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严聿人这一生中度过最糟的平安夜,这种糟糕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一年的最后一天。
恶劣的心情如同十二月寒流来袭的天气,他的心沉入冰冷的谷底。
穿著全黑西装呆坐在外头,无视冷风刺骨的天气,以及天空不断飘落的雨丝,让寒意麻痹他的知觉。这么一来,就不会痛了吧?
一名穿著黑服的女人站在他眼前,带著同情的口吻道:「聿人,别太难过了,你妈妈不会想看你这样的……」
这种话从圣诞节到现在,他不知道听了多少遍。
闻言,他笑了,轻蔑讥诮浮上嘴角,眼神没有笑意,不若一般十四岁少年会有的叛逆,那种眼神成熟得像个大人,一个心机深沉的成年男子。
回望一脸同情望著他的妇人,他笑笑的反问:「我看起来像很难过的样子吗?」尖锐的语气让人踢到铁板,愕然的模模鼻子离开。
他该难过吗?为什么要难过?不就是死了而已,解脱了,很好啊!再好也不过了。
母亲躺在铺有红玫瑰的棺椁里,遗容睡著了一般的安详,那些围绕在她遗体旁的红玫瑰也掩盖了她手腕上腥红、深可见骨的割腕伤痕。
愤世嫉俗的眼神扫向灵堂前,以杖期夫身份接受亲友慰问的父亲,严聿人嘴角的笑容更为嘲讽,无法抑制的上扬,尤其看见坐在距离灵堂最远,以帽子上黑纱复住面容的女人时,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笑出声来。
案亲的情妇参加他母亲的葬礼,这是什么意思?又凭什么?愧疚吗?还是示威?
他不会忘掉的,不顾母亲共度佳节的苦苦哀求,平安夜一夜未归的父亲,硬是在情妇家过夜。
当他夜半醒来,走向灯火通明的大厅,装饰华丽的圣诞树下成堆未拆的礼物,以及一摊腥红的血,他美丽、纤细、出身良好的母亲,毫无生气地倒在圣诞树旁,手腕上的血早已凝结干涸,不甘心的眼大睁,瞪著她亲手布置的圣诞树。
严聿人冷静的报警,并请父亲回家「处理」母亲***后的一团HL,他冷眼旁观,期待父亲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后悔?痛苦?自责?
不,父亲仅只是皱眉,对外宣称母亲意外身亡,但他父亲严立诚外头有女人,早不是秘密。
谁都知道心高气傲的严夫人为了留住丈夫的心,什么都愿意做,包括去死。
母亲难过到用死来解脱,以为用死就能留住丈夫,难过到忘了这世上除了丈夫,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儿子爱她、需要她。
「聿人哥哥。」甜甜的嗓音带著小女孩的童稚,拉回严聿人的思绪。
定楮一看,是与父亲关系友好的师家小女儿,师青梅。
她七岁,笑起来很甜,眼楮会弯成两个下弦月,爱吃糖,所以,七岁的她牙齿几乎都蛀光了。
但她爱笑,完全不在意别人笑她没牙,她不怕生,无论他摆出什么样的臭脸,她都会黏上来。
比如现在,无视他生人回避的臭脸,硬是爬到他大腿上,小手捧著他的脸,一脸困扰地问:「为什么哭哭呢?」
他哪有哭?他脸上的水才不是眼泪,那只不过是雨水淋在他脸上,他懒得擦罢了。
「我没有哭。」他才不会哭,绝不会让父亲和那个女人看见他难过,绝不会让人看见他脆弱的一面。
「喔。」师青梅抹掉他脸上的雨水,动作很轻很小心,小脸困惑的看著他,「聿人哥哥,不会冷冷吗?」
冷,当然冷,但冷意让他清醒,让他维持理智,控制情绪,保持淡漠的态度。
终于严聿人没什么耐性地皱眉,「走开,不要来烦我。」托住她的腋下,将她抱下膝盖,赶她走。
「聿人哥哥,吃糖吗?」但是青梅不走,依旧笑得眉眼弯弯,伸出手,小小的掌心上有一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她献宝似的递给他。「吃嘛,聿人哥哥,吃糖。」
瞪著这张不畏他冷脸的笑脸,严聿人心想:这小表是脑筋有问题吗?连大人都受不了他像刺猬一样的态度,她跑来热脸贴冷干么?
「吃嘛,吃糖,很好吃欸。」她不断的把糖果递到他面前,要与他分享糖果的美味。
师青梅是这么黏人又不怕生的小孩吗?明明一吼,她就僵住,声音大点,眼眶就会有泪水打转,现在她不畏他的冷脸、不耐烦,硬是站在他面前,伸长手坚持要把糖果送给他。
看著不死心的小女孩,一瞬间严聿人有丝错觉……她在安慰他吗?
「为什么要给我?」他拿起她给他的糖果问。
「因为甜甜的,吃了会开心。」刚上小学的孩子,说起话来仍童言童语的。「开心哦!」
严聿人不禁笑了。因为爱吃糖的她吃甜食心情都会很好,所以才送他糖果,希望他吃了糖之后心情也会变好,是吗?
面对这张纯真的笑脸,敛去讥诮、愤世嫉俗,还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刺。
「小梅,谢谢你。」他语气放软,模模小女生的头揉乱她的头发,接下她珍藏的巧克力,也接受她笨拙的安慰。
拆开玻璃纸,他将巧克力塞入口中。
这不是什么昂贵的巧克力,比起母亲喜爱的比利时手工巧克力品牌,口感差多了,但甜味在口中化开,一股暖流也注入冰冷的心湖,那是师青梅单纯的善意。
「少爷。」喊他的人一身黑衣,是父亲的左右手,撑著黑色的伞来到外头迎接他。「时候到了。」
笑容瞬间消失,严聿人武装自己,学父亲摆出不在乎的冷淡表情,点了点头,跟来人回到母亲灵前。
他走过议论的人潮,装作没听见那些同情、惋惜的叹息,对于他一点也不想听的安慰,也只是随便点头表示听见了,便踩著沉重的步伐,走向母亲灵前。
身后传来步伐踩踏声,带著暖意的小手握著他冰冷的手掌,他低头,看见师青梅故作欢欣的笑脸,他表情一瞬间放柔,握紧她的小手,一起走到母亲灵柩前,看著母亲熟睡般的面孔,深深的,把她的容颜刻在心版上。
他应该要恨她才对,恨她不负责任的丢下他,让他一个人……
「姨好漂亮。」然而童稚温软的嗓音,突破他心中对母亲自杀寻死的怨。
「聿人哥哥,姨很漂亮。」年纪还小的师青梅不懂死亡是什么,只知道她参加一场丧礼,她熟悉的姨躺在玫瑰花里,面容安详如睡著般,她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在哭?为什么聿人哥哥这么难过?
「姨睡著了。」
他看看身旁的小女孩,听她天真的说著他母亲睡著了,他母亲很美……
是啊,她说得没错,母亲很安详,像睡著一样,脸上的妆容很美,气色好得很,不若身前总是病怏苍白,不时陷入疯狂,为得不到丈夫的专注而崩溃。
妈她……解脱了,她总算不为失眠所苦,可以好好睡场安稳的觉。
「是啊。」蓦然握紧她柔软的小手,喉头干涩的他看著礼仪师盖上棺木。「她睡著了。」
不管大人们如何斥责要将她拉开,严聿人始终不愿意放开这双温暖的小手,要她陪著自己走出灵堂,送母亲一程。
「聿人哥哥,姨要去哪里?」师青梅乖巧的陪在他身边,看著棺木被抬上灵车,但小孩子终归忍不住好奇,天真的问道。
严聿人看著飘雨的天空,任凭雨丝打在脸上,冷风刮痛他的面颊,他微笑的回答,「去一个没有爱和痛苦的地方。」
十四岁那年的圣诞夜,母亲自杀,在那一年的最后一天,他握著她温暖的小手,送母亲最后一程。
从此,严聿人不相信爱情。
他不需要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那是一种会让人哭、让人笑、让人情不自禁变得贪心的坏情绪,得到了,开心,得不到,痛苦得连活下去都没有勇气,爱得越深,越是能让对方掐住你的弱点,狠狠利用你、伤害你。
诚如他的母亲,到死都得不到她想要的专注。
他,绝对不会踏上母亲的后尘,爱上一个人让自己变得软弱脆弱,绝不!
以为失去母亲之后,时间会漫长得额昂人难以忍受,结果不然,转眼间严聿人十九岁,升上了大学。
时间被父亲请来的家教占据,每天忙著学业,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更没空想其他事,但是每年的圣诞节,都会让他心情恶劣。
今年的平安夜还是很冷,他开著父亲送他的车——一辆保时捷,他满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他在傍晚时分回到家,远远的就看见路两旁停了数辆货车,淡漠的眼扫过那些急忙卸货的人,眉头不自觉拢起,催动油门,将车子驶进严家大宅,在大门前猛踩煞车,发出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声。
「少爷。」管家匆匆迎来,毕恭毕敬地为他开车门。
严聿人绷著一张脸下车,车子未熄火,一语不发的走进大门。
一入家门就看见大厅被人清空,挑高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大放光明,厅内人来人往,为今天的圣诞晚宴做准备。
「今晚老爷招待一些朋友来家里吃饭……」看著他长大的管家见他脸色铁青,便明白他不高兴。
「晚上别乱跑。」他的父亲难能可贵的在家里,盯著晚宴筹备的进度,并嘱咐他今晚不许出去,得留下来参加晚宴。
「现在才开始在家里过节,会不会太迟了?」带刺的话脱口而出,伴随嘴角上扬的讥诮,不达眼底的笑意摆明了挖苦。「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我妈的忌日。」
是刻意强调忌日这两个字,很满意看见父亲变脸。「这种日子没什么好庆祝的,恕我不奉陪。」
他无礼的转身离去,不理会父亲在他身后愤怒的咆哮。
「你什么态度?给我回来!」
他充耳不闻,甚至对自己能用一句话惹毛父亲而感到愉悦,他转身回房时,撞见一名年约三十上下的女人,艳丽的五官上化著精致的妆,对上他阴鸷的眼神时瑟缩了下,对他尴尬一笑。
面对父亲大方带回家的女人,他停下脚步,冲著那一脸尴尬踌躇的女人笑。
眼神诡异的从头到脚打量她,最后定在套著红色高跟鞋的脚。
「我爸没告诉你吗?四年前我妈自杀,她就在你现在站著的这个位置割腕,失血过多而死。」话才说完,一点也不意外的看见对方脸色苍白,惊惶失措的尖叫逃离。
「严聿人!」身后传来暴怒咆哮。
把父亲惹得更火了。严聿人嘴角上扬,缓缓转身,双手插在裤袋里,回头迎上盛怒的父亲。
「别担心,阿姨,我妈死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她不会找你麻烦的。」
言下之意更暗喻,怀疑她能跟他父亲多久。
案亲风流韵事不断,情妇一个换过一个,当年让父亲流连忘返一夜未归的情妇,不知道哪去了。
「严聿人!你妈死了,你要惩罚我到什么时候?」严立诚忍无可忍的咆哮。
听见父亲的沉痛指控,严聿人放声大笑。
「那我做了什么要被惩罚?我没有妈妈,又是谁害的?」他尖锐的反击,阴鸷的眼看著父亲身边的女人,没有办法平心静气,他的这一番反击也让他父亲说不出话来。
多少次,母亲苦苦哀求他回来吃一顿饭,他漠视不睬;多少次母亲筹备晚宴,他不出席当个称职的男主人,让母亲失望丢脸,结果母亲死后,他反倒常常在家里举办宴会,带不同的女人充当男主人,甚至是母亲忌日最后一天,他大大方方的庆祝圣诞节。
为什么跟别人可以,跟他母亲却不行?
他像只刺猬,桀骜不驯的扫了父亲一眼,轻蔑不屑的笑意不曾减少,转身离开,一点也不留恋大厅的气派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