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湛新坐在办公桌前,望著窗外无边的月色。
他紧闭著唇,薄而优雅的线条一如山脉的起伏,英挺的鼻梁表露了他坚毅的性格,黑白分明的眼眸犹似两座深邃的湖,装满了天上繁星的倒影。
他一手抚模著右额上早已淡去的伤痕,回想著二十三年前的往事。
每当他遇到一个难以处理的问题时,总会习惯性的模著当年为了于咏音报仇所留下的印记,将那时她的表情再找出来回味一番。
那张满是伤心的脸庞时时在他脑海中浮现,只是随著时间的推移,脸庞由原本的童稚天真,逐渐幻化为成熟妩媚,但锁在眉间的那一丝不忍,却是永远不变的。
这一夜,又有个难解的案子摆在桌上,他苦思半天,仍是找不到一个处理的方法,于是又不自觉地模著那似有若无的伤痕,将自己沉浸在童年的回忆中。
他和于咏音是邻居,也是同学,早熟的他一直负担照顾她的责任,不管是在学校或在邻居的玩伴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谁要是敢欺负于咏音,卢湛新一定不会轻易地饶了他。
「卢湛新喜欢于咏音!」当时同学们常这么嘲笑他们。
在那个年纪,男生被人说喜欢某个女生是很可耻的一件事;对女生而言,更要撇清与男生的关系,否则便会被视为姊妹间的叛徒。
每当有人这么说时,他总是不发一言,沉默地看著自己的书,而于咏音却是著急的否认这件事,有几次被同学说哭了,还是他站出来,指著说闲话的同学,要他们住口,若是这同学仍然不知收敛,他必定会毫不客气地打过去。
即使于咏音如此坚决的否认,但是,只要她受了什么委屈,第一个找的人还是他。
他分享著她成长时期的每一个秘密,甚至连她初潮时的慌乱与喜悦,都是他陪著她一起度过的。
这样的分享,曾是他苦涩的青春期里仅有的一点幸福,直到两人考上不同的大学后,分隔在南北两地,这种幸福才成为他梦里的回忆。
其实,要不是因为于咏音念的是女校,他一定会办理转学,继续享受这种甜蜜的负担。
时光荏苒,他大学毕业后继续深造,又念了企管研究所,现在是某家上市公司的高级企管顾问。
而于咏音,则人如其名的选择了她最喜欢的音乐。
两人一同回到年所居住的城市,他还是他,还是习惯性会在于咏音最需要保护时跳出来,却再也听不见有人说「卢湛新喜欢于咏音」这样的话。
虽然在他心中,永远都同意这句话。
行动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打断他沉缅在过去的思绪,他收拾著纷乱的心情,按下通话纽。
「小新,音音啦!」
虽然都已是成年人了,小时候的称呼听起来还是格外的亲切。
他的眼眸由专注转为温柔,唇边也隐隐含著一抹宠爱的笑意。
「你还在办公室吗?可不可以陪我看场电影?」她生动的语气仿佛正抱著他的手,嘟著小嘴向他撒娇。
电话那头颇为吵杂,听得出来她应该在闹区,说不定连票都帮他买好了。
他有点犹豫,桌上的案子明天要呈交上去,到现在却还没有半点头绪,若是再去看电影,今晚是绝对别想睡了。
但是,为了她,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惜!
他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如果通宵加班,明早八点前处理完,应该可以赶得及九点往高雄的飞机,他还能在机上小憩一会儿……
他随即问道:「哪家?几点?」
咏音说了一个电影院的名字,与他约了时间,便挂了电话。
他将桌上的文件整理好,又下意识地模著额上的伤痕。
他嘴角微微上扬,一丝甜意蓦地浮上心头。
能够为她一夜不寐,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幸福吧!
***
来到喧嚣的市区,过往的人绝大多数是状甚亲密的情侣,他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一种羡慕的心理油然而生。
已过了而立之年,却从来没有谈过一场恋爱,父母一度还以为他的「性向」出了某些问题,朋友们也多次想介绍女朋友给他,但他总是笑著摇头,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早就住了一个人。
忘了是谁曾经说过:人都是单翼的天使,要找到羽翼振动频率相同的另一半,才能够相拥著飞上天堂。
他喜欢这个句子,因为他总能在震耳欲聋的吵杂声中,听得出于咏音如风的呼吸,也感觉得到她会站在灯火栏栅处等著他。
丙然,他远远地一眼就望见于咏音站在人群中向他挥手,俏丽的脸庞上有著灿烂的笑容。
她也过了三十了,但仍像个小女孩似的爱笑,一笑起来,颊边的梨窝便斟满了醉人的佳酿,而她吹弹可破的皮肤一点都不像是个三十一岁的女人,如云的秀发慵懒的流泄在削瘦的双肩上,一张瓜子脸粉扑扑的,仿佛一朵笼罩在烟雾中的昙花,唯有那灿若明星的双眸,在幽暗的夜里闪烁著熠熠光芒。
他快步的走过去,朝著她微微一笑。
她拉著他的手就往电影院里跑,「快点快点!电影还有十分钟就开演,我已经买好票了,我们快去买些吃的东西。」
「别急。」
他从身后拿出一袋零食,从容的将它递到咏音面前,「你想吃的都在这里了,看看还缺了些什么?」
来此之前,他特地先跑了趟便利商店,选了六、七样小零食,每一样都是她的最爱。
「还是你想得最周到了!」她一声欢呼,喜孜孜的接过袋子,怀著拆礼物的心情打开来一一检视,「仙楂片、可乐、洋芋片、巧克力、牛奶糖、鳕鱼香丝……咦,怎么没买口香糖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口香糖,交到她的手里,「在这儿,我哪敢忘了买?本来想先藏起来给你个惊喜,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那当然!」于咏音皱皱鼻子,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又朝卢湛新扮了个鬼脸,「你眉毛几根我都一清二楚,孙悟空哪逃得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他的唇边噙著淡淡的笑,「是是是。」
「走吧!先进去看其它的预告片。」
她挽著卢湛新的手臂穿过人群,那亲昵的模样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分明就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但卢湛新心中却十分清楚,对于于咏音来说,他不过是她口中所说的「好姊妹」。
他苦笑了下,还有什么会比被爱慕的女人当成「好姊妹」更惨的?
若说是哥儿们,更甚者是她所厌恶的人,也许有朝一日还会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但「姊妹」……总难免有种死得不明不白的感觉──莫名被压于雷峰塔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而他,还是只能苦笑。
***
于咏音选的片子是一部文艺爱情超级大悲剧,片中的男女主角爱得死去活来,一下子她为他割腕自杀,一下子他为她背叛父母……
卢湛新看得兴味索然,但于咏音却是哭得一塌糊涂,偎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的衣服哭湿了一大片,甚至连电影都散场了还是忍不住的直掉泪。
「呜……他们好可怜,尤其最后一幕,两个人竟然都死了……」说著说著,她好不容易快要止住的泪,又因忆及方才电影的悲惨剧情,而哗啦啦地成串落下。
卢湛新拍拍她的肩,从口袋取出永远为她而带的手帕,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别哭了,那都是戏,根本不是真的。」
「世界上真的不会有那么惨的事吗?」她睁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长长的眼睫上挂著泪,像受过春雨洗礼的花瓣。
他心中怦然一动,几乎忍不住要低下头吻去她的伤悲,但他还是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他只是淡淡的说:「或许会有,但拍电影总是会夸张一些。」
「唉,真希望天底下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是啊!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他无意重复著她的话,心底却有著沉重的失落感。
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有情,可是她呢?
他不顼再想,同样的问题已经困扰他二十多年,答案明明就可以轻易的从身旁的人口中得到,但他却不敢开口,生怕她给他的是一个否定的答案。
其实于咏音何尝不知道,在她对感情还懵懵懂懂的少女时期,就隐约地了解到,他对她的关心已是超过了一般朋友,每次在她最彷徨无助时,他总是会适时地出现,提供他宽阔的胸膛让她倚靠,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呵护,但这种习惯却仅仅是对兄长的一种情愫。
因此,她也习惯于逃避,逃避他若有似无的等待,逃避他欲言又止的守候,却无法逃避自己对他戒不掉的依赖。
瞧见他的眼神有点朦胧,她心里微微一惊,连忙将话题岔开,「小新,我爸妈过两天会上台北来看我,他们一直念著老是让你照顾我很不好意思,说要请你吃顿饭……」
「伯父伯母要来?」他有点讶异。
他知道咏音的父母在退休后,便与几名当年一同打拚事业的老友,隐居似地住到中部的一座山里,几个老人家过著山居的朴实日子,很是悠然自得。
不过,在山中享受逍遥生活的同时,自然也有一些不便,例如──交通。
下山到最近的都市即使一切顺利,也得足足开上三个多小时的车,更甭提那震得人骨头都快散了的颠簸道路了。
所以,若非有要事,他们几乎是不会下山的。
「嗯。」于咏音轻轻地应了一声。
「就为了请我吃饭?!不用这么麻烦了,还跟我客气什么呢?」他隐约猜到他们此番前来的目的,绝对不仅仅如此而已。
「其实,他们也不只是为了谢谢你照顾我啦!」她抿著粉红色的唇瓣,似乎在考虑著接下来的措辞,却仍是显得有些结结巴巴,「他们说、他们说……说我都这么老了,连个男朋友也没有,我爸有个朋友的儿子也在台北工作,想介绍给我认识,大家交个朋友,也许……」
不知为什么,她很自动的隐瞒了那个让她答应相亲的怪梦,这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有所掩藏。
于爸要介绍朋友的儿子给音音认识……
卢湛新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将她所说的话咀嚼消化。
天啊!这不就是所谓的「相亲」吗?
他不敢相信,像她这样的女性,竟然会因为年龄的压力,而屈就于古老的婚姻方式!
包何况,她才不过三十一岁,怎么能算老?]
这个年纪还没有结婚的女性多不胜数,她怎可以如此草率的随便找个人嫁了?
难道她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来不曾交过任何一个女朋友,只是为了要等候她的停泊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著她,有著莫名的气恼。
于咏音被他的眼神逼视得有些手足无措,心虚地说:「我妈说……我都三十一岁,也不年轻了,是该……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虽然我一直都觉得我还很年轻,可是……听我妈这一说,我就……就……你知道的嘛……」
其实,她向来都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若不是经母亲这么「提醒」,她还真没发现自己一晃眼,便过了一般人眼中的适婚年龄,堂堂步入三字头的老女人行列,甚至是在母亲配对数据库中被归类为急件的档案。
他脑中一片空白,思绪像团纠结的毛线球。
于咏音抬起头来看著他,像只祈求主人爱怜的小猫,小心翼翼地问:「那天,你会不会来?」
呵,她竟然要求他出席她的相亲,他该以什么身份出现?
她的兄长?还是她的「姊妹淘」?
像极了三流电影里的荒谬剧情,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一颗心猛然地抽搐,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她从不知道,他想做的不只是她的姊妹淘而已。
「小新,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不舒服?」她仿佛感受到了他心中的痛苦,眉宇间释放出与二十三年前的那天相同的不忍。
看见她这样的眼神,他几乎要禁不住地答应她的要求。
可他没有,他悄悄地吸了一口气,淡淡地问道,「什么时候?我要看看公司走不走得开才行。」
「下星期一中午十二点,在我们常去的那家川菜馆。」她满是期待的望著他,若有他的陪伴,她会比较安心的。
「下星期一中午……」
他心里挣扎著,他怎能陪著自己所爱的人去相亲呢?可是,他又忍不住的想知道能与她相亲的幸运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踌躇了会儿,还是退缩了。「对不起,我那天刚好要和公司的总经理去应酬,可能去不了了。」他撒谎,这是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对她说谎。
咏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带著深深的无奈与惋惜,「我真的好希望你能陪我去唷……」
「真的很抱歉。」他顿了一下,才忍著痛苦说出言不由衷的祝福话语:「希望这次的相亲会有好消息。」
「谢谢。」
送她回家的路上,他们均是默然不语,走在寂静的小巷道,凄冷的街灯将两人身后的影子拉得很细、很长,像两段平行的铁轨,永远等不到交会的时分……
***
「要命罗!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小男孩抱著头,沉痛地缩在两膝之间。
小女孩也哭丧著脸,一副天快塌下来的样子,口中喃喃念著:「惨惨惨,社会写实大惨案……」
「这下怎么办?妈咪居然要跟另一个男人相亲了,这不等于是判我死刑吗?」男孩歪著一张嘴,两眼无神,像个患了绝症的病人。
「不只是你,是‘我们’。」女孩在一旁提醒著。
男孩突然转身,咬牙切齿地睨著女孩,「你还敢说,看你那场梦是怎么演的,现在可好了,妈咪竟然误会那个叫什么闳的会是我们的爸比,还叫我们真正的爸比陪她去相亲,这件事若传回天堂,我不被那群死党笑掉翅膀才怪呢!」
「事情也不能全怪我啊!我是完全照著剧本演的,谁知道外婆会心血来潮,找个阿猫阿狗来和妈咪相亲。」小女孩又在一旁装无辜。
「若真是个阿猫阿狗就好办了,偏偏是外婆老邻居的儿子,而且还是喝了洋墨水的博士……唉!我看老爸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唉!我们也凶多吉少了!」
忽然间,男孩像是想起什么事来,忙向女孩伸出右手,「拿来!」
「什么拿来?」女孩满脸的不解,「我又没欠你钱。」
「不是钱啦!把小丘借你的弓箭拿出来!」
「什么……什么小丘的箭?」女孩忘了有这回事了。
「就是上次要你去借的那个箭啊!」男孩不耐烦的加大了音量。
她睁大了眼楮,「喔……可是,那样就犯规了啊!被上帝知道要挨罚的。」
「就算是犯规,我也不要回去让那些人当笑话!趁半夜偷偷地去射妈咪一箭,即使上帝知道了,顶多罚我出生后三年不能讲话罢了!」男孩又把手伸长了些,「快!拿来!」
女孩脸上开始出现不自然的窘态,「那个箭……那个箭……」
「怎么?你不会告诉我说你没有吧!」
「嘻嘻……你好聪明,被你猜到了,我上次回去只忙著拍片,忘记借了。」女孩一看抵赖不过,只好用傻笑来代替。
此话一出,男孩整张脸垮了下来,他高高的举起手来,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会儿,望著女孩那张娇憨的脸庞,最后只能颓然的用两手遮住自己的脸,几乎是用哀嚎的声音吼著:
「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个工作没做好,上帝一定会没收我头上的光环,叫我扫一千年的厕所……」
女孩看到男孩这样,心中也觉过意不去,忙走过去拍拍男孩的肩,低声的安慰他:「别这样嘛!要扫也是我陪你一起扫,又不是你一个人去扫。」
「这就是我痛苦的原因啊!」男孩苦著一张脸,「本想说和你当兄妹,我自认倒霉,反正挨个几十年一下子就过了,现在一想到要和你一起扫一千年的厕所,怎么能叫我不难过呢?我歹命啊……金歹命啊……」男孩不停的自怨自叹。
这次换女孩光火了,她怒气冲冲的噘著嘴,目光如炬的瞪著男孩,「死老头,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喔!人家好心的安慰你,你竟给我说这种话!小心我把你头上的光环拿来当甜甜圈吃掉!」
「唉!不然你要我怎么办呢?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女孩生气的侧过脸,不理男孩,两人一时都默然无语。
饼了良久,女孩才又回过头来,用著商量的语气问:「喂!要不然这样吧!我们到出生登记处那里,把爸比的名字改成那个什么闳的,你看怎样?」
「这招我也想过了,可是上次我隔壁阿光预订的父亲移情别恋,害他的妈咪换了别人,他想偷偷找出生登记处的人去改,结果上帝派了另一个天使接他的位置,还罚他去扫两千年的厕所。」
「嗄!这么可怕!那我看还是算了吧!」一听到要扫两千年的厕所,女孩吓得连舌头都伸出来了。
男孩沉思了半晌,才又抬起头来,「我想我们还有一丝机会,虽然妈咪误解了你的意思,但我看爸比还是没放弃妈咪,这次我们从爸比那里下手。」
「怎么下手?」
男孩目光灼灼的望著女孩,半命令半请求的说道:「我看还是要你出马了,你去爸比梦里给他鼓励一下,我想他一定会再提起勇气去追妈咪的。」
「怎么又是我?我才不想再演戏呢!」
女孩把头摇得几乎超过了一百八十度,她对上次的演戏经验仍是心有余悸。
「谁叫你长得天真活泼聪明可爱呢?爸比看了你,才会有动力去追妈咪呀!」男孩鼓起如簧之舌搧动著女孩。
「嗯……好吧!」她勉为其难的接下这个工作,却又不甘心老是接受男孩的支配。「那你呢?你不会又闲闲没事做吧?」
「我?」男孩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笑,「你看著吧!我要让那个叫什么闳的人,有一次最难忘的相亲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