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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 第三章

八年的思念如能丈量,该会蜿蜒至多长?

长年离乡远游的旅人,踏进久违已久的家乡时,尝到的是一种百感交集、既陌生又熟悉的滋味。虽然多带著霜白同行,未耽搁多少时日。

在一个清爽秋日的傍晚时分,宝岩回到他告别了八年之久的故乡。

路上行人稀疏,还没遇到什么熟悉的人,便先遇著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娃儿,咚咚咚,跨著小小步伐,很有精神的跑著。

微微,笑了。

这娃儿似乎不怕生,很快地朝他扑来。「叔……叔……呀,打哪儿来……打哪儿来?」抱著他的脚,小脑袋晃啊晃。头上梳著两个小髻,跟著那颗小脑袋晃来晃去,煞是可爱。

弯下腰抱起小娃儿,笑道:「娃儿,叔叔不打哪儿来,是由这儿出去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小唐仁儿,又在粘人啦?」循声望去,是应该很熟悉却又略带陌生的脸庞,是在这些年心里头挂记最深的一张脸,是回家最期望见到的一个人。

不是没想过可能会偶遇,早就盘算过有好多好多话要说,真踫面了,霎时间却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只有笑,隔著薄薄尘埃,缓缓荡开。

八年了。八年来施平雨在担心这个向来不太会照顾自己的笨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之余,一直叨念著如果他回来要好好的修理他、痛骂他一顿,甚至假想过可能手边有什么东西可砸人,都会顺手丢出去。

可是人当真回来了,活生生出现在面前时,反倒呆了。

回过神,正要迈开大步走上前去,却一个不小心没注意到脚下状况,给稍稍凸起的路面绊了一下,以标准的扑跌姿态朝地面扑到。

本想著这下一摔撞到头可会痛得紧,多少年没跌倒了,每次看小唐仁跌倒都觉得好痛。以自己的高度跌下去、撞到地可不是闹著玩的,头与地面的距离太远,这一撞下去怕不昏倒当场……

没想到,撞是撞上了,不过不是撞在地上,而是鼻子撞在一堵虽然有著人体热度,却总觉硬到和石头没两样的胸膛上。

甩甩有些晕眩的头,揉揉撞红的鼻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便听到唐仁软软童音、浓浓的嬉笑之意:「雨叔叔笨雨叔叔笨笨……平平路还会跌,笨雨叔。」

「笨唐仁,小小年纪不学好,跟谁学会取笑人?」平雨抬眼见唐仁近在咫尺,举起右手轻推他的头。

唐仁仍旧笑嘻嘻,继续数落著:「雨叔叔……笨叔叔……」张开短短小小的双臂,作势欲扑入他的怀里。

他则反应伸手一格,「去你的,笑我还想找我抱你?门儿都没有。」

唐仁嘴一扁:「小气叔叔,大人跟小人计较……」赌气地缩往其实还算陌生人的叔叔怀里,「小气叔……」不忘顺便扮个鬼脸。

他立时送唐仁个大大的白眼,正待开口辩解,却听一个略带低哑的声音响起:「好久不见……你,变了不少……」

短暂的愣怔,这才想起刚刚是为什么会粗心大意地跌倒,也才警觉,对方的手,刚才为了防止他跌倒而扶在他的腰上,到现在还没放开。抬头,极近的距离,熟悉轮廓是陌生感觉。身体很敏感地,微微绷紧,僵化。

「你……?」

「我回来了。」声音失却离家前的稚气,纯然沉稳如山,甚至变得有些低哑;依稀杂了几分旧有的声律,音色已变。

张口结舌、几度欲言又止。终于狠狠一拳向厚实胸膛,笑骂道:「混小子,你总算知道要回来了!」一拳觉不够,顺手又多两三拳。

不动声色,顺势向后微退,不想反震力让他的手被震得太疼。看起来,他过得还不错,这孩子,是他的……什么人?

「真是的。」甩著微微发疼的手直犯嘀咕,「这么久没回来肉倒是硬了不少……都上哪去了?连封信也没让人带回来。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回乡怎么走呢……」没再说下去,因为视线越过宽阔肩膀,瞧见一位白白净净的娇小少女。少女正拿下帷帽,像优点害羞的对他微微笑著。「那位姑娘是……?」心头流过一丝怪异感觉。虽然也不是没想过都八年了,出门在外也许早就娶妻、儿女成群,当真看到带位姑娘回乡还是惊异的。变了、变了,都变了……

八年了,谁能不变呢?连唐娃这看起来活像娃娃般可爱的少年都在五年前娶了新娘子,生下个小娃娃唐仁;出门在外、久不见,变得尤其快,都已经像是历遍风霜、不再是八年前那种总唯自己马首是瞻的少年,身边多个伴又有什么好奇怪呢?他很清楚的知道,一个人,有多寂寞……

「朋友的妹子。」微低后,声音附在耳畔响起;低低柔柔,混著温热吐息,感觉更加奇怪。不是不舒服,只是觉得……怪怪的。

「她要来这儿探亲,一个女孩儿家上路怕出什么意外;正巧我要回乡,便让她跟著我一道通行,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探亲?孤男寡女,不怕坏了人家姑娘名节?来时做伴,回程又要怎么办?这么说来,果然是新娘子……?

沉默半晌,没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倒是唐仁不甘寂寞的朝他伸出手,欲扑进他怀里,「叔叔抱。「

宝岩抱著唐仁、怕孩子摔落地,也怕孩子扑过去的冲力让他立足不稳,连忙略略移步,让本来稍微拉开的距离再度缩短。不过,倒不知是不是错觉?觉得孩子离开时,顺便一脚蹬向自己胸口……?是多心了吧?

平雨茫然伸手接过唐仁,突然惊觉彼此间的距离已超过平常所能容忍的范围。

这些年来明明除了像唐仁这种小娃娃之外,他是不管谁靠近都会神经紧张的保持距离啊……本能反应退了几步,拉远过分亲近的间隔。

将平雨的怔愣茫然尽收眼底之余,宝岩心里直叹息噩梦成真,事情真是朝最差的方向发展。抱他在怀里时身体细微的反应不说,微低头附在他耳畔说话时,差点想亲吻他的耳垂及脖子。

变了,是都变了。再也无法将他当作一个普通男人,会想放肆又亲昵的将他抱在怀里,吻他、踫他、拥有他……小娃娃的出现却提醒,他怀里如果已抱了人,便再也没可能像过去那般搂他入怀;堪称宽阔的胸膛还没有大到能够同时抱住两个人而不让任何人难过,况且道德感极重的平雨也绝不会同意。

饼去相依为命的日子已经太过遥远不可追忆,再也、无法回头。

突然注意到他是单手接过唐仁抱著,目光望向他左手,发现他左手提了一篮香烛,依方向判断该是刚上完香回来。

可今儿既非初一也非十五,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最近的庙宇离家至少十里远,依他的脚程得花将近一个时辰才能到,大老远去上香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刚去上香回来?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吗?」握住他的手、接过他手里竹篮,手与手的接触本该是再寻常不过的,掌心微微沁出点汗,也许是紧张、也许是……

平雨的手,触感一如记忆中那般,没什么变,比自己的手要软些、比女孩子的手粗糙许多。细细的手指,指甲修得短而整齐、极为有力,所以八年前那个晚上,自己背上其实被留了不少道痕……怎么想到那去了?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努力维持生理不受思想影响。

「嘻叔叔不知道……」他还没接口回答,唐仁已像献宝似的嬉笑道:「雨叔叔每……天都会去……拜拜。」

每天?闻言错愕地想起临行前曾说过的戏言,那时只是随口说说没当真,可不是真希望他当真每天花两个时辰去庙里烧香。

他神色不太自然地轻咳了声,「别那样看我,是你自己叫我去的。说好我每天去烧香,你三五年就回来;结果我守约了,你这骗子拖到八年才给我滚回来……」说著,空下来的左手顺手又来一拳,发泄一下这八年的怨念。

「不守信用……叔叔坏坏……」小娃儿变脸像翻书,见他捶人,便像落井下石似的、小脚丫跟著踢两三下,却因腿短而没踢著。悬空晃呀晃的,不但不具半点威胁性,看起来还很可爱又好笑。

他强忍住冷眼瞧著,「腿短就别学人家踢,一点效果都没有。」

唐仁嘟起嘴,「雨叔叔也坏……是在帮你出气呢……」不快地挣扎著要落地。

瞧著这副情景默然半晌,心里只想著方才他刚说过的话。

小孩子最常的就是从周遭学东西,看这情况小娃娃跟谁学会取消人不是很明显吗?看样子,他的性子和八年前相比也没什么变……但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他似乎常陪著这娃儿玩,才会让这孩子习性这么像他……

「好好好……唐仁儿最乖了好不好?」微弯腰放唐仁落地,顺手拍拍唐仁的头,「那,天快黑了,乖唐仁儿是不是应该赶快回家呀?」

看著平雨的动作觉得不太自然,似乎小心著什么,这才注意到平雨的头发啊,结法与一般书生不同,并未盘上。

顺著望下,才发现,平雨的发,出奇的长、直垂膝……为什么,留这么长还不剪?

唐仁抬头看看天色,再看看他,歪著头考虑了半晌。「那,我回家了雨叔叔要乖喔。」慎重的挥挥手,然后迈开小步子跑开。跑没多远,忽而停步回过头,「不准欺负雨叔叔喔!」

慢了几拍才反映来小唐仁儿是在对自己说话,但也著实觉得冤枉。小唐仁儿啊,没看都是他在打人吗?微微苦笑,应了声:「是是是,可没那胆子欺负他……」

唐仁这才满意的用力点个头,转身再度迈开脚步跑回家。

目送唐仁逐渐缩小的身影,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就这样让他一个人回去,安全吗?」

同样注视唐仁的背影,没回过头来看问话的人、随口答道:「没关系的,唐仁的家就在这附近。」直到小唐仁的身影转进一条巷子,才回过头来,

抬眼一瞧,姑娘仍站得离他们有一段距离,安静的微笑著。姑娘的个性似乎是相当文静害羞的,从出现到此刻没出过声。低声问道:「该怎么称呼那位姑娘?」

乍逢故人的情绪太过浓烈高昂,让他一时忘了招呼同行者,一直将她冷落在一旁,略略感到歉疚。回过头,「霜白!」

霜白踩著细碎的脚步走近,如行云流水班顺畅不见明显动作,却移动得极快,依循著一种奇特的韵律。他在心底暗暗叹息,染坊……这家绣庄果然窝虎藏龙啊……连这样年轻的小泵娘,手底下似乎也有两下子;更别说其它人了?

霜白来到苏宝岩身畔,微倾身子朝施平雨行了个礼;笑,仍是怯生生的,看在平雨眼里更觉得有几分新嫁娘的娇羞。

「她姓戚,戚霜白。他是施平雨,布施的施,平明之雨的平雨;因为出世时是外头飘著雨,正是天快亮的师承,所以施伯伯就为他取名叫平雨。」笑容淡淡,为两人介绍。

霜白笑笑,点头为礼。

平雨本来正打量著霜白,正待介绍完开口寒暄几句;听到宝岩介绍他的饿名字说得如此详细,略感讶异、微挑眉望向前者:「你从小就不太爱念书,想不到对我名字来由倒背得挺熟啊……」有种,奇怪的感觉。

不止在他呼唤霜白而直呼其名的时候,不只在他附在自己耳畔说话时,不只在第一眼看见霜白略带害羞的对自己微笑时,不只在明明眼见熟悉轮廓听稳陌生嗓音时。

确确实实,变了……不再是昔日那个笑起来有点呆、稚气未脱的男孩。八年——好漫长的日子,好遥远的距离啊……

***

脚步声密集响起,不是故意踩小碎步,而是脚步声的来源腿太短,一步跨出横亘不了多远距离,只好加快循环以求得速率较高的前进。

正在劈柴的青年听闻这脚步声,便立刻停下手边的工作、放下斧头。转过身如临大敌、严阵以待,静侯脚步声的来源献身。

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见青年人就在院子里等他,更加快速度往前冲,同时大声嚷嚷著:「爹……」在距青年不足二尺的间隔时,猛力一跳、直扑进父亲怀里。「我~回~来~了!」

小孩的体重虽轻,但重力加速度的冲击可也不是好受的。青年顺著冲力退了几步,消缓冲击力后,抱著娃娃轻拍,转过身边朝屋里走去、边苦笑道:「回来是很好,但下次别再一进门就来这招好吗?」不然迟早有一天,他会给撞到内伤!

唐仁不似平时那般笑容,也没有对他的话作出任何响应。

捉住案亲颊边散下的一偻发丝。认真凝重的神情,出现在可爱的圆润小脸上却只让人有想笑的冲动。「爹……雨叔有客人。」

唐娃微挑眉,「哦?然后呢?」平雨有客人……?会是谁?施家应该没什么亲人在外地啊?朋友……平雨打小在这里长大,出生时还是他那过世已久的娘亲帮忙接生的,怎么会有外地的朋友?

莫非……是他那个离家出走许多年没消息的儿时玩伴?如果真是那家伙……这……应该……不会有事吧?唔……应是多想了,两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又不是像上次……

「他欺负雨叔……」沉重语气与软软童音实在很不搭调,唐娃得很努力才能忍住笑。但一开始理解唐仁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便突然觉得一点都不想笑了。

「怎么个欺负法?」皱起眉,开始对儿子的话认真。除了跟平雨的友情外,还因为当年他的误解铸下错事而对平雨极感内疚,让唐娃这些年来一直特别关心平雨。听到有人欺负平雨,他当然不能坐著不管。

「他害雨叔手痛痛……」嘟著嘴,宣告来访客人的罪行。

「……害平雨手痛?怎么回事?」心情越来越紧绷,担心平雨怎么会惹上麻烦?手痛,是……被刀剑划伤还是给擒拿手制住还是……给折断了……哇哇哇……平雨一介书生怎么会惹上这种麻烦?停下往屋里走的脚步,打算等儿子说清楚后便冲出去一探究竟。

「他撞雨叔的手手,雨叔手痛痛。」

「撞?用什么东西撞?」是推著车子去撞平雨?还是……唐仁越说,唐娃越觉一头雾水,想不透到底是什么情况。

放下唐仁,以便等会儿在唐仁说出答案后,再搞不懂便亲自出门去看看。

唐仁站直身子、挺起胸膛,拍拍胸脯道:「这里。」

「……他把你抓起来去撞你雨叔的手?」不会吧……?有谁会抓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去撞人的手啊?而且还是用胸口去撞?

这种接触怎么想都比较可能是用手去撞人胸口吧?

「不是,」唐仁猛摇头,头上两个小髻跟著只晃,活脱脱就箱个拨浪鼓。「是用他的。」原来是人家用他的胸口去撞平雨的手、害平雨手痛……?

「……」紧绷的神经线一下子松懈下来,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回过后很想把儿子拎起来狠狠修理一番。

「那是你雨叔那手去撞人家胸口,不是人家用胸口撞你雨叔的手!」

恶狠狠的瞪著看见父亲脸色不对,便立刻换上一脸无辜状的唐仁,好好修理唐仁一顿的想法越来越坚定。明明是平雨在欺负人家,怎么会说成是人家在欺负平雨?这偏心的小表……真是够了!

在唐娃伸出手前,唐仁便已迈开步伐朝屋里跑去。「娘……娘娘……爹爹好可怕……」

在厨房里忙著煮晚餐的吴庭秀,刚忙完便听见唐仁那软稚音色呼得凄厉,柳眉轻蹙,擦擦手,迎了出去。

「哇哇……娘娘……爹好凶……」扑过去抱住娘的腿,缩在娘身后躲避父亲的追捕。唐娃倒也不急逮他,深知妻子不会护短,只是仍然用著恶狠狠的眼瞪他。

回头看看缩在自己身后的儿子,再瞧瞧身前用力瞪视儿子的丈夫,满脸疑惑地发问:「谁来跟我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唐娃简单扼要的说明事情始末,吴庭秀沉默,斜眼瞄仍缩在自己身后的儿子。

唐仁则觉得有不祥预感,慢慢松开抱住娘的手,开始后退,准备再度寻找出路开溜。

而在他找到出路前,吴庭秀已转过身面对他。

母亲的表情非常平静,可是生物本能却让唐仁觉得母亲的表情比父亲还可怕;想逃却无路可逃,只能像只饱受惊吓的小兔子缩往墙角。

庭秀没有步步进逼,只是原地蹲下与唐仁平视。「我说……阿仁,你比较想要由爹爹来处治你;还是交给娘处理?」微笑、温柔祥和,一如其它慈祥的母亲一般,却让唐仁觉得寒毛直竖。

「我……我……我可不可以都不要?」鼓起勇气,怯生生的问。

「两个选择都不要啊……」转过头抬眼望向唐娃,以眼神交谈,确知彼此的意见相同。「也成。」缓慢站起身,「那就……」

只见,两个巨大阴影缓缓逼近,出路被堵的小唐仁无路可逃,圆睁著一双泪汪汪的大眼楮,求救无门。

几只晚归的娘儿啪嗒啪嗒地飞过,没有受到任何惊扰

唔,今夜的唐家,仍旧很和平。

***

唐家很和平,施家呢?

三人行漫步返家,久违八年,倒还没忘了回家的路怎么走。

弯过熟悉巷道,踏过记忆中的小径,穿过幼年嬉戏的树林,回到告别已久小村落。

有些变了,有些没变,一路上听著平雨说,隔壁李家那毛头小子亲娶了媳妇,村头张大婶几前年添个孙女;刘老爹身子骨一如往常硬朗,开腔说话总像要找人吵架似的、打雷般响;村尾王大头仍旧打著光棍儿,不过最近似乎和邻村柳家大姐走得很近……

他呢?听著平雨叨叨絮絮说个没完,街头巷尾的人近况几乎全给他说尽了,独不闻他提自己的事。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其实其它人怎么样都不太重要,他过得怎么样才是宝岩所关心的。

「那你呢?」他不说,宝岩便只有自己问;待平雨一说个段落,便问出口。可是话一出口,平雨便沉默了。

静寂好半晌,硬扯出个有点不太自然的笑容,「我……很好啊……这几年在村里的学堂教书,过得很好啊……」掠过这几年每次逢年过节的时候,寂寞得想哭,有几次也还真哭了起来的事不提,他觉得自己的确过得算不错。

宝岩这块石头呢……?过得怎么样?看他身上没病没痛的,也没缺条胳膊少条腿,虽然满面风尘似乎有些倦,但精神还算不错,真该感谢神明保佑了……赶明儿买点水果去拜拜好好致谢吧。

宝岩没能再追问什么,话题被一个突来的陌生声音打断。「雨哥?今儿这么早回来?」循声望去,是张有些眼生也有些熟悉的面孔。

「说这什么话。」闻言,平雨扬眉应道:「说得好象我成天在外游荡,都拖到很晚才回家似的。」

「难道不是吗?」笑著调侃,走近,挪了挪肩上锄头的位置,以免不小心撞到人。「打从唐仁那小子出生,你可就很少在天还亮著的时候回家了。」

「什么嘛。」平雨习惯性的反唇相讥,「不要自己这么做,就当别人都这样好吗?几个月前你往城里跑得多勤,李大娘都受不了到跟我抱怨说明明是自家儿子为什么还是成天见不到人?」顿了顿、喘口气后续道:「到最后教李伯伯都看不下去,索性到城里提亲将人家姑娘迎了回来,才让你安分地每天早早回家。不然,你现在哪会在这儿?」

「唔……」一时语塞,想不到什么话答辩。放低了音量嘀咕,「说你一句就回这么长一串……我也不过是想说,你这么喜欢玩小孩,我家也快有小孩了,以后就不必大老远跑去城里玩了嘛……」

「你?你家快有小孩了?弟妹有喜?」平雨微微一愣,花了点时间才消化这个寻系所代表的意思;看著青年微红著脸点头,用力一拍青年的肩膀,大笑。「好小子,这么努力增产报国啊。」

「我们感情好嘛……况且我爹娘也想早点抱孙子啊。」李夏生一手著肩上的锄头、一手揉揉被拍痛的肩,「对了,这位是……?」注意到平雨身旁、几许生疏几许熟捻的男子,有些疑惑。平雨的往来对象一向单纯,这人看来一副旅人装束,约莫是从外地来的吧?可是邻居当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听说过平雨在外地还有亲戚啊……

先瞄了宝岩一眼,嘟囔抱怨一句:「瞧你多久没回来,人家都不记得你了。「才回青年的话道:」他?你认不出来?那块离家出走八年来没消息的石头啊。「

蹙眉、思索,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回想。「啊……总算想到要回来啦?「眯眼,打量,记忆中的影子与眼前的人慢慢重合。

回来了啊……

对这家伙是已经没多少印象了,只依稀记得小时候似乎常跟著他及平雨四处跑、四处玩,其它的呢?不太记得了……毕竟,他离开的那年,自己还是个十岁的孩子。

被打量的同时,宝岩也在观察著对方。姓李?隔壁李家那个小表吗?都,这么大了、也娶妻生子了……有些错愕也有些感慨。八年的变化……改变真大啊……

「哪,后头那位姑娘是……?」李夏生不经意瞥见隔著一段颇远距离跟著的霜白,也是生面孔。估量著,这,又是谁呢?

「我朋友的妹子。」宝岩边说著,边回头望向他,「要来穿中探亲,踫巧我要返乡,便跟著我一道回来。」猜测过或许是为了有路监视他而编出的理由,但那也无所谓。

少年微倾身、行礼致意;李夏生微微一扬,道:「那怎么冷落人家,把人丢在后头不理不睬?」这样不好吧……

「她一向如此。」宝岩回过头,注视李夏生,「霜白不太习惯与人同行,一直都是远远跟在后头。」

「这样啊……」叫得这么顺口,是新娘子吗?

青年若有所思的应了声,没在继续追问。

两户人家本就只在隔壁而已,便同道而行。路上,有一句、没一句搭著聊著,都是三个男人在说话。少女沉默一如最初,没说过半句话。

走没多远又踫见提著一篮布料要回去给孙女儿做新衣的张大婶,提几块豆腐几把青菜,像阵风似的匆匆打过招呼便急著赶回家的刘大娘、听见刘老爹那大嗓门和他家邻居聊天撩得慷慨激昂的深闺内、遇见刚从邻村回来,傻傻捧著脸直笑的王大头,跟他打招呼也没什么反应,临别前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兴奋的告诉平雨,柳家姐儿终于点头答应嫁给他了。

祥和、平静,属于故乡的温暖单纯。

当年毫不眷恋的舍下,多年来却总午夜梦回时极度想念,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可贵。值得庆幸的是,他以极小的代价换取这个认知。宝岩的胸口慢慢热了起来,过去江湖上风霜雨雪的寒冷,都挡在家乡围篱之外。

他回家了,也,不想,再走了。

霜白静静跟在三个男人身后,一直没出声。习惯不让生人待在自己身后,是许多练武之人的习惯,尤其是,像她这类人。

不是很明白,苏宝岩为什么会放心让她走在自己身后,没有什么防备的样子,甚至,几乎不回头看她。是武功高到不怕她偷袭吗?还是,相信她不会动手?他的那位故友倒是频频回首。倒不知是单纯担心她有个什么闪失,还是因为什么理由?应该,不至于已猜到她的身份才是。

微眯眼、瞧著苏宝岩厚实背影,再看看旁边相形之下,更显身形细瘦的平雨;更旁边的那个李家小伙子,步伐太稳健、轻巧,似乎是练家子……

或者,是因为在山里跑习惯了?

这个村子里似乎净是住著一堆不怎么简单的人物。撇去个像极了煌哥哥的施平雨,步履太轻巧、不扬尘砂的李家青年,方才路上遇见的那两个大婶虽看似平凡无奇,提东西的手相当稳当,手上的茧分布位置也不太像是做家事磨出来的,就不知是否习惯使什么奇门兵器……更别提那个与刘老爹闲聊的不知名老人家,随意的言谈声音都极为清楚,凝而不散……怕不是,练过佛门狮子吼之类的武功?

平雨……到底是会武不会呢?一路上,只要她目光一落在他身上,他一定会回头,警觉性极高,在苏大哥向他介绍自己时,虽然是稍纵即逝,她仍然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锐利。

那种,通常以杀气称之的锐利。在煌哥哥眼里时而可见的锐利。

可是他偏生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会武,除了那一闪而逝、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锐利眼神,没有任何迹象足以让人怀疑他会武。所以,观察了许久,她还是不敢确定,这个人究竟是掩饰的功夫太好了,还是真的不会武艺?

哎……再察看看好了。

伺机而后动。坊主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关于煌哥哥的事情,都不能有闪失。任何预料之外的事。都不被容许出现。

***

「娘……娘……」李夏生一反常态,进门不是找寻自己的妻子而是寻找娘亲。没见著平常这时候,总会在厨房里忙著煮饭菜或者在厅里摆放碗筷的娘亲,倒见新婚不久便已有孕在身的妻子,正摆著碗筷。「萋菘,娘上哪儿去了?」

「娘和张大婶一块儿出去挑布料,说想买几块布为将出世的孙子作几件衣裳。发生什么事?怎么今儿个一回来就急著找娘?」

「有点关于隔壁家平雨的事要说……娘不在,那爹呢?」想想也许娘在路上和哪个手帕交遇上了,没和张大婶一道回来,便不再追问。

「爹也出去了……到底是什么事,赶著找爹娘?」清澈眸子传达淡淡疑惑,柔声软语不带丝毫质问意味,嫁进来已经数月,大致上还算习惯,可是却有些东西还不太明白——不是家人刻意不让她知道,而是没有机会知道。

像平雨的事,便是其中一例。村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是独居,李家明明将他视如己出,却没过问他的亲事。全村也都没什么人会提到他的事,就连最会东家长西家短的王大婶,一说到关于平雨的事儿也只有一声长叹。

面对妻子的询问,李夏生搔搔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哎……这个嘛,说来话就长了……」偏头思索半晌,方开口续道:「简单说,就是雨哥有个离家出走八年的儿时玩伴终于回来了。可是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是,阔别八年、日思夜梦的家;是,有著一个人等他回来的家。

***

「书房已经太小了,要人家姑娘睡那儿也太委屈了人家;所以,今儿个晚上你就和我挤一下吧。」平雨边开门,变对著宝岩今晚的打算。

宝岩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心里头却暗暗祈祷著,希望自己可别在睡梦中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才好,

打开家门,有种难以言语的感觉慢慢涌上来。而在浏览过屋里的每一件家具时,那种感觉一点一滴的累积、扩大。

陈设简单的屋子,大致和八年前没什么差别,

东西与他离家前相较没增加多少,除了书房以外——原是施家夫妇的房间,在他们相继过世后被辟为书房的地方,书已多到堆满整面墙。

「戚姑娘,今晚就委屈你在石头离家前的房间里睡上一晚,明儿个再让石头领你寻亲去。」边说著,平雨打开房门,率先进入房间里、顺手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宝岩与霜白跟在他身后,缓步进入。

看著房里的光景,宝岩不知怎地,有些怔愣。

八年不见的房间,保持著他离家前的样子、打扫得很干净,比他住在这个房间里时还干净。夕照自窗口斜斜射入,笼罩在橙黄色光晕里的房间,除了太过整齐之爱,与旧往记忆一般无二的摆设,透出一点淡淡寂寥。

像无主的,空壳。

突然好难过。

这些年,平雨一个人是怎么过?

就算不说路,由旁人言谈间透露出的讯息,一打开门、空气里漂浮的气息,明明白白昭告著这间屋子里这八年来没有第二个人居住。

猛地抱住平雨,也不管霜白就在一旁看著,紧紧、紧紧的,拥抱;狠狠、狠狠的,哭泣。什么也没说,只是哭,狠狠的哭。

哭自己年少轻狂,却不知道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东西需要考虑;哭平雨这些年来的寂寞,明明知道在娘过世之后两个人是相依为命,自己却只想到不能总是躲在他的羽翼下受他的佑护,而坚持要出去闯闯,见见世面;哭自己为什么要硬撑著不肯回来,让平雨一个人孤孤单单过这许多年。

哭,是悔。

也是心痛。

被这么突然又凶狠的抱住,任谁都难免会吓一跳,平雨自然也不例外。八年来太习惯与人保持距离,冷不防被这么一抱,一时之间有点手足无措。

「石……石头?」问了声,宝岩没回答,仍是紧紧抱著,热泪一滴一滴的,渗入覆盖平雨肩背的衣料里,泛滥成灾。

「怎么了?」犹豫的看了霜白一眼,然后举起手,拍拍宝岩的背。

像哄个孩子那般,像在宝岩年幼时常做的那样,轻拍。「是怎么了?话呀?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了呢?恩?」

霜白见状,没多说什么,只是微倾身,行了个礼,然后退出房间,留他们两人独处。

好个有礼有体贴的姑娘啊……宝岩这块石头能有这么好的姑娘作媳妇儿,可真是上辈子不知道积了什么德。

看著霜白的表现,平雨不禁这么想著。只是虽然觉得宝岩有这么好的姑娘作妻子,作兄弟的理当为他高兴才是;心里怎么也无法开怀。

有一种……淡淡的阴影吧?不知道是什么,闷在胸口、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想在意,以为自己不过是还没适应,过阵子应该就没事了,便先将之抛褚一旁。

当务之要,实现弄清楚宝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哭了起来?「乖,别净是哭;来,告诉我,想到什么了?」没急著将宝岩拉开,环抱他厚实胸膛。语气温婉,不时轻拍著他的背。

不知道宝岩是想起什么,平雨自个儿倒是想起了宝岩小时候,常缩在他怀里,痛哭,直到哭累了,便窝在他怀里睡去。

好,久远的记忆……那是,宝岩的爹还在世的时候吧。

宝岩的爹,是个很爱酗酒的男人。听说,是曾经在江湖里打过滚的;一次的混战中,给人伤了腿,就这么瘸了,自此性情大变,不时酗酒。他的酒品很差,常常喝醉了酒,便打老婆孩子,出他一口壮志难伸的闷气,

也许大人门有大人的考量吧。虽然瞧著是觉得看不过去,但人家的家务事,又哪得容许他人插什么口呢?平雨自幼就喜欢小娃娃,苏家和施家是隔壁邻居,他和宝岩很自然的打小便一起玩一块儿。常常,不分日夜的,宝岩的爹喝酒了,宝岩便会来找他。

有时候,也是这么样,很突然地哭起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紧紧抱著他哭,就连哭累了,睡著了也不松手。是从那时开始养成的习惯吧?宝岩会跟著他一块儿睡。平雨遗传自他爹,身子骨打小就不怎么强健,体温通常比一般孩子低些,也特别怕冷。

在寒冷的冬夜里,小孩子的体温是天然暖炉,让他很喜欢抱著宝岩一道睡。软软的、暖暖的,很舒服。

宝岩四岁、平雨七岁那年,宝岩的爹得急病死了。苏大娘为了筹钱办葬礼,只好把房子卖了,顾不得如此一来他们变得露宿荒野。

平雨的娘亲看两个孩子感情好,估量估量家里也还有空房间,便做主让苏大娘母子俩搬进施家,和他们一道住;平雨的爹平素也就是个好脾气,心肠软的人,妻子的决定,他举双手赞成。

就这样,宝岩彻底介入平雨的生活,跟著他做这做那,箱他的小苞班。

平雨八岁时,为了让他身体好些,平雨的爹娘便将他送到城里的武馆去跟著人家练点功夫,因为宝岩很喜欢跟著平雨、道馆师傅也觉得宝岩的根骨很适合练武,便让宝岩跟著平雨一道去城里学武。

到后来,平雨为了念书,没再练下去,倒是宝岩因为练起功来极为专心一意,资质也不错,练得略有小成,在武馆师傅的要求下,平雨的爹让他继续在武馆里跟著师傅练。

待到平雨十三岁那年,平雨的爹受了风寒、病情在很短的时间内恶化,不到两个月变撒手人寰;平雨的娘因为伤心过度,半年后便也跟著走了。

苏大娘义不容辞的负起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的重任,常做些针线活儿拿上街去兜售。值得称幸的是,两个孩子倒也懂事,宝岩常趁习武的空挡,到山上劈些柴,打打猎或者采些花花草草有的没有,卖给村人赚些零头补贴家用;平雨也会偷空写些字画什么的,让苏大娘拿上街卖去。

日子虽然清苦些,倒也还算过得不错。

只是好景不长,平雨十六岁那年,苏大娘积劳成疾、病来如山倒,平雨和宝岩想尽办法、折腾了好些日子,终究无力可回天。

也许是习惯了死别吧?苏大娘过世时,平雨很冷静。

条理分明、一丝不苟地为她筹办后事,从头到尾,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或许是在他娘亲过世时,他的眼泪便已经流干了。只是,看著那面无表情的脸孔,宝岩却觉得平雨的哀伤比自己还要深重……不需要,这么压抑吧?

宝岩第一次看平雨哭,是在平雨的爹过世不久、平雨的母亲也跟著走的时候。

半夜里、突然惊醒,发现本应在枕边沉睡的人,静静依在窗边,低著头,一动也不动。同样静静地瞧著,一声不吭,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声,也是不知道出声能说什么;直到听见水滴打在衣服上的闷响,才发觉平雨在哭。

没有抬袖擦拭、没有发出其它声响,只是静静地,落泪。

那时候的他只能够飞快地跳下床、冲过去抱住平雨,跟著一起哭,什么也不能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他所学的东西没教过他该怎么安慰一个伤心的人、他的高度还只能够窝在平雨怀里哭而已……连帮平雨拭眼泪都不能够……他无法,让平雨,对等看待。

平雨起初只是紧紧抱著他,什么也没说;到后来,反过来安慰他,教他别要伤心,却让他哭得更厉害。

他讨厌自己,为什么就算知道平雨在难过,也无能为力?一点帮助也没有……

事隔三年,原以为自己已长大不少,平雨却仍然当他是孩子。一个,需要照顾,而不能分担哀伤及忧愁的孩子。

他不想永远当个孩子。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才会只想到自己要努力成长,出外磨练是最快的成长方式……没想过,平雨会寂寞。

八年的区隔、八年的思念,八年的,寂寞啊……

霜白自顾自地退出房间,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很习惯性的看到那种场面便退了出来,却没计量到那也许只是作戏。

也许不是真要哭,只是提防著自己在场,有些话不能说,可是,退都退出来了,总不能再闯进去吧?只会更惹人疑虑,就算原先没怀疑,这么一开也怀疑定了。

踱步,绕了两三圈,看看窗外天色不早,决定,先作晚饭……不然,等他们说完话出来,都不知会是什么时辰了?唔,应该不会搞错糖和盐吧……

将迟疑抛在脑后,霜白抱著必死的决心走向厨房。

一个时辰后。

不管平雨想些什么、宝岩又想些什么,他们总是要吃饭的。

磨蹭了一个时辰,走出房间时天色早全黑。空气里漂浮著饭菜香,倒不知是从哪儿飘来的?走进厨房,才发现霜白已做好一桌热腾腾的饭菜,静坐在桌旁,侯著他们出现。

看平雨和宝岩双双出现,霜白静静地笑了。仍没说话,只是站起身,从从容容行个礼,似一个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

平雨略感歉然的笑笑,「招待不周疏忽了戚姑娘,还让戚姑娘下厨作菜,真对不起。」心下,是有些困惑的,自己用惯的东西摆放位置,霜白如何知道?虽说不是放在很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但……总是觉得,有些怪怪的。东西习惯的摆放位置,往往牵扯到一个人的个性,霜白对他应尚十分陌生,如何能判断……?或许,只是巧合吧。

霜白浅笑、摇头,打从她出现至今,头一次开口说话。「没关系。」不是一般闺秀那般弱不禁风的感觉,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澈有力。「霜白前来叨扰,做点事也是应该的,施大哥无须在意。」

宝岩略带迟疑地看著满桌菜,有种莫名的不良预感。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吧?虽然没听衣煌提过,不过姑娘家会做菜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可总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安,不知所为何来?

三人坐定,开始用餐。第一口菜入口,两个男人都略略僵了一下,不过随即若无其事的继续进食。直到用餐结束,都没有人再说话。

半点提防都没有的就吃了啊?没先多加点料还真是对不起我自己……要吃出自本姑娘之手的菜,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呢。僵什么意思的啊……

这是,霜白的想法。

火候控制得还不错,不过调味控制得有点怪,经验不足吧?或者,是戚姑娘习惯的口味就是如此,但只怕石头会不太喜欢……?话又说回来,石头出门在外已久,嗜好的口味变了也说不定……

咬咬嚼嚼,评估半晌后,平雨暗自下了结论。

呜呜呜呜呜……我想念平雨的手艺……

这是,某块石头内心的哀鸣。

是的,这一夜,施家也很平静……至少,直到晚膳结束,都还很平静。

***

对于施家晚膳时间的寂静,隔壁李家就热闹多了。

你一言,我一语,活像开会讨论;除了不太清楚情况的萋菘只能偶尔插上一两句外,李老爹、李大娘、李夏生、及夏生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冬生、春末、蒲月,叽叽喳喳的讨论个没完,甚至热烈到几乎忘了动筷吃饭。

「石头哥哥也真没良心,没消息一去就是八年,回来带个新娘子回来……」边叨念边不忘扒饭入口,冬生从来就是很擅长一心二用,边吃饭边说话,对他来说一点都不成问题。

「八年前他走时,平雨多伤心。」李老爹难得参与饭桌上的家庭会议,发表意见。「都不顾面子哭著要他留下了,硬是要走。真是……」

「就是说啊,雨下得那么大还听得见哭声,叫著‘不要、不要’,听得我都觉心疼;宝岩那小表硬是抛下平雨一个人,当真铁心石肠不成?当初给他取这个名儿,是希望他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像大石头一样坚强不畏风雨,可不是要他心如铁石啊。」李大娘提起这事似乎还余怒未消,「害得平雨第二天直到过午都没出门,我去探,才看见他两只眼楮红肿得像什么似的,敢情是哭了整夜?脸色比人家姑娘抹了厚厚的粉时还白。」说到情绪激昂,差点没摔碗、拍桌子。

「二姐出嫁前最念著的还是石头哥哥呢,」李家小女儿蒲月也跟著插话,「他怎么还不回来,雨哥哥一个人孤零零守著那间屋子,看起来好可怜、好可怜。」就算看不下去,也没什么法子好想,只能祈求老天爷让石头哥哥早点回来,雨哥哥就不会再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宝岩离乡时,蒲月海不过是个四岁小女娃,对宝岩没什么印象。

虽然不太记得,在她心中一直很难理解,为什么石头哥哥会抛下雨哥哥,硬要去外头?听姐姐说,外头的人心好险恶呢。

「回来的路上遇见不少人,明儿个大概全村就都会知道这块没良心的石头回来了。「等到大家的意见告一段落,夏生才接话。「娘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明儿大家商量、合计合计再说罗。」不管怎么,总不成拿自家的饭碗出气,打破了可还要花钱再去买呢。

她也不是不知道宝岩要娶妻其实很顺理成章,可就是看不下去。

平雨怕宝岩回来会觉得人事全非,无所适从,所以打定注意不娶妻,就算这些年一个人过得再难都坚持著不肯娶;附近村落的媒人们也全都知道这回事,都不可能再为平雨说亲事了。平雨这么为他著想,他一回来就要成亲?

「……为什么,石头哥哥要成亲,雨哥哥就会寂寞呢?」一直没说话的春末开口提问,听著大家说他总就是疑问。

兄弟还是兄弟不是吗?为什么会因为谁成了亲了就有所改变?他不懂,虽然和冬生同年纪,他觉得有很多事情自己想不透。为什么有了新娘子,雨哥哥就会可怜?

一家子短暂沉默,努力想著该怎么跟这才不过十一岁的孩子解释这种问题?

「哎,这么说好了。」冬生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如果我和别人玩,跟别人很要好,变得没多少时间理你,你会不会很难过?」

「喔……」想了半晌,春末终于缓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是懂了没?

「可是……」听著其它人的谈话、对照之前丈夫告诉她的,萋菘大致明白了事情始末;她向来心思细密,想的问题也比较多。「大家能怎么样呢?」

众人再度默然。是啊,能怎么样?叫宝岩不要娶?就算村人们能够让宝岩答应平雨也万万不会同意。能怎么样?

良久,身为一家之主的李老爹温吞吞地下了句结论。「总之,等明天大家齐了再一道讨论吧,说不定有谁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

褪去外衣、静坐床上,看著平雨端坐床沿,打散长发梳整,眼楮一眨也不眨,看得平雨有些不自在。「还不睡吗?」终于忍不住,提出疑问。

「为什么把头发留这么长?」声音很轻很轻,怕吓著人似的。

「什么?」也许是没想到宝岩会问这种问题,平雨有些错愕。一时间,甚至忘了继续梳理长发。

宝岩伸手执其一络青丝,垂首凝视。

「男人通常不留这么长……不好整理,不是吗?」你不会是想让我知道八年的时间有多长,你从来就很少苛责我什么。就连当年要阻止我离乡,也不曾责备过我什么。

「……」默然半晌,拉回落入宝岩掌中的发丝,继续梳整,「忘了剪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理由。」避去真正的理由不说,只怕尴尬。八年前那桩事的后遗症虽然多,可也算是自找,大可不必让宝岩多加心理负担。

他根本不敢让人站在身后太近的地方,又怎么让人帮他剪头发?

宝岩不是很能接受这样的理由,也想不透到底为什么。

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他在自己怀里的僵硬紧绷,那是喜欢与人亲近的平雨,过去从来不会有的反应。是,怕吗?是怕人亲近,还是怕自己亲近?

无声无息的自平雨身后环抱住他的窑,顺势垂首靠在他肩上。一如预料中,平雨霎时间全身僵直、甚至顿下梳理的动作。

「石头?」怎么了?

「对不起……」闷闷地,道歉。

也说不上来是对不起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或许,就因为对不起他的地方著实太多,所以说不上来?八年前不告而别、八年来音讯全无,离别前夕的暴行……太多,太多。

呆愕片刻,「下午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举起手拍拍宝岩的头,「还没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生他的气而没有拒绝,另一方面来说也是小时侯便养成习惯让他这么抱、像撒娇似的;从他的拥抱里可以找回一点过去的痕迹,记忆里的熟悉可以抹掉几分生疏。

八年的距离,好象不再那么远。

「嗯……」不同于妓院里那专为勾起人的脂粉味儿及熏香,不同于姑娘们的甜腻,平雨身上的味道是书墨香,混著些微淡药香,记忆里不变的味道。

也许说抱歉并不足够,但能怎么补偿?想告诉他,自己不会再离开他、不会放他一个人,可是他愿意吗?有点感伤、有点疲累,心烦的事会随著年纪增长而不止两倍的速率增加。在很久很久以前,不需要烦恼这种问题;不用问也可以深信,能够永远在一起。

成长是认知范围变得宽广,也变得多虑;世界不再是单一认定,复杂得需要多重考量,结果总还是不尽人意。

「不够。」声音不太清楚,仍是闷闷的,脸颊挨著平雨肩颈磨磨蹭蹭,像只向主人撒娇的小狈。在江湖上磨得心也老了,回到他身边想慢慢找回过去那个孩子气的自己。

「傻小子。」笑著揉乱他的发,「你哪来那么多事对不起我啊。」

「很多、很多啊……」嘀咕的音量,不大不小、甚至声音像是含在嘴里,「八年来没消息,让你担心八年;跟你说三五年回来,拖到三年加五年才回来;还有八年前我离开前的那一个晚上——」话没说完便被平雨当头一个爆栗,打断他的嘀咕。

「别提那件事!」反映出来得很快,原本白皙的脸颊霎时染上浅浅嫣红;很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有任何不自然,效果不彰。「只是阴错阳差,别再去想它。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也就当没发生过吧。」

在宝岩提起之前,也许这话至少有七分真。八年岁月太漫长,积下来的尘埃可以把很多东西都掩盖;当过往被提起,记忆被翻到那一页,飞灰呛人,清楚的记录,那一段记忆只是被翻过、并不是被撕去。

被打开了闸门,如堤决、如洪泄,无法制止潮涌。

背后贴靠的体温未变,突然觉得有些烫人;向来知道自己记性不差,可从没想过会好到这种地步,好到、让自己想咒骂。

想起,那一夜加诸他身上的重量;想起,那一夜混著酒气吹拂的味道;想起,那一夜宝岩胡乱亲著他的脸,边哄著要他别哭——而那时他的想法是:混蛋!要我别哭,你为什么不停?至少、轻点啊!

没说出口的原因很简单。喘到说不出连续的语句,哭泣让说话变成一件很吃力的事,更别提嘴还不时被堵起来了。要怎么说?

宝岩没想过很多种平雨可能会有的反映,就是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一句「阴错阳差」。是希望他不生气,可是、可是……也不希望他这么不在意。

稍稍扬高音调,不自觉的带点受委屈、冤枉的味道,「为什么是阴错阳差?」就算要说酒后乱性,也不可能对个男人乱来啊。更何况,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只是……不想停,也停不下来而已啊……

为什么是阴错阳差?平雨咬著嘴唇,努力在心烦意乱中理出清醒。镇定、要镇定,什么都不记得,都过去了

「因为……」一咬牙,决定全盘托出,虽然觉得难为情,却总比让宝岩再这么愧疚下去要好得多。「你根本是吃错药才会那么对我。」

困惑的抬起头,上身由斜靠在平雨身上改为坐直,瞪著平雨的背影半晌、猛然扳著他的肩膀迫使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吃错什么药?」

唔……好丢脸,好想挖个坑躲去来。「春……」受不起宝岩直视的目光,平雨别过脸才继续下去,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很小,简短两个字,要吐出却似乎万分艰难。「药……」那个「药」字,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不过光听前头那个音便可以很轻易知道,到底是什么。

不敢看宝岩错愕的脸,逼著自己一鼓作气把事情始末交代清楚。「我、我不想你走,唐娃告诉我把迷药下在酒里,你就不会走了……我以为……以为他是拿蒙汗药给我,哪知道他给我的是……」

似乎已到极限,再也说不下去。姑且不论什么目的、什么结果,动念使手段、暗算他,想强留他在故乡毕竟是不争的事实。造成的后果,无论如何应是都怪不得他。

他,毕竟是受害者……

只是,因为,药物?宝岩瞪视平雨的侧脸,因为咬过而显得红润的嘴唇,在梦里不知亲吻过多少次的颈项、微微松开的襟口袒露罕见日光的胸膛……如果只是因为药物,谁来跟他解释,现在涌上的冲动是什么?

吃错药,药的药效没那么久吧?

若不是怕吓到平雨,他多想现在就把平雨抱进怀里,做一些他在梦里做过无数次的事。平雨却说只是吃错药……?

……也许,是吧?对平雨来说,无法明白他有著什么样的冲动,也无从猜测。

打小一块儿长大,这欲望是什么时候萌芽?他也不知道……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吃错药,可能他也永远不会发现?

已经没有如果。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他知觉到自己对平雨,包持著……和纯粹的兄弟感情,不怎么相同的情绪……可是,平雨怎么想?

沉默、沉默、沉默。扳住平雨双肩的双手慢慢松落,将自己的身子往后挪、直到靠住墙。不知道能再说什么,只有沉默垂首。

眼前的局面很尴尬。

平雨偷眼瞄宝岩凝重的表情,总觉得得该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

「哎……」好半晌后平雨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都八年前的事了嘛……别太在意……」转移话题——问题是,该说什么?「那个……呃……现在的重点是……」该讲什么比较好——想来想去好象没什么好讲,可是实在快受不了那张苦瓜脸,啊、对了……「你什么时候要给人家一个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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