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腾的暑气终于散去,黄昏时分林间吹来的徐风,柔和地轻抚著又遭烈日晒了一日的山林,带来了些许的清凉。挑著扁担外出卖了一整日豆腐的晴空,站在自家的山门前远眺山间的林木,心情平静地看著在风儿的吹拂下,一丛丛林叶成排似浪地摇曳。独自看了好一阵后,转身踏入家门的晴空,在感受到某种熟悉的气息后,先是放下扁担到一旁的水井边打了盆水净手,再踏进厨房内,看著那个事先不通知一声就跑来他家的老友。「又想来白吃豆腐吗?」他好笑地问。
「今儿个没心情。」不得不上他这躲一阵的藏冬,真身瞥看他一眼后,兀自坐在桌畔,替他在盛满了黄豆的木碗里,挑拣著搀杂其中的豆壳和杂质。「难得也会有令你心烦的事。」晴空走至他对面坐下,看著他那副沮丧的模样,「是谁又找上你了?」经他一问,藏冬的心情急速转为低沉,「同僚。」
「这有什么好躲的,你不是向来不插手神界的事吗?」已经把他的行事作风模的很清楚的晴空,也在桌上摆了只木碗,学他开始做起分内的工作。「就是因为不能不管我菜肴躲……」藏冬说的唉声叹气的。「不只是是我,连郁垒也被他们给找上了。」听说,郁垒已经被那票同僚烦到快翻脸了,再这样下去,要是还请不动郁垒,搞不好上头会请些来头更大,身份也更高的同僚下来当说客。「神界出了什么事?」好端端的,神界干吗找这两个无事神仙,而且一找……就是两个?表面上装作是来避难兼抱怨,实际上却是来讨救兵的藏冬,演戏演至此,终于逮著机会把话带入正题。
「有没有听过雷颐?」要是能请他出马的话,他和郁垒就能由在一旁跷脚纳凉了。
晴空偏头想了想,笑笑地抬起一指,「那个看起来不太友善的剑灵?」
「你和他见过面?!"不在意料中的答案,登时让藏冬乱了谱,惊愕得呆若水鸡。
他点点头,「他重新出世的那一夜曾见过。」都已经好一阵子过去了,也不知道雷颐到底找著了那个女人了没有。
藏冬霍然拍桌站起,「你说什么?」」你听得很清楚了。」不动声色的晴空,暗自在心里计较著他会这么激动的原因。
他气急败坏地问:「当时你怎没阻止轩辕岳?」搞了半天,原来祸首在这里!要是那时晴空拦住了轩辕岳,成功阻止雷颐出世,现下他也不必和郁垒一样忙著四处躲麻烦。
晴空偏著头,「有必要吗?」雷颐不过是想圆个梦罢了,有什么好拦的?
瞪著他那张笑咪咪、不知利害关系的脸庞,藏冬愈来愈有种想掀桌的冲动。
「他是神之器!扁是冲著这一点,就说什么也不能放了雷颐!」
晴空却不认同他的看法。「雷颐能重获自由,这是他命定之数,与他的身份无关,也与我插不插手无关。」
「你……」气结的藏冬很想抱头申吟,「你会后悔的……」什么命定之数?他最讨厌佛界的一点,就是他们行事作风都没个准头,有时是单纯只冲著慈心,或是什么命与运的,就莫名其妙地网开一面,有时却要讲一堆谁也搞不住的佛理罗罗嗦嗦,最重要的是,佛界里的家伙,一个比一个还任性!
「怎么说?」
「轩辕岳那个凡人不知严重性倒也罢了,没想到竟连你也………」被他搞得不知该如何说他的藏冬,乏力地趴在桌上,两手频抓著发一阵子后,他闷闷地说著:「哪,你要是还有点良心,那么这个由你和轩辕岳合力捅出来的楼子,就由你们自个儿去收,别连累我们这些无辜的局外人。」
被他逗出兴致的晴空,好奇地伸指点点他的肩头,「我该负什么责任?」藏冬撇过脸瞪他一眼,「神界在知道雷颐出世后,决定不计代价将雷颐重新封回剑中,若是无法,就准备联合三界毁了他。」晴空听得讶异地绕高了两眉。
「弯月呢?」难得神界会有这等大动作,这两柄刀剑究竟是哪犯著神界了?藏冬无力地摆摆手,「神界不在乎她在人间如何。」
「我不懂,为何神界不允许雷颐的存在,却不在乎弯月?」同样都是神之器,可神界怎只忌讳著雷颐,却对弯月置之不理?「因为弯月厌倦杀生,可雷颐和她不同。」想那弯月重获自由已有多久了?这些年来,她除了四处帮燕吹笛寻药外,也不见她犯下过什么杀戒,神界对她放心得很。「哪不同?」
「雷颐并不像弯月那般不完整,他被封在剑中的时间也较她来得长,积蓄已久未被释放的戾气自是较她来得更重。」考虑再考虑后,藏冬尽量只挑能提的部分说给他听。「虽说杀戮是神之器的本性,但………」
愈听愈明白藏冬在搞什么鬼的晴空,并不想再被耍著玩。
他捧起盛满黄豆的木碗,「想利用我,就把来意说清楚,再不说重点我就要送客了。」分明就是想告诉他某些事好让他出手帮忙,偏要在话里藏藏躲躲的……不想说又没诚意的话,那就别来找他。
在他起身欲走前,藏各搔搔发,挣扎了好一会后才不甘不愿地问:「还记得斗神这一号人物吗?」
怎会突然提到那个神?
晴空狐疑地睨著他,「记得。」那个曾经大杀同僚及阴界之鬼,并挑起神鬼大战战端的神仙,名声早传扬到佛界去了,听说当年为了阻止斗神,神界的两名战神藏冬和郁垒,几乎都把命给赔进去,而这场恶斗的最后结果也造成了三败俱伤,好不容易等到天帝亲自出面,这才把斗神给永远囚封在牢山上。
虽然很不想回忆往事,但认为也该让他明白一下事情严重性的藏冬,索性把内情都抖出来。
「那你知不知道,想当上斗神,必须具备什么条件?」表情沉重、语气沉重、心情更沉重的藏冬,又再续问。
他摇摇头,「不知道。」神界的规矩那么多,他这门外汉哪会懂?
「必须能驾驭足以毁灭三界的神之器。」要不是因为曾和雷颐的第一任主人斗过一回。见识过雷颐的厉害,他和郁垒干嘛要躲那票找他们回神界帮忙的同僚?
晴空愕张著口,「毁灭……三界?」
藏冬叹了口气,「斗神之所以是斗神,就是因他驾驭得了雷颐。」
愣站在原地的晴空,两目张得极大,手一个不稳,碗中的黄豆不小心洒了出来,颗颗橙黄色的豆子滚落至地面上。藏冬摇著头,弯子替他捡拾起遍地的黄豆。
「如今斗神是永封了,但雷颐可没有。」就连三界都可以毁灭了,人间、魔界、妖界……雷颐又怎会看在眼里?
「那……」
「为求自保,因此不只是神界……」蹲在地上的藏冬仰起头来,语气十分遗憾,「佛界、鬼界,都不会允许雷颐重获自由。」
昏鸦振翅飞过窗外的林梢,血艳的夕照映在晴空的脸庞上,他深吸了口气,难以接受地低下头,散落一地的黄豆,在光影下看来,似一颗颗断了线的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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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踪我?」经式神回报,正欲前往第二个地点的雷颐,在快接近嗔婆的大宅时停下了脚步,回首看著暗地里跟了他一日的弯月。
自暗处里走出的弯月,并没有回避他的问题,「我想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
那日听他说,他在赶时间,她不知他究竟是在赶什么时间,以及究竟是何事,可以让他夜里提著绿焰牡丹灯在魔林间赶路,在天色将明时,则换上一只红色灯笼继续在林间走著,而她更想证实的是,在他未经她的同意,就找上云中君取回她的梦想与希望后,他是否会再找上她的另一个前任主人。
「你曾说过,无论我要做何事,都别把你扯进来。」雷颐怡然一笑,走至她的面前弯子,「为何你改变心意了?」
她懒得拐弯抹角,「你找嗔婆做什么?」
「拿东西。」他一语带过,迈开长腿就想绕过她。
已经知道他来魔界目的为何的弯月,随即扬掌拦下他,「我并没有要你为我这么做。」
他耸耸宽肩,「我自愿的。」
「雷颐………」她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却以一指按上她的唇,话中有话地交代。
「你跟来了也好,随我一同去面对她把。」据碧落之言,弯月很甘于目前的生活,不计较有无那些被夺走的东西.若非失望过度,她又怎会如此?她这心结,她必须由自个儿打开。
弯月怔了怔,神色复杂地别开脸,「碧落告诉你的?」她明明说过要守口如瓶的。
「你交了个好朋友。」为了不让她逃跑,雷颐亲呢地环住她的腰肢,边说边拉著她入宅。
据地甚广的巨宅,甫踏入内,绕宅而植的绿柳即扑面而来。拨开垂挂著的柳枝走向前,映人眼帘的,是一幢幢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在这座宅院里,有著织坊、绣房、染库,以及晒纱的棚架分别坐落在宅中各处,以小桥流水隔开,在宅心正中央,还有一池人工小湖。
被雷颐拉著走过染坊来到湖心小亭时,弯月止住了脚步,怎么也不愿再往前前进一步,她两眼直望著湖的对岸,那些挂在竹棚上,一匹匹悬垂下来的五彩布匹以及丝纱,当吹过布匹的风儿吹拂至湖心小亭时,在她耳畔,仿佛听见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低响在风里的爱与恨。
直冷至心头的颤意泛过她的全身,带著些恐惧,她将视线移至棚架旁的织坊,不出她所料,在织坊的门内,有著一抹背对著他们,看起来背脊微驼的身影。
「以你的能耐,杀她根本不成问题。」将织坊里的嗔婆掂量过一回后,雷颐两手环著胸,满腹的迷思。「为何这些年来你不杀了她夺回属于你的东西?」脸色苍白得似纸的弯月,此刻身躯颤如风中秋叶,紧紧拳握的双手,因过度用力而毫无血色。一言不发地她,紧咬著牙关,奋力想挺过心中那一闪而逝的杀意所为她带来的痛苦。
「我不再问了。」见她面色不对,雷颐赶紧将她扶至亭里坐下。「你在这歇著,我去去就来。」
当雷颐转身而去时,弯月伸出一掌本想拦住他但她的小手在空中停顿了很久,终究还是硬生生地撤回,聆听四下无所不在的熟悉织机声,她忍不住捂住双耳,不愿去回想,当年嗔婆是如何取走她的爱恨将它们织成彩缎。
卿卿不断的机杼声,在雷颐踏进织坊内时戛然而止,手捧著一截断线的嗔婆在织机上回过头来,眯著老眼打量著眼前来意不善的男子。
她的声音在老而又沙哑,「你是为弯月而来?」
愈是看眼前的这个嗔婆,层层解不开的疑惑也就愈泛在雷颐的脑海里,他不懂,这个老迈得身躯犹如干枯的橘子,手脚不听使唤、连站也站不宜的老妪,何德何能可让弯月如此惧怕?
刺耳的咳嗽声在屋里一声泛过一声,咳了好一阵的嗔婆,在顺过气息后,杵著拐杖下了织机。
「你不会连个老妇人也杀吧?」婪魔云中君遭杀之事,已在魔界中传扬开来,她原本想雷颐应当不会这么快就找上门来,没想到,他却来得这么快。
「抱歉,我的这双眼,分不出男女老幼。」想到弯月还在外头等著,雷颐只想速战速决,他抬起一掌凌空捉来一柄剑。
也不认为他会手下留情的嗔婆,望了近在眼前的门槛一眼。
「你是该早点逃的。」快速拦挡在她面前的雷颐冷冷逸出笑。
岂料嗔婆非但不逃,反在下一刻举杖回身刺向他,颇感意外的雷颐随意扬剑一挡,但施在剑上的力道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沉,逼他不得不收起散漫的心情认真了起来,就在这时,原本端放在屋内的彩级与织锦,却自捆布的纸碇上齐飞而出,层叠缠绕住他,强大的力过紧紧将他捆缚住。
魔不可貌相,怪不得她曾是弯月的主人……受困的雷颐,不禁重新估量起这个道行与外表成正比的嗔婆。
织绣著众人爱恨的布匹,透过布料渗进了他的发肤之中,在他身上造成了细细密密的疼,犹如针刺也似刀割,在嗔婆手执著尖端锐利的木杖,欲趁此良机一鼓作气袭向他时,雷颐深吸了口气,稍一使劲即震碎撕裂了身上的布匹,残布碎成片片,犹如七彩的雪花飞散在屋内,当未抵地的破碎布片飘掠过嗔婆的眼前时,一剑将对准了他的木杖劈砍成两半的雷颐,同时扬起另一掌施出一朵法蓬,将莲心朝她的眉心直盖而下。
在双方止住了动作后,屋内有一阵子失去所有声响,一缕冷汗划下嗔婆的额际。
遭佛界法莲定住的嗔婆,低首看著那柄架上她颈间的利剑,持剑的雷颐不但不止住力道,反而还任剑身刺进她的颈肤,阵阵森冷的剑气自她破口的颈间急速泛蔓至她的全身,她骇然望进雷颐那双无丝毫暖意的灰眸里。「我……我愿把她的爱恨还给她……」不敢试炼他的耐心,嗔婆忙不迭地讨饶。
「在哪?」雷颐随即将长剑自她的颈上撤开,改以五指深深掐按著她的喉际。
枯瘦的指节颤颤地指向屋中角落深处,那一正独自搁摆在坛上的彩缎。
「你使唤了她多少年?」看著蒙尘的彩缎,雷颐暗自加重了指间的力道。
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近、近千年……」
「毁你千年道行,公平吧?他微扯著唇角,眼中寒光一闪。
「不——」
痛彻心肺的呼号声,在雷颐以另一掌穿过她的胸口时爆发开来,他无动于衷地自她胸坎里掏拔出某种东西,在将手抽回来时,一迸将掌心之物给捏碎。
「你毁了我所有的道行……」髻散发乱的嗔婆,恐惧地睁大了眼,看向他手中那颗耗费了她毕生心血,才凝聚而成的丹元。
雷颐摊摊两掌,「我撒谎。」
顿失力气、胸口剧烈疼痛的嗔婆颓坐在地,雷颐则是慢条斯理地蹲在她的身旁,笑拍著她写满风霜皱纹的面颊。
「不杀你,是因我要你活著。」他在他耳边低语,「就像弯月一样,痛苦的活著。」遭她夺走爱恨的人,在得知她道行已毁后,想必会登门来讨回他们所失去的吧?只可惜,他没闲工夫留在这看戏。
愕然诧瞪著他的嗔婆,不愿相信地频频对他摇首。
不一剑给她个痛快,反倒要她如此活下去,他的心,岂只恶于他千倍万倍?像他这种剑灵,怎可能会是神之器?
不理会她的雷颐,起身走至屋角取来那匹属于弯月的彩缎,不回首地走过坐在原地动弹不得的她。
一直坐在湖心亭中背对著织坊不愿看的弯月,在雷颐的脚步声接近时,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在雷颐摊开了彩缎振去上头的灰尘后,他站在她身后,用彩缎自她身后将她包裹起来。
当彩缎贴上弯月身子的那一刻,她似受惊地挣动了一下。雷颐按紧她不让她挣脱,不过片刻,在他俩的目光下原本色泽斑斓的彩缎,逐渐褪了色,消失的色泽仿佛全都融进了她的身子里,不过许久,披在她身上的彩缎宛如一只褪了色的蝶,转眼间变得洁白无瑕。
拿回爱,同时代表著她也拿回了很,压根就不想拿回恨意这玩意的弯月,芳容上的神情没有半分的雀跃,相反的,她以两手紧紧环抱住自己,试著想将心头那些一涌而上的恨意全都压下去。
她不想恨的,她真的不想。
她不愿回想起她憎恨他们的原因,更不想将那些早该入了土的回忆,将它们再次掘出土来鞭尸一次,也再将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鞭苔一回,但飘扬在远处的彩缎与染布,似一段段她想忘却总忘不了的回忆,不停地在风中飘荡招摇,看著那一些交织缠绕了不知多少人爱恨的彩缎,她无法克制那些再次复活的无限恨意。
他们总是想拿就拿,从不过问她的意愿,在控制了她后,身为支配者的他们,拿她的沧桑缔造他们的风光,用她的血肉填平无止境的欲望,却从无一人想过,她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度过每一日的,又有谁会知道,多少的贪欲造成了她今日的悲怆?
在数不尽的黑夜里,她曾对月吟啸,只想为支离破碎的自己而哭,可是被困在刀中的她,干枯的眼眶里连一点同情自己的泪意也无,在她燕吹笛手中获得自由后。她常看见人间的孩子坐在地上啼哭,她好想蹲子告诉他们,当你还能哭出来时,是该庆幸,你尚有表达伤心的权利,最可悲的是,当你想哭的时候,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没有爱恨、没有悲喜,甚至也不肯留下一丝希望给她,除了只是活著外,她与木头人有何不同?在他们强行自她身上夺走那些时,他们也一进把她的未来给抢夺殆尽。
这教她怎能不恨?
什么厌倦杀生?她恨不得杀光她所有的主人!
多年来总是限制著自己绝不能起杀意的弯月,在杀意不知不觉蔓延了她整个脑海时,她体内的五脏六腑,随即狠狠地作绞拧痛,她的筋骨肤肉,也仿佛遭到外力摧断撕裂。察觉到她剧烈抖颤的雷颐将她转过身来,在捧起她的脸庞时,意外地看著她痛苦万分的表情。「怎么了?」在她想推开他时,他紧张地挨在她的身畔问:「是哪疼吗?」
一口鲜血倏然自她口中喷出,点点滴落在洁白的缎布上,遭她异状吓了一跳的雷颐,赶忙在她跌向地面时撑扶住她。「弯月?」浑然不知她发生何事的他,将她搂至怀里,边拭著她唇边的血,边以一掌按在她的心房上,试著想镇住心脉大乱的缩在他怀中的她,紧捉著他的衣襟,「带我离开这里……」
来不及细究来龙去脉的雷颐,当下打横抱起她,依她意思即刻冲出亭外。
在他方跃过植在湖畔的细柳时,一名现身在亭里的男子仰看著他们离去的身影,许久,他转身走向织坊。呆然怔坐在原地的嗔婆,在一抹人影遮去她面上的光线时,总算回过神,她抬起头,在见著来者时,惶然地以掌撑著地面直想往后退。
「你………」
刀起刀落间就将嗔婆四分五裂的男子,在杀了她后,随意取来织坊中的一块彩缎拭净了染血的刀身,而后收起长刀,自袖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白脂玉球。玉球里,芳容上泛满幸福神情的弯月,正亭亭地绽著笑,清脆悦耳的笑音宛若银铃。
「你是属于我的……」隔著球身,他以指徐徐著弯月的脸庞,「以前是,今后也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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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头来,她还是没有告诉他,那日在织坊里她究竟发生了何事。
在魔界一刻也待不下,也不想再遇上任何一个前任主人弯月,在身子好些了后,原本她打算拖著说是有事、还想赖在魔界不走的雷颐直接返回人间,但目的刚好与她相反的雷颐,偏在这点上头与她作对,不但无心赶路,反倒打著游山玩水的名义,拉著她在魔界四处乱逛。
她不该由他的,即使他再怎么撒泼赖皮,或是对她笑得再怎么性感也不该。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及晚出的绿草如茵,在南风中阵阵摇曳似浪,日正当空的午阳一照,草波闪烁著亮绿的光泽。
站在原上的雷颐,除了眼前这名婀娜多姿,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的古典美女一会,微侧过首低看著,身旁原本还愿与他闲聊他们的两位主人的往事,可在一见到这个女人后就又恢复面无表情的弯月。
他以手肘轻动著她,「她是谁?」
「我的某任主人。」弯月宜视著那张曾经深刻在她心版上的脸庞。「她叫申屠梦.」都怪他,要是他们早些回人间的话,她也不会在这撞上这个主人。
「你还真是阅人无数。」硬是被拦路人打断与弯月独处时光的雷颐,脸笑心不笑的抚著下颔。
她瞪他一眼,「她不是人,她是梦魔。」
经弯月介绍来者的身份后,雷颐先是扬了扬眉,一抹几不可闻的笑,在他的唇边一闪而逝。
「找我何事?」站在原地的弯月,一点也不打算上前靠近这个前任主人。
从未见过弯月长相,只是单凭刀气认出她的申屠梦,一双水目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灿亮。
不只是人美,她连声音都轻柔得似云朵般「没什么,只是听说你落到我佷儿的手上,所以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燕吹笛已经放我自由了。」根本就不认这个女人会关心她的弯月,刻意低首看著自己,再抬眼看向脸上写满失望的她。
申屠梦的笑容顿时变得勉强,「看得出来。」姓燕的小子到底识不识货啊?居然把人人求之不得的弯月刀给毁了,反倒放出了难以驾驭的刀灵来,那个皇甫迟到底是怎么教育他的?
「慢著。」被晾到一边的雷颐愈听愈是起疑,他纳闷的抬起一手指向美女,「燕吹笛?佷儿?」
弯月这回就介绍得较详细了点,「她是申屠令的姐姐,燕吹笛的姑姑。」雷颐啧啧有声地长叹,「你跟他们这一家子的孽缘可真不浅。」她上辈子是欠过这家人什么债啊?
「若无别的事,恕不奉陪。」深知申屠梦最拿手的本事是什么,一步也不敢多留的弯月,扯著雷颐的衣袖打算速离此地。「有空至寒舍一叙吗?申屠梦不疾不徐地出声邀请,但在说此话时,她的两眼所看的并不是弯月,而是雷颐。不让她有机会打雷颐主意的弯月随即代答,「没空。」
「你这么冷淡?」她状似受伤地一手轻掩著胸坎,楚楚可怜地望著完全不讲情面的弯月,而那双似藏有千言万语的美眸,则不时游走在雷颐的身上。
又用这套在勾男人……
「本性如此。」弯月索性挡在雷颐的面前,杜绝她勾魂夺魄的视线投向雷颐。
「再怎么说,咱们也曾主从一场。」她试著动之以情,软嫩的音调,娇饶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我已不再是你的奴仆。」不吃这套的弯月,一把拉著雷颐的手臂,「走。
任她扯著走的雷颐,在走了一阵后,停下了脚步不再任她拉扯。
「想不到你的主人里也有这等美人。」他还以为她的主人全都是些中年人或是老头子,不然就像上回那个活得有点太过头的嗔婆。
弯月有些没好气,「她看上你了。」那个申屠梦……光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肚子又饿了。
「真荣幸。」雷颐耸耸墨眉,看似满面春风。
她瞪他一眼,冷冷附上谏言。
「被她看上的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专以食梦维生的申屠梦,之所以能永保年轻娇艳,靠的可不只是她赖以果腹的美梦与噩梦而已,在吃梦外,她还食人,而且她只吃年轻力壮的男人。脸上泛著笑的雷颐,还是跃跃欲试,「放心,我会是第一个特例。」
看著他这种在其他被申屠梦迷去了心智的男人脸上也常看到的神情,回想起申屠梦那张赛天仙的芳容与身段,再低首看著自己,弯月霎时变得沉默。
算了,应该的,他也只是个男人罢了,更何况申屠一家都是美人胚,就连燕吹笛也是个美男子……虽然他的外表总是邋里邋遢的。
「你真要去找她?」她淡淡地问。
「巧笑倩兮,美目盼矣……」雷颐状似陶醉地抚著颊,「拒绝美女的邀约太失礼了。」既然申屠梦都愿主动把项上人头奉送给他了,他不去成全她的心愿,岂不是太教她失望?
她转身就走,「随你。」就让他被吃一两个梦算了,反正他这尊无魔可敌的剑灵,谅申屠梦的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把他给啃入腹。
笑看著她扭头离开的雷颐,三两步就追上她,在伸手欲拉她时却遭她一掌给拍开,他忍著笑,不屈不挠地将她给拐回怀里。
「嫉妒吗?」将她困在怀中后,他慢条斯理地弯子,一手轻点著她的鼻尖。
一语不发的弯月,冷眼直视著他那双充满戏谑的灰眸。
他在她的唇边呵著气,「说你嫉妒。」
「不说呢?」发现他愈来愈受用这种暧昧的姿态勾引她的弯月,实在是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的对申屠梦感兴趣,还是别有所图。
「好男人会被抢走啊。」他拉来她胸前垂落的一绺发,以拇指搓抚著它,抬首望进她那双毫无自信的水眸。
她索性将脸撇向一旁,「我先回人间去了。」
「你多久不曾有过爱恨了?」不放开她的雷颐,挪过芳颊,刻意用灰眸锁住她。
「够久了。」他不是早已知道?
「那么……」雷颐执起她的秀发,凑在唇边轻轻吻著,「你是该好好温习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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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你定会为她而来。」
黄昏来临,申屠梦点燃了一屋收藏众生之梦的梦灯,在所盼等著的雷颐踏进门来时,欣喜地投入他的怀中拥抱著他的胸膛。
「我想请教几个问题。」任她靠在胸前的雷颐,并没有拒绝她的意味。
媚眼朝他眨了眨,甜如蜜的音调里搀和了些许暧昧,「在那些问题里……包括我吗?」
「视情况而定。」两眼在屋内四下搜寻的雷颐,漫不经心地问著:「先告诉我,在你眼中,弯月是什么?」
「她是个完美的杀之器。」她浅浅娇笑,伸长了纤臂拥住他精壮的铁躯。「因她,我在魔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数百年。」
「你想再得到她?」他问得很云淡风轻。
「当然。」申屠梦笑仰起螓首,纤指在他的胸口引诱地画著圈。
他微微一晒,「你怕不怕死?」
乍见他那抹令觉得犹如寒月雪骤降的笑意后,申屠梦僵硬著娇躯,缓缓地撤离他的胸膛。
雷颐随意拍了拍胸口,拍去她所留下的余温,不顾面色逐渐变得铁青的申屠梦,信步走至摆放在屋内的梦灯灯座前。在盏盏梦灯中寻找著那些属于弯月的梦。
熟悉的情形,与纷落的桃花花瓣滑过纸制的灯面,雷颐大步来到一排梦灯前,贪婪地睁大了写满相思的眼,看著灯面上的弯月,正站在桃花树下采摘著初绽的桃花。桃花再美,比不上人面。
美酒再醉,亦不能成眠。
这张令他情愿长醉不愿醒的笑颜,他不知盼了几千年,他以指轻抚著那再也不会出现在弯月脸上的笑,多么渴望灯里的她能走出来,再和从前一样,扬首以冰凉的指尖抚著他的脸,只为他一人而笑。
弯月倒映在灯纸上的倩影,令雷颐的心神流连在她一盏又一盏的梦灯之间,看遍她珍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美梦,也看尽她最是害怕的噩梦,在走至灯座尽头时,他在最后一盏灯里看到了他自己。
原来,他也在她的梦里,她的心中不是没有他的。
「心魔在哪?」
「几千年来,他的行踪飘忽不定。」据实以告的申屠梦轻耸香肩,「世上无人知道他在哪。」那家伙消失了也好,省得他又把魔界弄得一片腥风血雨的。「替我传个讯。」抚著梦灯的他,淡淡地开口,「在下次月圆前,我要看到属于弯月的东西回到她的身上,包括心魔所夺走的部分。」
「不然呢?」
雷颐走至她的面前,低首直视著她那张足以迷惑天下男人的艳容。
他以一指抬起她的下颔「既然你这么了解弯月的价值,那么神之器的传说,想必你定是听过。」
大名鼎鼎的神之器传说,谁没听过?但,传说之所以会是传说,就是因从没人去证实过它的真伪。
她很想试探一下在实,「那传说……是真的?」若得神之器,即可毁三界,那么,谁要是能得了他与弯月……
「要我拿魔界试试吗?」雷颐状似不经意地轻笑,但就在眉目一凛后,灰眸中的冷意,令人不寒而栗。
跋忙举起两手的申屠梦,被吓得连退数大步。
「我知道了,我会照你的意思去办……」这个由铁石打造出来没体温的男人,除了生了一副人的外貌外,骨子里根本就不是人,光是看他的眼神她就知道,他一点也不在乎什么魔界。
雷颐满意地勾了勾唇角,重新走回摆放弯月之梦的灯座前,一掌推倒了所有的灯座,任焚烧著梦灯的梦火遍烧了一地。
「你做什么?」赫见最珍爱的梦灯遭毁,申屠梦忙不迭地冲上前想去搭救,「住手!」
只以恫喝的眼神就制住她的雷颐,回过头来,静看著梦火在烧尽灯纸后,黯然熄灭。
申屠梦气得牙痒痒的,「从我这拿走了她的梦,不必付代价吗?」
屋内一盏盏摇曳的梦灯照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双毫无生气的灰眸里,令人不敢逼视的杀意,却是那么分明。
「我不杀你。」他睐她一眼,语气似在施舍。「这代价,够仁慈吧?」
不能再继续承受他在无意间释放出到气的申屠梦,在终于明白她是别想自他身上讨著什么好处后,她也只好打消念头,退一步只求送客。
纤纤素指遥指门口,「慢走。」与他相较之下,她开始喜欢起冷冷淡淡,却不具伤害性的弯月了。
达成目的后,雷颐也没打算杀她,他走了几步,复又顿下步伐,「我忘了问,弯月为何从不杀主人?」
申屠梦拒绝再次亏本,「你已自我这拿走她的梦了,这问题,答案就由你自个儿去找出来吧。」听了她的回答,雷颐只是扬高剑眉,并未多置一词地转身就走。
站在他身后,虽然保住了一条小命,但心里还是觉得亏本亏大的申屠梦,则是在他走出大门时,抬起一指,朝他身后勾了勾,无声无息地自他的身上勾引出一朵梦火。
不能夺走他所有的梦,那么,偷一个无妨吧?
引来雷颐的梦火,走至灯座前揭开纸灯以梦火点燃烛焰,小心地罩上纸糊的灯面后,申屠梦堤上前,仔细看著这盏属于雷颐的梦。
灿灿生辉的烛火,在灯面上投射出七彩的光影,不过许久,光影幻化成人影,在这片化为影像的流光片彩里,全是弯月盈盈的笑脸,以及那些他始终都不肯忘怀的过去。当年,在他们方脱离刀剑之身成为刀灵与剑灵之时,自混饨中醒来后,睁开眼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对方,两情相悦的他们,在那数百年间,就这么一直居住在他们的出生地,终年永绽桃花的仙海孤山上。
素自的衣袖在桃花林中轻拂而过,落花似雨、花雨不沾衣襟,在林间行走的雷颐,来到桃花树下找到了弯月,他弯身捧起她的脸庞,低首对她说了一句话,而后柔柔地亲吻她。
弯月一手抚上他的脸,眼神柔情似水,唇畔带笑。
温馨的天地褪了色。
一脚踏上孤山的斗神找上了雷颐,而三界则我上了弯月,欲将他们重新封回刀剑之中,在那桃花被迫离枝的时分,强行忍住了眼泪的弯月,眼睁睁地看著离别的来临,当雷颐遭斗神无情地封至剑中时,她的泪再也盛载不住,滴落在他们共有的心爱桃树下。
自那日起,仙海孤山上永绽的桃花不再盛开,回忆永远被锁进了岁月里。
扁彩一跃一动间,回忆走得老远,闪烁的灯焰,再次将雷颐最想见到的那张笑颜投映在灯面上,透过红融的焰光,无论灯面上的弯月是掩著颊轻笑,或是垂下长睫,在唇边漾出心满意足的笑意,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她的所有,在这属于雷颐的梦中,都是那么鲜明。
看著梦灯的申屠梦,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的梦竟可以如此活灵似真……这简直不像梦,它根本就是活在雷颐心中的一部分。
天上人间,痴情最是难解。
但就算是痴情,也该有个界限吧?不然遭受凌迟的,可会是他这个迷途在情阵中的愚人。
她摇摇头,朝天叹了口气,「无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