「我没有理由不高兴啊……」

「平雨!」皱著眉、不平的的低语,「我已不是个孩子了……」不会再为这种拙劣的谎言所欺。不懂,不懂,平雨究竟怎么想?

拜堂成亲难道不是一件托付终生的事,还是那只是就女孩子而言?平雨要求成亲拜堂,难道竟只是为了能够一辈子照顾自己,只是,如此而已……?

「我……」猛然抬头,张口欲辩,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他很清楚啊、不需要宝岩来提醒,他早就知道跟前这人已今非昔比;彼此如果还是当年的那两个孩子,哪来这么多问题?「我知道、我很明白……」

或许是有点雏鸟羽翼已丰、终将离巢的感觉吧?许多年以前,那个跟在他身后到处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依赖他,而将成为别人的依靠……

他知道。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是一直不太愿意面对这件事实而已,因为总有著莫名的痛。虽然也曾想过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他真的发生时那种痛楚不是想象可以比拟。

石头明天就要成婚了,他希望石头当个快快乐乐的新郎官,他不能在这种时候让情绪崩溃,让石头为他担心。

慢慢闭上眼楮,努力说服自己。

没事的。

他会没事的,过去每一次,他不都控制得很好?会不会痛都无所谓,他没有那么清楚的知觉,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就可以忘了它存在。

不要提起、不要提醒,他可以什么都忘记……

「平雨……」住瘦削的肩,使劲摇晃;伊人的神情依旧茫然,像被洗去喜怒哀乐的空白。痛切地搂进怀里,「你不要这个样子,有什么话就说啊……」

平雨回过神,意识仍有些恍惚,这副温暖躯体是一直熟悉的。忘得了吗……?倾身斜倚,将自身部分重量凭依在宝岩环抱住他的臂膀上,他不禁这么问著自己。

应该可以的,他只是需要时间而已;没有什么事是忘不了,只要不再被提醒。

迷惘的笑不太切实,有种虚无感,会让人多害怕,是他所无法知道的;这样的笑容,像随时都可能不见,总是令亲人感到恐怖,像一个不小心便会永远的失去。

忽然由衷轻柔如羽的触感落在额上,缓缓飘移、诶为即离,晃过眉目、鼻尖、脸颊,最后停驻在唇上,略略加重压力。

很舒服的一种感觉,让他几乎有些想睡。

其实很累了,这三天来他也和宝岩一样没睡好,毕竟书房空间实在太小,不怎么适合睡人。突然觉得,记著不忘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东西可以想念,日子不至于太空虚。

想告诉宝岩他没事、不需要为他担心,方睁开眼、近在咫尺的脸庞让他吓了好大一跳,一时之间想说什么全忘了。

很近,非常的近,近到他看不全整张脸,只看见紧闭的眼楮及眉宇间淡细纹——这些年来,石头吃了不少苦吧?那样的细纹很显然是常皱眉而留下的。可是、虽然他很心疼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为什么会那么近?

相接的部分温润触感未变。

探进他口腔里的柔软并没有激烈纠缠,轻缓踫触著,温温柔柔的若有似无。

平雨眨眨眼、再眨眨眼,用力闭上眼楮,认知到他们现在正在做的事叫「亲吻」,而且是嘴对嘴的那种。猛然睁开眼,用斤全里推开宝岩。

「平雨?」毫无防备、退得脚步踉跄,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为什么会被推开。

「出去。」踉跄几步退至墙边,低垂著头、嘴唇微微颤著,极力维持语气平静。「夜深了,早点去休息吧,明天要忙的事很多。」双手扶著身后的墙,借以维持自己身体直立。

「平雨,我……」犹想说些什么,平雨不待他把话完即把话截断。

「出去!」看不见表情,声音已夹了严厉。

「……」几度欲言又止,末了只能一句:「那,你也早些歇息,别累坏了。」依恋不舍顾盼间,退出去,随手带上门。

直到听见门合上,及宝岩离去的脚步声远逸,平雨放松力道,让身体靠著墙壁慢慢滑落、直至跪坐在地。「混帐东西,你是明天要成亲的人!这么做,怎对得起戚姑娘……」

最可怕的是,作出抗拒并非来自本能,而是在意识到宝岩明天就要和戚姑娘成亲之后。低声咒骂,并不是在骂那个离开的人,而是在骂自己。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怎可如此不知廉耻——

***

终究还是,吓到平雨了……

有些懊恼的搔搔头,慢步踱离房门口。

平雨还不习惯啊……或者说,他根本不想要这种亲昵?

那意思是不是,就算婚后也不能「踫」平雨……?若如是然,他可不敢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有什么不轨的行为啊……

握紧拳、再松开。双手缓慢垂落腿边,温吞吞往外走。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去打几趟拳,发泄一体里过多的热力吧。

***

艳阳高照。

亮得有点刺眼,平雨一走出房门,便抬手遮眼。蜀中向来多云雾,尤其这村子是位于半山腰上,难道有这么亮的太阳,倒真是个大好的日子。

这么光亮的日子,他想要留有多少阴郁似乎也不容许。闭著眼昂首对日,感觉著太阳的温暖及透过眼帘的红光,有种又走入梦里的感觉。

三日来睡不安后,是一夜难眠。所以,晕眩感扑来、势子甚急,让平雨一时失去了平衡,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所谓的「差点」呢,就是还没有。没有跌倒的原因在于,有个人已环住他的腰作支撑,提供宽阔胸膛为依靠。「平雨……」担心的神情、担心的语气,宝岩脸上没有半点将要当新郎官应有的愉悦,只有浓浓担忧。

平雨靠著宝岩稍作休息,摇摇头、试图甩去晕眩感。一手扶著额头、睁开眼,另一只手温柔坚定地推开宝岩。「我没事。」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浅笑,「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可别苦著一张脸,嗯?」假装昨晚什么都没发生,粉饰表面上的太平。

他很清楚他打小看到大的那个石头不是那种会想脚踏两条船的男人,然而不管宝岩是什么原因那么对他,都不能改变什么。也许是他多想了、也许是一时情迷意乱、也许是像个孩提时代一样只是想借由肌肤之亲给予他温暖,没有考虑到部位的问题。

他该记得的,宝岩在扯到关于他的事上总是少根筋,会不懂这之间的区隔是不正常的事;尤其是他们之间的亲密早已不是一般兄弟之间会有的。

污秽的是他而不是宝岩。

说叫宝岩别在意,可是最在意八年前那一夜的人是他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常人过于亲昵的接触,因为总是会引起一连串胡思乱想和一丝隐于平静下的恐惧。

需要净空、需要净空,对自己的自制力没有信心,只能以原理诱因的方式来避免自己陷溺于罪恶中,多么懦弱。

他无法阻止自己的懦弱。于是只能将自己逼进绝地,借由外力来逼迫自己不要有非分之想,彼此之间,应该只是兄弟之情的……

我的大喜之日,不也是你的吗?

听著平雨的话、看著平雨的表情,宝岩几乎想问出这句话;在他记忆里,平雨不曾说过气话,怎么会这么呢?可是,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门外传入的声音便为他们的对话划下终止。

「雨哥哥雨哥哥……」冬生笑容满面的冲进门,身边理所当然的跟著春末。「娘说照习惯新娘还是该由别家迎过来,所以先到村长爷爷家去吧……」蹦蹦跳跳,相当愉快的模样。一旁春末笑得有些腼腆,也很高兴。

「啊……」平雨迟疑著,不怎么明白新娘要从别人家迎过来和要他先过去有什么关系,他算是男方的人,应是跟著迎娶的队伍过去不是?「我要先过去?」

「对啊,」冬生和春末未不待他多问,便已一左一右拉著他的手往外走,「反正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不用太依依不舍啦!」边走,冬生边笑嘻嘻地答道。

看著他们这么高兴,平雨倒也不忍心拂逆,泼他们冷水。转念一想,或许是有这习惯而他不知道吧?「那。」回首看看宝岩,「我先跟他们过去了。」

出了门,冬生忽又回过头对著宝岩道:「石头哥哥你在家稍待一会……大哥和爹爹等下会过来。」挥挥手,和春末一起小跑步的拖著平雨离开。

看著他们离去,宝岩不禁叹口气。

罢了,晚上再问吧。反正他们应有一生的时间慢慢沟通……

***

平雨被冬生及春末拉到村长爷爷家,没有时间为满屋子的张灯结彩吃惊,便被推进房里让一堆人七手八脚的强押著换上喜服。

「我、我为什么要换衣服?」试图挣扎,可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孩子,我知道你平时就喜欢穿朴素一点,但在大喜的日子毕竟还是应该换穿喜气一点的衣服才象话。」张大婶边著还边拍拍他的头。

「我……」呆楞的看著一身大红,鲜丽的绣上凤舞,怎么看都像是新娘嫁衣修改设计来的。这、这只是喜气一点而已吗?

没人去理会平雨的错愕,自顾自地讨论起来。

「哎,头发要不要盘起来啊?」

「要戴凤冠呢,当然要盘啊。」

「那要不要盖红巾呢?」

「这……还是盖上吧,习俗如此嘛。新娘在婚期间别抛头露面也好……」

「等等!」突然听到关键词句,平雨觉得似乎发现问题所在。「新娘?谁?」放眼四顾,没看著霜白的影子啊。

众人呆了一下,反射性异口同声道:「你啊,还谁?」

「我?为什么新娘会是我?」喂喂喂,没搞错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干笑著,半晌没人答得出话。

「……平雨乖,你就委屈一下吧,要找石头那种身材的嫁衣很困难啊……时间这么赶,没法儿定制……「嫁衣上的刺绣可是很花时间的哪。

没说出口的众人私心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眼楮。

想想宝岩那种身材,穿起嫁衣来能看吗?光是想象就很恐怖。于是很一致的决定让平雨扮演新娘的角色,毫无异议地通过……当然是没问当事人。」我……」张口结舌的一时不知道该对这种情况什么,打从进村长家似乎就已陷入失控的局面。混乱的思绪无法在短时间内理清,只能茫然看著众人的脸庞,不知所措。

突然感觉到衣袖被扯动,侧首一望,是春末。「雨哥哥,难道不想跟石头哥哥一辈子在一起吗?」神情纯真,带了点担忧的询问。

众人同时因为这个问题被提出而静了下来,突然想起他们确没有正面问过平雨的意思;这事儿可不同儿戏,如果全是大家误会了的话,那么……

「我当然是想啊!」直觉性反驳,完全没有多想的。「可是……」

听到肯定答案,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回复吵嚷;总算不是白忙,也没有做错。

王大婶儿更是迅速截断平雨未完的辩驳。「想就好啦,反正拜堂成亲也就这么一天,谁当新娘不打紧嘛。」边说著话边对平雨身后的几位大婶使个颜色,刘大娘及张大婶一左一右押住平雨的肩,再由李大娘很迅速的将平雨长发盘好、顺便将凤冠戴上。

「等、等一下,我……」犹不死心的挣扎著,没多少作用,除了被众家大婶们压制外,身上复杂的嫁衣自然功不可没。

「喂,里面的,都准备好没有?吉时快到了,新郎也已经来了喔。」平雨还没能理清思绪多说什么,外头已传来催促的声音。

「好了好了,就出来了。」王大婶随口应道,顺手将红巾盖在平雨头上,将人推出房去。

平雨只觉跟前一红,实现已被淹没。还没反映过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便跌跌撞撞地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房门,不由分说地被推上轿。

一路上,心乱如嘛。

思绪纷扰、百转千回,没个定论。

照众人的表现看来,似乎是一直认定要与石头成婚的人便是他;那么石头呢?

石头知道,新娘是谁吗?这些天来,村人们讨论婚事一些细节时,全是我石头出去商量,他不可能不知道。那……

还未理清,以感觉到轿停。

有些慌乱的抬头,只见一片红、背后透著光,显然轿帘已掀。被牵著下了轿,垂眼见得立身之地周围方寸,落足点非是土壤,而是红毡。其实还是想跑,只是凤冠太沉、嫁衣太窄缚手缚脚,行动没法儿像平常那般自由。

笑语不断、人声嘈杂。

进了屋、听见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时,平雨猛然伸手揭起红巾,想跟宝岩问个清楚;到底今天的婚礼怎会变成这样?

在焦对上的那一瞬间,想问的话突然全部不见了。人声依旧嘈杂,周围笑声也未曾停过,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愣愣瞧著宝岩,半晌说不出话来。

宝岩看著他,似乎也想说些什么;嘴唇几度开合、终究没什么。

只是笑、只是笑。

只是静静地、淡淡地、沉稳地,笑了笑。

「平雨啊,还没到掀盖头的时候哪。」语音入耳,平雨没有心思去分辨是谁说了这话。只知道,他的手被拉下、红巾再度遮去视线,遮断他与宝岩的对望。

傻傻地任人摆布,被身旁的人推著拜了堂也浑然无所觉,心思仍顿在方才凝望的震撼里。

石头返乡也好多天了,他一直没注意到石头的眼变了这么多。

思绪跳回四、五天前,阔别八年后的初次会面。变了、都变了,那时候他不是就已经知道了吗?只是从来没有注意过,竟变得如此复杂。

那眼神,陌生又熟悉,复杂地混了好多种情感,像是夏生望著李老爹的眼神、也像冬生看著夏生的眼神,有时甚至像唐娃看著妻子的眼。

直到昨天才对自己承认无法将石头当作只是兄弟、只是交情太好的朋友,可是从来没想过石头对他的感情会是如何。所以、才会,一时错愕失神。

猛然想起霜白。

宝岩的新娘不是霜白,那霜白到哪儿去了?她又改怎么办?抬手掀起红巾,想找人询问,才突然发现自己已被送进新房里端坐,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扯落红巾,摘下沉重的凤冠,站起身正打算出门找人问,忽闻敲门声响。

「进来。」

门被推开,推门的人没有立刻进房,却突然出现在房里。

一般人进房,是往往会先有一部分进门,也许是一只推门的手、也许是一只踏出的脚……然后才是整个人跟进;而这个人则是突然的整个人出现在房里,像是一直都在、从没离开过。房里房外盈满喜气,这人一身朴素灰衣,与场景极不调。

正是平雨方才想找的人——戚霜白。

「戚姑娘?」

「大哥,恭喜了。」绽放的笑容仍有些怯生生的,一如四五天前初见模样。

「恭喜什么?」随手拆了盘上的长发,边想著该问她些什么好。

若问她何以不是今天披嫁衣的人似乎颇怪,毕竟她也从来没说过她要嫁给宝岩;但不问他著实觉得诡异,他怎么想也想不透怎么大家会这么有志一同的帮他们办婚事。

这样的事儿又不是寻常理来,没人提大家不可能就这么直接想这么办。

石头直愣愣的,大多数时间和自己在一道……至少在确定婚期之前……没有可能去和大家说什么;唐娃和村人其实不挺熟,也不会有那个心思管这个;想来想去除了将关键指向霜白身上外,他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喜之一,当然值得恭喜啊。」霜白那看来很像诚心道贺的笑脸,隐著只有极相熟之人方看得出来的戏谑。

「别提了……」霜白不提他还没想到,洞房花烛夜……两个男人成婚的洞房花烛夜?想到就头大。平雨举手一拍额,感觉太阳穴似乎隐隐作痛了起来;虽然可以肯定石头不会乱来,但还是有些头痛。不经意瞥见霜白手上提著个小包袱及来时所戴的帷帽,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略略一怔。「戚姑娘你……?」

「啊,」不必看也知道,平雨的目光是顿在何处,「我此来便是向施大哥辞行的。」微笑以对,「出门前坊主交代我,事情办完便早些回去,不要多作耽搁。」绣庄里待处理的事,多著呢。这一趟出来不是来作生意,回去可是会亏本的。

「可是你……」皱起眉,困惑问道:「一个人怎么回去?」现下虽战争是平定下来了,可也难保没有土匪。女儿家单身独行,很危险啊。

「不碍事,」霜白将包袱揽上肩,将帷帽戴上。「来时之所以会去苏大哥同行,是因为家兄怕我迷路,并不是担心我能否独行。所以……」躬身行礼,「施大哥,霜白就此告辞。」语音落,一如来时,突然地从房里消失踪影。

「戚姑娘……」来不及出言挽留,姑娘芳踪已经消失。

错愕。

今天一直在重复著错愕,从早上给冬生及春末拉到村长伯伯家,被硬押著换穿嫁衣、推上花轿,拜天地前宝岩的眼,到霜白的辞行,离去。他虽然不是很愿意这么想,但那看起来实在很像回避解释的逃跑。

这到底是个什么好日子?这到底是个什么混乱情形?太阳穴隐隐作痛,都不知道究竟为哪桩了,是睡眠不足?还是连番教人错愕之事?有些心烦地在桌边坐下,看著自己一身嫁衣著实碍眼。翻找著衣纽,试图将嫁衣脱下,弄了好久都徒劳无功。

皱起眉;决定跟它卯上了。今天发生一堆无法掌控的事情,现在连要脱件衣服都弄不下来,这是什么跟什么?连件衣服都跟他过不去。

真是混帐东西,今天他不把这件衣服摆平他就不姓施。

宝岩谢别宾客,一进新房看见的便是这副光景,平雨低著头专心研究自己的衣裳,眉毛像可以夹死苍蝇般皱得死紧。

略略呆了呆,「平雨?」试探的温暖了声,边走近平雨身边。

「石头?」似乎是太过专心而稍稍吓了一跳,猛然抬头。「你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件麻烦的衣服卸下来。我弄了好久都脱不掉……」

「啊?」宝岩微微一愣,挑眉。

平雨站起身,伸直双臂、张开,有点像小孩在向人撒娇的感觉。「帮我啦,哦自己弄不下来。」

宝岩盯著平雨瞧了半晌,突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立即惹来森冷凝视。「笑什么笑,还不都是你害的!」

「对、对不起……」捂著嘴拼命忍笑,弯著腰、另一手抱住肚子,双肩不住颤抖。「但、但是,哈哈哈……」

平雨的眼已经转变成略带杀气的凌厉,「有这么好笑吗?下次你自己来穿看看!」就不信他可以自己脱得下来。

「没,没有,」好不容易强压下笑意,仍控制不了嘴角抽搐。「这种衣服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自己脱得下来的,你脱不下来很正常。」不知道为什么,平雨的冷眼只让他更想笑。

但是笑归笑,正经事还是得做。拉过平雨,微弯腰,低头应付这件麻烦的衣服。不时,仍微微颤著,像是想笑又很努力忍住不敢笑的那种颤动。

平雨只有白眼以对,不再说多什么。……好吧,不得不承认,今天如果换作是宝岩穿嫁衣,他可能会笑得更久、更大声……

李大娘的绣工著实不差,缝得细细密密、极其难拆卸。宝岩低头弄了半天,平雨仍不曾感到拘束感稍微减轻。

「好了没啊?」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初时不察有异,久了,过分贴近的亲昵实在让他有点不自在。再加上一想到现在石头是在帮他脱「嫁衣」,感觉就更奇怪了……

「嫁衣」是干嘛的?新娘子穿的;新郎是谁?正在帮他脱嫁衣的人。脱了嫁衣要做什么呢?熄灯、上床、睡觉。

新婚之夜,新郎新娘脱了喜服、熄灯,上床,睡觉。然后、然后?呜~他不要想了、他不要再想下去了、他实在不应该再想下去了。

「……这到底好了没?……」感觉很不自在、非常不自在,只想尽快从这种情景中解脱。至于嫁衣脱下来之后会是什么情形,平雨完全拒绝去想。

「再等一下……就快好了。只差一点点……」分神说话归说话,目光焦点没有半分稍移。「可以了。」终于松口气,直起身子、擦擦额上的薄汗。

快手快脚将终于解开扣子的红衣脱下、顺手折起,平雨大大呼了一口气。「绑了一整天,好难过……」

「啊……稍等一下,外衣是弄好了,但还有一件要脱。我本来以为大婶们只要你穿外衣的,没想到这么讲究连中衣都穿了……」该不会,连小红衣都弄上去了吧?唔,应该不至于吧,虽然是打小看著平雨长大的大婶们,好歹男女授授不亲……

「呃?」低头看著自己身上月白中衣,再看看宝岩。「呃、这,不急啦……外衣脱了就好,这件我可以自己慢慢脱……」近乎不可察地,小小退了半步。

「既然动手了就一道脱嘛,反正留给你自己脱也脱不下来。」像是完全没看到平雨的退却,在床沿坐下,拉过平雨让他坐在自个儿腿上,继续奋斗。

脱了外衣,间隔变薄,宝岩那略嫌高了点的体温也变得明显。僵著身子,不敢乱动。说恐惧吗?其实只是紧张。「呃……那个……」心跳变得很快很快,怕被听见,想说点话来遮掩,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呃?怎么?」宝岩没有分神,随口应应。

「唔、那个……」眼楮不知道该看哪儿好,漂移不定、最后停在自己手上,突然想起了之前一直想问的问题,「戚姑娘走了……」

「呃?对啊。」头没抬,视线不移。「她本来就只打算待个几天而已,把该办的事情办完就走。」该死的这条线怎么这么难拆……

「新娘为什么不是她?」刚说完,平雨便听见「嘶」一声,清清楚楚、布锦被扯裂的声音。眨眨眼,有些错愕,哪来的声音?好近啊。

宝岩呆呆看著被自己不小心撕破的衣裳,脑袋里第一个飘过去的想法是;这下糟糕了,明天该怎么跟李大娘交代啊……裂这么大一道……

摇摇头。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先把跟前的问题解决再说。伸手猛然扳住平雨的肩迫使他转身面对自己,「新娘为什么会是她?」

「啊、我……」呜……吓到了……

「干霜白什么事?我不说了,她只是朋友的妹子啊。」没有留意到平雨的错愕,就算注意到了,也顾不得那么多。

「可,可是……」平雨缩著肩膀,一时被宝岩的气势吓著了。回头想想,似乎只能是自己误会大了;宝岩当初反应就有些怪怪的,现在想来,原是这么回事?「那、那你为什么……为什么答应要拜堂?」

「不是你要我给名分、负责任的吗?」怎么现在回过头来反问?无法抑制心中懊恼,不自觉加重指掌抓握的力道。

「石、石头,放……放开我好不好,至少别那么用力……」平雨立刻痛到皱起眉,忍不住边扯著宝岩的手臂边抱怨。「会……会痛啦……」

「啊?」略略呆愣,然后像烫著似的松手。「对不起。」

平雨自宝岩的腿上溜下、坐到床上,至墙边靠著,揉著自己被捏疼的肩膀,嘀咕道:「笨石头,也不想想你力气多大……」

「伤、伤著了吗?」心头一阵紧张,连忙凑上前去。「我看看。」

「啊?」立刻将身体缩成一团,「不用了啦,应该没什么大碍……啊!别过来,真的不用了啦……」想要后退,但身后便是墙壁,他无路可退。

必切的心情焦急,不顾平雨挣扎,宝岩三两下便除去方才以被撕裂一道口子的衣裳,拉开里衣衣襟褪至臂弯。的肩膀白净,方才抓握留下粉艳薄红。虽仍感愧疚却总是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做了多不得了的事。

不该看的、不该看的。心里头是这么对自己,可是眼楮不受意志控制,视线却硬是从肩膀到锁骨,来来回回溜达,更毫不客气地往下瞧去。映入瞳孔的影像让宝岩觉得一阵口干舌燥,连忙别开脸,以比方才快上许多的速度缩手。

「对、对不起……」平雨本来不想让宝岩看见指痕而抗拒,但一来他不敌宝岩的坚持、再者想想横竖又不是没看过,看看也不怎样,便放弃抵抗任他看;宝岩接下来的反映他觉得很不自在,仿佛感染了宝岩的紧张,缓慢小心地拉拢敞开的衣襟。

尴尬的沉默在空气里展开,平雨忍不住想打破跟前僵局。「嗯……那个……」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紧捏著衣襟、眼楮滴溜溜地转著。

突然想起了方才宝岩的话,因为他希望,所以宝岩答应拜堂……?

石头这个笨蛋!终身大事岂能这么轻率?虽然不是不能明白,也有些感动石头这么努力地想让他高兴;但是,就这样连自己的一生幸福都不顾了吗?

霎时心头笼上一层暗影,私心与良心交战。感情再怎么好,他们毕竟是两个大男人;宝岩很好,理应与个好姑娘婚配。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要宝岩牺牲自己的幸福……「石头,」一咬牙,逼著自己出口。「我……我们……今天的婚礼可以当做不算数。」

霎然回首,「什么?」没听错吧?

「我……我是……」笨石头,石头是大笨蛋!要把这话说出口要好大力气呢,还要重说一遍……「

我们……我们可以当作今天的婚礼没发生过……你不必因为我要你怎么样就照做,要你娶个男人当老婆实在太委屈你了……我……唔,那个……你……啊,总之,明儿个我会去跟叔叔婶婶们……帮你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为什么要当作无效?」

「呃?啊……我……」微微呆了呆,勉强一笑,「我不是说了吗?太委屈……」

「我只想跟你拜堂。」不待平雨完便将话截断,同时逼近。两张脸的距离仅盈寸,压迫感极大。

低垂著脸别开线,不敢正视宝岩。扯动嘴角拉开一个僵硬不过的笑脸,「我、我不是说了嘛,别那么在意我之前的话;我只是误以为你和戚姑娘……」

「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吗?」再次打断平雨的话,耐性似乎已快被消耗殆尽。

「我……唔……我……我……我们是兄弟……」

「平雨,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吗?」平雨别开视线没看宝岩的脸,却觉宝岩的声音似乎拖著好沈好沉的愁。

「我……我们……我们不该……」

「告诉我。」像是,下最后通牒,最后一次询问。「我们之间是什么都无所谓,我只问一句;想不想跟我在一起?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过一辈子?」或许是有点使诈的问法吧,拿他们这些年在一起的感情做赌注。

但,评语对他而言确实已无法清楚定义。不只是朋友不只是兄弟,不只像个孩子队长长者的孺慕,更不只像是一个女人对于一个深爱她的男人来那样。

莫名的,他只知道他希望和平雨在一起。不可定名的感情不必请求定名,只是期望长聚首。难道,这也是奢求?

「我……可、可是……」

「平雨!」伸出双手,捧住平雨的脸迫使他面对自己,「看著我。不要想太多,我只问你;愿,或不愿?」

「我……」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盈著一泓秋水;那是,曾经只看著他一个人的眼楮。曾经很单纯的为他笑而笑,为他哭而哭。在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不会轻易落泪的眼楮,会为他泪流不止。曾经?曾经。

「我……」而那不只是曾经。在返家时,都这么大个人了还抱著他很狠哭泣。也许,懂的。那是为他而哭,是为他这些年来的寂寞、他这些年来的眼泪,而哭。

「我……」几度欲言止。早上春末问起时,不假思索的回答,宝岩的问题其实他早就决定了答案。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宝岩是不是也这么想。

此刻,宝岩在跟他要那个答案呢?早就决定好的答案要出来应该很容易吧,况且不是没说过,应不会说不出口。可是看著那双宴请,他硬是讲不下去,支支吾吾了半天连自己都觉得受不了,更何况那个在等回答的人?

几度思量。

松开紧著衣襟的手,缓缓拉下宝岩捧住他脸颊的双掌。清楚看见,那一泓秋水起波澜,像是等待判决的闭上。心里直嘀;笨蛋,早这样不就好了?

「愿意。」在宝岩惊讶睁眼的一瞬间,微倾身、嘴唇似触末触间擦过他的唇与颊,埋首于他颈窝。突然觉得好笑,咯咯笑了起来。「我愿意、愿意、我愿意……」真是的,为什么现在讲起来就那么顺呢?果然是那双眼楮在作怪吧?哼!

宝岩犹自傻愣愣的反映不太过来,只是呆呆看著趴在他身上笑个不停的平雨。

好半晌,慢慢抬起手搂抱平雨,唇边微微上扬的弧度,缓缓扩张、加深,直到后来笑不可抑,两个人抱在一起笑作一团、活像两个疯子。

屋外,月,正中天,无雨、无云。

***

次日午后。

「我说呀……咱们以后呢,没事儿就多炖点东西给平雨补补吧。不然,我真怕他撑不住啊……」

「怎么说?」

「早上啊,石头把嫁衣送回来。外裳是没事拉,可是里头那件裂了好大一道口子哪!」

「这……石头未免也太猴急了点吧……?」

「可不是吗?所以我才怕平雨怎么受得住啊。」

「……也许是新婚,一时太高兴了嘛?」

「那也该节制点啊。衣服破了可以补,人万一要是出什么事,那可怎么办才好啊。」

「就是啊,我今儿个早上又没看见平雨出门了。那孩子向来每天是很准时的早起哪,日上三竿还没出门,怕不是昨儿个累坏了?」

「那……叫石头节制点吧?」

「这可是人家的家务事哪,要怎么开口?」

「唔……这倒也是……」

流言、四起。

因为三天没睡好而睡迟了的平雨,以及一时失手撕破嫁衣的宝岩,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那阵子村里闲话的主角。平雨被塞了一堆有的没的补品,宝岩则没事就被村里的叔叔伯伯们训诫;平雨的身子骨本来就弱了些,别让他太操劳。

然而事实上的情况呢?

是夜,冰冷冷的冬夜。

「笨石头,睡过来一点啦,好冷呢。」平雨皱著眉,戳戳宝岩厚实的肩膀直嘀咕。

「唔……」不敢太靠近的原因很简单,怕自己兽行大发啊……可,悲惨的是平雨毫无所觉,在经过一两个月的适应期之后,天气一冷便往他怀里钻。

「绷那么紧干嘛?我不会咬你。」

「唔……那个……我……」

「做什么?」

「我……」

「怎么?」

「我……我去一下茅房,一会儿回来,你先睡吧。」话落,翻身下床,一溜烟像逃难似的夺门而出,不敢多有片刻逗留。

「去茅房?」 瞪著房门,狐疑地喃喃自语:「不久前不才去过吗……难不成是水喝太多了?」

事实上的情况是,拜堂归拜堂,要到真正圆房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苏宝岩呀苏宝岩,你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

京城。

「我回来了……」霜白很愉快地蹦蹦跳跳,像只鸟儿飞进门。

一名形貌酷似平雨的少年自内间迎出,温言道:「回来就好,别嚷嚷。」

「唔!」立刻双手捂住嘴,眼楮眨了眨然后滴溜溜转两转,突然又放下手,低声道:「煌哥哥,我看见他了……」

「哦?」衣煌浅笑淡淡,似微温,也似薄寒。

「真的……很像。」收起笑意,一脸认真。「我问过,他说他父亲是十来岁时至村中定居,为避战祸;那他……」

「进去吧,」用很温柔的声音打断霜白的话,「坊主还大厅感著你的消息。」

「……煌哥哥,你不想去看看他吗?也许他……」

「非亲非故。」没有别过脸或背过身,没有任何逃避。仍是那抹像是淡漠、像是多情的微笑。「我没有必要去看他。」

「可是……」

「没有可是。」

霜白似乎仍想说些什么,而终究无言。「……那,我进去找坊主了。」不该问,染坊里的每一个人,身世背景都不是该问的话题。

霜白进屋后,衣煌没有立刻跟著进屋。遥望远山,眯著眼、不知在想什么。

彼方,群山环绕的中心,有著那个流著与他同血液的人。

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见又如何?不见也罢。没有任何用处。

然,会想知道,他的消息,是为了什么?闭上眼,浅浅笑意荡漾开。转身进屋。抛下落入眼底的山景,抛开群山之后的那个人。天空,缓飘下了雨。而他,不回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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