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若茴含泪拜别林家高堂,到拜见彭家宗祠、彭家长辈,至今十辆超长礼车一路前往宴宾酒楼的途中,金楞板著一张脸坐在后座,闷不作声地甩动手里的白手套,斜看笑靥迎人的若茴穿著一套欧式白礼服,捧著一束新娘花,娇滴滴羞答答地坐在一旁,令他心中的无名火顿萌。
洁白礼服、洁白捧花!他明明再三交代、强调、叮咛过,自己要一件除了白色以外、什么色系都可以的新娘礼服!如今,她却穿著除了白色以外,毫无其它色系的新娘礼服!
「你跟设计师商量过,要改衣服的颜色了吗?」他冷冷地问著:「怎么没跟我提过?」
若茴诧异地回望他,将妍笑收敛后解释:「也不算是,我只是跟他反应不需要准备三套礼服,他临机一动,便建议我以白礼服做底,另外再裁一件粉线及鹅黄的软丝布料,拿掉可拆卸的长袖口就好了,至于旗袍是妈妈为我订做的……」
「行了!行了!才问你一件事,你就不请自来的说那么长串,又不是考试,没人奢望你举一反三!」他粗鲁地打断她的话。
若茴楞住了,回神后体贴的牵住他的手安慰他道:「我知道首次当新郎一定焦虑不安,但你不需要担心,一切都会很好的。」
他低头看了她的手,霍然抽回,冷酷的提醒她,「谢谢!对你而言是第一次;但对我而言,这却是第二次!」
若茴直望著他侧面的鼻梁,见他迟迟不愿回视自己,一抹失望从脸上掠过,保持镇定,告诉自己没必要因为他一时无理取闹而毁了自己的兴致,只盼望他的脾气赶快来无影,去无踪。
很幸运地,当她套上粉绿礼服时,他才舒展眉心,对她和颜悦色、殷勤有加。等到她再次换上银白玫瑰旗袍,将颈际秀发挽起时,他已迫不及待地在更衣室里,以既骄傲又迷恋的眼光饱览她曲线玲珑的风姿,并且说:「我该向你妈的眼光致意才是;我所有的不满,可因你身上的这块布料一笔勾消。」
若茴心喜的接受他的赞美。
在酒席上,金楞滴酒不沾,这还是多亏江汉拚命倒茶水给他敬酒;至于肉类食品,他一口也没尝,因为连吃素食三个月,挑剔的胃一时还无法适应油腻的食物。
当然,结婚喜酒要他们寸步不移是件难事,因为他有太多商界的朋友要应付,若茴也有太多亲戚及学生要招呼,因此这对新人是分两头各司其职的。
菜尚不及三轮,主桌上,瓷盘上的佳肴高堆,无一开动过,只剩下彭青云、金不换和林邦或这老中青三人,大聊志趣。等到聊到兴头上时,有一个绑著粗辫子的娃娃走了过来,硬是要爬上林邦或的腿,跟他们凑和著,她骨碌碌的双眼紧盯著金不换瞧,小巧的殷唇微翘,下巴高抬,虽长得很甜,但傲气十足,俨然不把他看在眼里。
金不换心里念著,你这黄毛丫头,白眼来、青眼去的,拽什么拽!
「你是谁?」她拉开稚气童音回头问他。
「你又是谁?臭丫头!」他咧嘴冲她一笑,但心里可是讨厌她得很。
「新娘是我表姊,」她骄傲的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表姊夫的儿子,论辈分的话,你就要叫我阿姨了。」
金不换瞪大了眼,看著这个未发育的小雏鸭得意自鸣的德行,皱著眉问:「你几岁了?」
「十三,」小女孩弯著嘴要答不答,骄傲得很,「我在普林斯敦大学念二年级。」
普林斯敦!那又怎么样?愈是骄纵的天才,愈是摔得特别惨;智能再高,思想不成熟也是没啥用,才十三岁,敢在我金不换面前吹擂、撒野,你找死!「你说你蹲在哪里念二年级?」
「普林斯敦!」小女孩大叫了一声。
「喔!原来是普林斯敦啊!既然论辈分、年级,你皆高我一级,要我叫你十三姨也可以!十三姨!明年我就叫你十四姨,后年十五姨,到你三十八及四十九时,我一定买个大蛋糕,祝三八四九姨生日快乐!」
这个小女生狠瞪了他一眼,接著将嘴里的口香糖拿出,掐得长长的,然后往他西装一按,食指用力摁住。
他看著这个鸭霸公主的举止,愤怒的瞇眼盯著她猛瞧,正举掌要赏她一巴掌时,年轻漂亮的贝奶奶出现了,教他倏地缩回手,往西装口袋里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他沉得住气,会斗不过她吗?
「啊!笑朴,舅妈正在找你呢!原来你躲到舅舅这来了!」贝雨蓉站在两人间,双手各搭下肩上,「来,小换,贝奶奶给你介绍,她是你新妈妈的小表妹岳笑朴,不过现在不时兴那套,你跟著二妈叫表妹就好。」
金不换面带微笑的对贝雨蓉说:「奶奶,我还是叫笑仆小姨好了,论辈分,我理应敬她才是。笑朴姨,你好!」他笑里藏刀的冲小女孩一笑,用手掐掐她小巧可爱又可憎的下巴。
贝雨蓉满意地看著懂事的金不换,疼他得紧。「不用了,没人时兴这套的。笑朴昨天刚从美国回来,没人陪她,不如你当个向导,带她四处走走吧!」
金不换喜上眉梢,没想到复仇大计不用等到十年,眼前就有,真是唾手可得。有云:
天奉不可违,违天不祥也!与勾践这老奸王相比,他金不换是幸运多了,当下喜孜孜地说:「没问题,放暑假了,我时间多得很,奶奶一句话,我照办!」
岳笑朴打掉了他的手,狐疑地给他一个白眼,嘴翘嘟嘟地不睬他,便转过头去。等到贝雨蓉走后,金不换马上起身,一时手痒,忍不住地就伸手重拍她的后脑勺,给了这个被宠坏的鸭霸十三姨一掌后,不理会她哇哇大叫,马上逃之夭夭。
金楞端著小酒杯,僵著一脸的笑与道贺的朋友们敬酒。
「瓜瓞绵绵」、「螽斯衍庆」、「早生贵子」、「永浴爱河」,这几段话,他已听烂了;前三项他在心里敬谢不敏,后一项如果能把爱字去掉的话,他是乐哉!悠哉!
好不容易和若茴终于踫面,他可以紧揽住她时,却来到了她朋友这一桌,只见一名男子端起酒杯朝他们走来,当著他的面,不问一声,头就朝若茴倾过来,那张嘴说著就要欺上若茴的红唇,要不是他眼明手快挪了她一下的话,她的初吻就要被这个来者不善的混帐夺走了。
若茴娇笑地跟他介绍,这个混帐就是赵明轩!两个男人彼此冷漠的点了头后,一个不动声色的站在一旁,另一个则拚命的赞美若茴,还开玩笑地对她说,下次若考虑换丈夫的话,一定得把他列入名单内。而若茴反倒开怀的大笑。气得金楞肠胃直打结,朝江汉及左明忠使了一个眼色后,马上换桌。
他心里明白,舆论界对这桩姻缘并不看好,他公司里还有很多人拿他的婚姻寿命押注。对于这些现象,他都可睁只眼、闭只眼,视若无睹,但真要扯上情敌时,那又不一样了。更教他气绝的事,新娘子不以为忤,还笑得比旁人都大声。她的脾气也好得过火了吧!他没好气地想。
※※※
终于,他从自家大门延著长车道送走了最后一位亲戚……他漂亮的丈母娘,才大喘口气地朝门内跋涉而去,跨进杯盘狼藉、鲜花满室的大客厅,迫不及待的朝螺旋状的大阶梯走去,从三楼高垂而下的水晶吊灯在旁熠闪,一思及若茴身披他为她准备的迷人薄纱,轻摇温柔娇躯的光景时,他肚里的那股气也随著遐思消撤。
他在走廊吹著口哨,开始解著衬衫扣子及领巾,来到门前时,他做个样子敲了一下门,随即开门而入,寻找她的踪影。
她正伸著长脚,坐在半圆拱型的窗缘台上,已洗净铅华的嫩肤伴著垂肩的乌丝,让她看来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小泵娘。可是她不是,她应该看来老一分、成熟两分、世故三分才对。旋即想起那个赵明轩要夺吻的举动,更是要他的命。他为自己辩解,不是他不吻她,而是他不能。想到这儿,他接触到若茴睁得大大的黑瞳,有些愧疚的转开眼,往她身上的衣服瞄去。嗯?!她竟还穿著爱丽丝梦游仙境般的白蕾丝绵质睡衣?!那套睡衣穿在十来岁的清纯少女身上的确是很可爱,但他不要一个可爱的乖乖女,还得费时、劳心、劳力的去解说人体学,他要的是一个成熟妩媚、能取悦自己的女人。
金楞盯著那件超级保守的睡衣,将门重重的摔上,不假思索地便发作了,「你是存心跟我唱反调!橱柜里多得是性感的丝质睡衣,你偏偏要挑这件扼杀男人兴致的道姑袍!
你以为自己的身材玲珑有致、媚力依旧、美得过火,挡都挡不住,是吗?也不先想想自己的年纪、姿色,我公司里随便捉一个小妹都比你有看头。你马上给我换掉身上那件老气横秋带衰运的丧袍,否则今夜就别上我的床。」他拉开橱柜,随手抓出一件黑纱罩衫丢在若茴的身上。
他恶意中伤的言辞没发生多大的效用。若茴的个性是处在愈难的困境,愈是能泰然自若的应对,「既然如此的话,我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她抓起揉成一团的黑布,转身跳下床,光脚向门走去。
「你要去哪?这里不能换吗?」他傲慢的质询,眼楮盯著她瞧。
「在这里换多没意思。你不是说,我若没换上这件荡妇穿的布料就别上你的床吗?
我好饥渴哦!」说著就打开门跨出去,然后轻轻合上房门。
金楞以为她嫌自己身材不佳、见光死,要躲到别处换,便双手插在睡袍口袋,站在门边等她,想为方才口不择言的气话跟她道歉、赔罪。结果等了十分钟,还没看到她人影,不耐烦的开门往外一探。二楼走廊上除了几尊骨董雕塑外,空无一物,连老鼠、蟑螂的跫声都没有。她换件衣服都这么别扭吗?
他跨出门走了几步,到楼梯口时以双掌抵著木柱,居高临下的向一楼杯盘狼藉的宴客厅梭巡了一圈,接著对正在料理善后的女管家喊了一声。「林妈,你看见新娘子没?」
成何体统!他竟得找人询问自己老婆的下落。
「太太跟著少爷往他的房间走去了。」林妈忙著指挥仆人,正将两百个花篮陆续搬到室外花圃,随口应了他一句。
他闻言一怔,随即发飙了。教她换件睡衣,竟跑去勾引他的宝贝儿子。他这个做老子的不过才三十七,正值黄金壮年时期,能生出金不换这个美少男,相貌自然是不会差到哪去,身材亦呈称头得很,多少厂商找他拍广告卖西服!他金楞多得是女人要,也不缺她这等姿色有待加强的小尼姑。当真她还没过三十岁生日,就遇上狼虎之年,想来个一箭双雕?
他疾冲下一楼,大步朝玄关走去,经过室内游泳池,来到金不换的房门外。「姓林名若茴的虚伪小道姑!老子叫你换件睡衣,你竟跑到我清纯儿子的床上宽衣解带……」
金楞将儿子的房门猛地踹开,吃了秤坨铁了心,劈头就冒出这么一句恶毒的话,等到眼见地板上跪坐著三个僵硬的人影时,才紧急打住。
一个长相清秀的陌生女孩睁著一双铜铃般大的眼瞪著他,与他正面相冲。
与他神似的那双眼则是充斥谴责的斜睨他。嘿!儿子!我是你老子,你这样盯著我瞧,对吗?
那个姓林名若茴的女人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便将手中的骰子往大富翁的纸板上一掷,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两点!」然后站起身,以平稳的口吻对两个孩子说:「你们背转过身去。」
金不换揪著那女孩的辫子起身,对若茴道:「不,二妈,我们两个到阳台纳凉、乘风。」他老爸的脑袋一旦短路,有时就是猖狂得欠人修理。
等孩子们出去后,若茴面罩寒霜的走向他。
金楞深知自己理亏,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我看我也背转身去得好。」说著就要侧过身,不过她接下来的话,阻止他的行动。
「不需耍,金大爷,这样就没戏唱了,」说时迟,那时快,若茴右手一抬,倏地一挥就左右开弓,来回赏了他两记火辣辣的耳光,速度之快,劲道之狠,教他没办法闪躲,而他也著实不想躲,只是平心静气听著若茴讥嘲他,「这是赏给你的新婚厚礼!你的床虽然金碧辉煌,却冷硬难睡得很,我这个虚伪的小道姑睡不起这么名贵的家具。」说完便用力推开他,走出房门。
打得好,说得妙,新婚夜被你搞砸了!金楞无奈地在心中咒著自己,但还是机伶的旋转身子,追了出去。他这辈子是吃定她了!
※※※
早上八点闹钟即响,金不换双眼一睁,仰视天花板一秒后,倏地翻身猛朝枕上重捶一拳,不料用力过猛打到床板,马上痛得哇哇大叫。
他忍痛、愁眉苦脸的漱洗,套上衬衫及牛仔裤,用八爪手胡乱爬梳微卷的头发后,抓起椅上的背袋往右肩一甩,朝门外走去,还一边喊著:「阿妈!我来不及吃早餐了,得赶著去当马车夫兼保母。」
「带一点路上吃吧!」
为了不伤金意旋的好意,一句话不吭,金不换像一阵风似地抓起餐桌上的三明治餐盒,迅速飙出大门。
自从三周前,老爹和二妈去希腊蜜月旅行后,他就一刻也没闲著。早上得稳驾他的爱驹下仰德大道,穿越市中心赶到林家,载那个鸭霸十三姨去木栅动物园。我的妈!这个吃美国奶水长大的粗辫子天才,动物园已经去了N遍了,对大象、猩猩招手呐喊半个小时,她一点也不嫌累。下午就是迷上了儿童乐园,提及云霄飞车,排队颠了N回了,却一点也不露昏态。
今天,他们的目的地是台中科学博物馆。他这辆车子好不容易有机会飙上高速公路,载著的竟然是这个古怪的恶女!二妈这么温柔的人竟会有个这么个别扭难缠的表妹,可见得岳笑朴一定是基因突变下的产物。他金不换怎么这么倒霉!
中午前,他们赶到了馆前路,臭丫头却直喊肚子饿。
麦当劳好不好?不好,因为她吃腻了;双圣好不好?不好,因为还是牛排、汉堡。
最后,他一怒之下说:我们吃路边摊!结果她拍手附议。吃完面后,她说要逛敦煌书局,他奉陪,结果他发现这个有一目十行本事的天才,竟埋头紧抓著日本少女漫画书看,而且一页非得看上三遍才甘心,一个下午她就蹲在墙脚像个小甭女似地耗在书店里,等到她又要从头再来个第四遍时,他已要抓狂了,二话不说,一手揪著她的辫子,另一手抓起八本书,来到柜台前结帐。「那么爱看,我买给你看!」
不料,她一点也不领情,脚一蹬,大喊:「你走开!」然后身子一转,就冲下了楼。
「喂!等等!」金不换不等柜台小姐找零,抓起书也跟著冲出去。到了骑楼时,揪住了她的长辫子,总算让她停了下来,然而她却泪眼纵横的放声大哭,嘴里呜咽不成声地说:「我根本看不懂国字!妈妈不给人家学!她说我生在美国,念正书都来不及了,学中文只是浪费时间!」
看著岳笑朴双手揉著红眼的样子,金不换怔住了,「你……你很想学中文吗?」
她点了点头,眼角的泪滴跟小瀑布有得拚,鼻水到处汪洋一片,眼看就要泛滥成灾了。
同情心泛滥一向是他的致命伤,于是「我教你!」三个字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该死!金不换,这回你又成了家教老师!
※※※
金楞与若茴原本定好一个月的蜜月,因为金楞的乐不思蜀又拖了一个礼拜。若茴佩服他的能耐,旅行期间,生意照谈不误,既不得罪人,又明喻暗示人家他是身不由己。
在雪白的阳台上,金楞搂著若茴静坐在凉椅上,俯瞰映耀灯红的渔船,如归心似箭,在红光大道的海波上,顺著奔驰的浪花,缓缓归港。
他的眼掠过火红海面住右侧望去,只见盈眼之际,一条羊肠小石阶成了三十多户居民熙来攘往的经脉要冲,两侧有数名头里布幔的妇女爬上了自家屋顶,弯身捡拾曝晒一天的衣物、青红椒、红西红柿及根睫类作物。数名调皮的顽童高攀上蓝色圆拱形屋顶,晃动手中高举的条纹布,对著海面上的船只大呼,其疯狂的吆喝声与从教堂传出响彻云霄的钟声,形成强烈的对比。再回首,看著自己与若茴身处的两层楼瓦房,打量这些重新粉刷过的土墙房舍屹立于黄土、瓦砾、磷石、矮丛之间,其仿古风格虽不失朴风,但免不了沾染些许观光气息,而流于新潮不调匀。
唉!他多希望后半生也能像这个月一样,享受静歇、闲适、单纯的生活,品尝野菜味浓厚的简单食物,可惜他的胃尚不容他沾油腻食物,所以心思细腻的她也陪著他吃可口蔬菜汤、希腊橄榄起司沙拉,以及一种叫慕沙卡的干烤面饼沾著细软滑浓的洋葱起司酱料里腹。能得如此温柔茴香,夫复何求?他今生已不敢再向上天奢求、借贷更多的祝福,唯恐又落个春梦空一场、余恨满愁肠的际遇。
他摩挲著若茴的手,低头看她闭目静躺在自己怀里的面容,欣赏著她被晒得匀称的肌肤,又不经意的回想起两人七年前在土耳其经历的奇遇,遂轻咬著她的耳垂低哝,「我很高兴你我终究还是到此一游了。」
她像只懒洋洋的小猫咪,「嗯!」了一声,又更贴近他,这让他呵呵笑了一下,细心的问:「想家吗?」
「嗯!」她的下颚轻点两下。
「我看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若面微睁右眼,斜眄到他的下巴,不表意见;一周来,这句话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了,当他第一次冒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信以为真,忙不迭地把衣物折入行李箱,却不见他有任何打包装箱的动静,反而紧跟在她后头看她忙了半天,最后才迸出一句话,「我改变主意了,这些年来我没休过长假,唯一几天的春节假日,都是扮演散财童子的份,我看还是再多待些天吧!」
若茴能说不好吗?总不能自己一个人跑回去,跟他一家子人报告说:他们金鹏家的逃孙、逃子、逃爹,旧疾复发,流浪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我看再待一周好了。」若茴细声的说著。
不料,他反而很坚持的说:「不,我们明天就回去。我等不及了!」
若茴看著金楞忽转兴奋的模样,不懂他那句「我等不及了」的意思,然而偎在他身旁的感觉太舒暖了,暖得教她不想费神去猜测。
这一晚,有几朵紫云飘到半悬天幕的月姑娘身边,为她披挂霞霓、遮避颦媚,多情云儿就怕那有心人绻恋她蝉娟的娇姿,因而流连不舍离去,于是在半窥半睨之下,他紧携著若茴的手,漫步于潮浪卷沙的海滩,让海风过耳轻吻她的眉宇。满天星斗下,一串银铃般的清澈旋韵在他内心深处响了起来。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在这园里,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飞,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棒著夜,隔著天,通著恋爱的灵犀一点……
他胸口充盈一股矛盾的感觉,这感觉是长久以来未曾浮现的奢侈幻梦,削减了占据他多年、恍若隔世的魑梦。
不!他再也没有梦!无梦可追、无梦可忆,他的梦已随著那个吟著「冷翡翠的一夜」
的女孩隐没下地狱了!而若茴也大得超过了作梦呓语的年纪。
娶她,嫁他;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方案,一桩互蒙其利的婚姻,只要他能善导改变若茴的爱情观,宠护她,给她十分的保障,让她过著锦衣玉食无忧的生活,他们的婚姻一定会成功持久的,金楞自信满满的想著。
※※※
老周开著车子驶进大门才不过五分钟,金楞便一股热络劲地用双手捂著她的眼楮,半推半拥的导引她跨出车子,往后园花圃走去。
不习惯置身一团黑暗,若茴颠踬了好几回,照著他的指点踏上两个小阶梯后,他们才停止走动,金楞将双手自她眼皮上撤离,准她一窥究竟。
缓缓撑开眼皮,望著模糊的影像,站在门际的若茴呆傻住了,因为她未曾踏入过如此绿意盎然的玻璃原木花房,于是喜不自胜地向前迈了几步,触及从挂盆拖曳而下的植物,像是揉玉般地以指尖轻挲光滑细致的叶瓣,几秒后,她霍然转身,紧锁他热情的黑眸,「这就是你等不及的东西?」
「不喜欢吗?」看著新婚妻子一脸愕然的表情,他趋前轻握住她的手解释道:「我还以为你只喜欢长青植物?」
「是啊!但……」若茴该怎么告诉他,其实自己也喜欢栽种一些色彩艳丽的花呢?
以往是因为早出晚归忙著赶校车,没时间管花间事,所以只选择易栽植的绿色植物,来调解心情。
「但是什么?」他的笑容明显地出现不悦。
「没什么,很好!我很喜欢!」若茴马上绽开笑颜,「我们可以在向阳处放几张桌椅,上面放几盆小花,诸如玫瑰、蔷薇、紫罗兰等,当你我没公事可做的时候,可以泡壶茶,听听音乐、聊聊天。」
他没有针对她的建议表示赞同或反对,反而松开了她的手,蹙眉咄咄反问:「你不喜欢对不对?」
「我喜欢!我真的很喜欢!只是我认为若能再加些花……」若茴再三保证。
但金楞面部的表情已变成了讥诮样,「那就起码装成更兴奋、狂喜的样子吧!」他连听她解释都不愿意,「我马上找工人来,将它全部打掉,然后看你要处置成什么鬼样子,我都不干涉!」
若茴忙不迭地疾走到他身前,诚心的说:「我是真的很喜欢!谢谢你,我只是一时傻楞住了!很抱歉,我没有……」
「何必抱歉,你只是出于自然反应罢了。我们就照你的意思做,放张桌椅吧!」看著她惊慌的表情,金楞也为自己突如其来的狂爆个性而气恼不已,「我才应该跟你说抱歉,很显然是我小题大做了,也许希腊的烈阳把我晒昏了,如果你不介意自己到处适应环境的话,我先失陪了。」话刚止,他毅然旋肩走出这间温室。
望著他的背影,若茴怅然不已,一分钟前,她的宇宙里有阳光、欢笑、期待;怎么才在短短的时间内,他又变了,变得暴躁、难以取悦、不近情理?好吧!就算是她迟缓,没能及时对他所送的这份礼物表态、叩头谢恩好了,但她一向是如此啊!若茴实在不明白自己闯了何等滔天大祸得罪到他了。
由于若茴不熟悉路径,她花了十五分钟才穿过竹林小径,找到石板路。石板路的尽头有栋钟罩似的玻璃房,从远处观赏,就像一盆映著碎花的大花桶,红、蓝、靛、紫、黄、橘、绿,遍布四周围。
若茴自然地走近一名正蹲著身子,在铲土、分盆的中年男子,看著他细心的埋头认真工作,她开口发问:「嗨!你好,我能请教你在做什么吗?」
满头灰发的中年男子停下手边的工作,缓转过头,瞄了她一眼,老实不客气的回道:
「你没看到地上的花吗?除了种花,我还能做什么?」
若茴怔了一秒,为这个人毫不粉饰的言词而语塞。「说得也是。我能参观一下花房吗?」
「花房?你称它花房?我看这宅子里,大概唯有你会称它是花房。你要看的话,请自便,只要别折花就行了。」
若茴蹙眉瞪著这个无礼的男人,为他不信任的警告暗地喊冤。她笔直的跨进敞开的玻璃门,眼前竟是一团团盛开的蔷薇,品种之多、色彩之繁,令人炫目。若茴好讶异,这么大的花房里,竟然只种蔷薇科属,而且不是一盆盆四处零星散布,而是呈好几圈圆形环状,集中于一个正中央的花圃上。于是,若茴霍然明了,这里的确不是花房,而是花冢!是谁的?不用说她也知道,是那个叫于嫱的女孩的。这让她惊惧万分,毛骨悚然,想要移步走动,却使不上半分力气,只能背靠著冰冷的玻璃墙支撑身子。
结果是金不换的呼声让若茴回了神。「二妈!你在这儿干嘛?我听林妈说爸和你回来了,四处找了好久,没想到你到这儿来了。」
若茴将双眸往上挪,直直望进对方关怀的眼底,虚脱无力的答道:「我……想熟悉一下环境。」
「怎么了?二妈,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金不换关心的问。
「没什么,」若茴缓吁了口气,「只是长途旅行的关系罢了,我小睡一下就好了。」
「那我陪你回去吧!顺便介绍地形,让你认识环境。」
※※※
打从蜜月旅行回来后也两个月了,彭振耀和金意旋环游世界去了,金不换天天出公差陪岳笑朴,独留她和管家及仆役,家里空无一人。
漫长的暑假即将结束,若茴也按捺不住兴奋,期待回学校教书,看看新同学。老实说,已成为人妻的她,并没有想到日子会这么枯燥、乏味,这里人虽多,但比起单身时随心所欲的生活又差了些。
每天早上,金楞会交给她一张他的行事历,让她知道何时、何地可联络到他。第一次,她兴奋地以为这是他要她给他上班打气的暗示,看著秘书打出来的时间表,等到十一点时,她长指往纸上的行事历一点……红屋广告,便兴匆匆地按下了键,转了五次线,费了五次唇舌解释身分,最后竟还是江汉来回复她的电话,解释社长很忙,正和对方的董事长洽谈合约的事宜,有没有什么事需要传话?
当然没有!只是问个好罢了!
二十分钟后,她卧室的电话响了起来,那声喂还卡在她喉咙里,就听到他□哩啪啦地一串话,「搞什么?你要查勤也稍嫌急了点吧!短短几分钟内,整栋红屋广告大楼里,都知道广崎的老婆来电追踪。请你下回编个像人样一点的理由好吗?问个好罢了!我告诉你,只要你别打电话来骚扰我,我好得不得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哑巴吗?」
若茴很气,每次都得蒙受不白之冤,遭人羞辱,双唇抖了好久,忍住鼻水,镇定地说:「你有给我机会说话吗?是你要留行事历给我的,很抱歉我会错意,伤及你大男人的自尊心了。在此告诉大社长你一声,我今天要回娘家一趟,免得你误会我爬墙出去逛街,再见!」他在若茴还没收线前,喊了一声「等一下」,这让若茴不得不继续听下去,「还有事吗?」
「我今晚有应酬。」他收敛高张的气焰,随后才问道:「你打算几点回来?」
「你要我几点到家?」若茴心软地问著。
「这样吧!为了省时,我今晚十点在你家巷口接你。」
「我照办!」若茴不用猜也知道,根本不是为了省时,而是跋扈的他怕极了冷艳的丈母娘,新婚至今三个月,他没陪她回娘家一次过,倒是金不换一直为父亲找借口、赔罪。
从那次的经验中,他给了她一支专线的号码,但为了避免找骂挨,若茴没有再拨过半通电话给他。
今夜,全身只著一件褪了色的破烂牛仔裤、打著赤膊的金楞半斜躺地靠在大床上,漫不经心的翻阅江汉特地送来的一大叠临时急件报告及信函。
被拆封的文件东一张、西一张的散撒在床被上,如果经他分类为垃圾信函的话,他大手不客气的一捏,随手往正前方十公尺远的乌木檀梳妆台方向一掷,垃圾就如飞石般弹进了骨董鸟笼里,他的技巧纯熟,几乎百发百中、弹无虚发。坐在远处沙发的若茴,好脾气地看著书,等待与他分享惊喜的时机。
「听林妈说你今天又跑回娘家去了?见到我那宝贝儿子了吗?」没想到他突然开口说话,但眼光还是集中在信件上。
「嗯!」若茴俏皮的冲他一笑,只给了他这么一个回答。
见她一副少见的神秘样,他将心思从信文上拉回,「嗯?你就只有这句话要说吗?
为什么我老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好象没添个老婆,你妈反倒多了一个孙子似的。」
「小换正在教我表妹学中文字,如果你吃味的话,不妨到寒舍一窥究竟。」
「免谈!你妈跟我八字犯冲,每次见到我都不假辞色,好象我亏待她女儿,让你饿著、冻著、打压你似的。」
「你太夸张了,是你自己顾虑太多,到现在还喊她林太太,她当然不高兴了。」若茴安慰著他,想居中扮演和事佬。
「对不起,我只要一见你妈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脸,就喊不出话来了。」金楞毫不讳言的坦诚。「你娘又追问你是否有喜了是吗?」
「我好象是真的有喜了!这几日来的症状,跟七年前的一模一样。」若茴努嘴道,但欣喜却是跃然入眼底。
「别傻了!」他瞄了一眼若茴,将手中的文件往旁一搁,跳下床。他自然摆动的肩臂、宽广厚实的胸膛、配上隐没牛仔裤内狭窄的腰身与迷人的臀部,如金铜神祗出现在若茴面前,不吭气地接过她手中的书,俯在她脑门顶上印下一吻。「别想太多,你干脆跟妈解释,是我有问题不就成了。最近我似乎疏忽你了。」
「没关系,我了解你是因为工作忙,东北亚、东南亚两地跑。不过,如果我真的怀孕的话,你就能再次当爸爸了,」若茴低喃,未意识到直立站著的金楞嘴角所浮现的冷漠与讥诮,她随后仰视他问:「我怀孕的话,你高不高兴?」
「当然!」不过这不可能,金楞对自己如是说。
「那么……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真的是有喜的话呢?」
「那我得恭喜你,记得届时提醒我买个驼鸟蛋般大的金刚钻给你。不过你我皆知那是不可能的事。」金楞笑歪了嘴。
若茴也呵呵傻笑了两声,接著大声宣布:「那我也要恭喜你,你明年三月中旬就要做爸爸了!」
金楞当场狂笑一阵,结实的胸肌上下起伏不停,大手也盖住整张无懈可击的俊脸,良久才遏止住笑容,说:「我?做爸爸?哪一个倒霉的讨债鬼会那么没眼光,挑我家投胎!」
「我肚里就有一个啊!」若茴有著他一脸不可思议的笑容,以为他和自己一样,被这个好消息惊呆了。「今天证实的,已三个月了。」
金楞一听,敛住笑意。「三个月!你不是不能生吗?哪个庸医帮你看的?绝不可能!」
「我的反应和你一模一样,也是一直跟医生强调,还跟他解释我的病历,他说会帮我把当年的病历表调出来查阅,明天给我答复。」
金楞虽一脸不可置信,但脑筋已开始快速地转著。他有一种深受欺骗的感觉,随即想起左明忠曾在调查报告上注记那份病历遗失!当初他一味只想到如何得到她,反倒没察觉出蹊跷。这其中一定有人在搞鬼:「那么久了,调得到吗?」
「应该可以吧!我明天也会请明轩特别帮忙注意一下。」
「找他干什么?他又不是妇产科医生!」金楞怏然不乐,他对那个叫赵明轩的家伙没半丝好感。
「七年前帮我诊断的医生,就是他介绍给我的……」若茴说著就把当时看病会诊的经过全数道出。
金楞愈听愈火,「所以你相信那个姓赵的家伙对你说的任何一句话?你不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医生要假他人之口道出你的病情,武断的说你不孕?」
「怕我无法承担这个事实吧!」若茴也不太确定了。「我明天找他问去,看他怎么说?」
「光问有啥用?让他身败名裂才是真的!你别再涉入。如果你的身体真不适合怀孕的话,我希望你能把孩子拿掉。」
「拿掉?!我不要!今天帮我会诊的医生也没提及我不适孕的征兆。」
「即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强迫你拿掉孩子;更何况我可能有不良家族基因存在,你知道我二伯的事吧?」
「你过分紧张了,爷爷说那是因为你二伯小时候高烧过度,来不及就医才变成那样的,根本和基因无关。」
金楞无话可说,勉为其难的转过身。「不管怎样,我不做冒险的事,先把这胎拿掉再说,以后再从长计议。」
若茴听著他薄弱的理由,不解的看著他。「你不高兴有个小孩吗?」
「这跟高兴与否无关,我是出自关心才要你这么做的,如果你有个万一的话,我不会原谅自己的。」金楞摆出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温柔的以指背摩挲她的面颊。
「我……」面对这么轻柔的话与他深邃的眼眸,若茴差点点头了。
「把孩子打掉!」
「先让我跟医生商量过再说,好吗?」
「不用商量了!医生说你不孕,结果你还不是有了?这回难道他敢保证你的性命无虑?」
「我们多看几家,听听不同的医生的意见嘛!」若茴紧抓住他的大手。
这结果不是他要的,金楞倏地抽回手,马上换了一个面目,「随你,难产而死,不关我的事。」
为了松缓气氛,若茴尝试谈谈别的事,「趁著还余几天的假期,我开始整理温室了,栽种一些木本植物,诸如木芙蓉、茉莉、桂花、鸣子百合、葛郁金等,凑巧上周末我回峨眉探望爷爷时,看到阿福叔那儿有好几株黄秋葵和白秋葵,就顺便跟他分了几盆回来,你知道怎么著?」
金楞耸耸肩,折回床边,一副知不知道都无所谓的态度,勉为其难地反问:「怎么著?」
「每一个花苞真的是朝开暮谢呢!无怪乎人家会用秋葵来表示已逝去的事物,‘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前人所说的昨日黄花,一点都不夸张。」若茴喜孜孜地说著。
「所以说嘛,有花堪折直须折!我是举十指十趾支持这个享乐主意的论调。」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他无动于衷,继续伏首书信问。
「司秋葵花的花神是谁?」
「谁?」他不耐烦的虚应。
「阿福叔告诉我,是汉武帝的爱妃,李夫人。」
「喔!她跟秋葵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若茴伏趴至床缘,雀跃道:「西汉武帝时,有一首古诗‘北方有住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你听过没?」
「听过又怎样?没听过又怎样?反正都不是指你,你干嘛这么起劲?」(作者注!
日文汉语中,‘北之方’乃是正室,也就是大老婆。)
若茴不理他任性的反讥之语,好言好语地解释:「这是当时赫赫有名的乐师李延年,借诗寄寓自家妹妹有超俗逸尘的花容月貌之姿,就因为在他唱作俱佳的表演下,听得汉武帝心猿意马,李夫人因此得宠。可惜李夫人早逝,如一日秋葵,后来的人就把她誉为秋葵女神。」
金楞眄了一下若茴急欲得到认同的表情,撇嘴说道:「听起来有一点牵强。」
「怎么会?很诗意的,不是吗?」若茴拉住他的手臂,不依的抢走他手上的信,半强迫地要他点头应是。「你不同意的话,我不还给你!」
「别这样,让我安心看完这封信再说。」
「我不要!」若茴说著往他胸前仆倒,凝望他雍容的轮廓,心有所动的倾下头,红唇自然地要朝他印下。
出入风月场所多年的他,已习惯了女人这种突击的把戏,当下本能地闪了一下,她的吻直直落到他颊上的青胡髭上,他猛力地将她扳离自己,蹙眉严厉地回视若茴一眼,见她娇嫩香腮泛起霞红,为她从未有过的撒娇举动纳闷不已。「你今天怎么了?才怀孕三个月,就不知检点了,别再耍这种孩子气的把戏!把信还给我!」他厉声斥道。
若茴怔了一下,过了一秒,才意识到自己失态的行为,慌忙中把信递了出去。他不发一言地接下恬,不理会走回房间一隅的她,继续阅信。
就这样,不到十分钟的轻松时刻又消弭无踪,若茴的心底有股冷流窜起,渐缓包围著她。她早该知道,要以不变应万变的,再说,以她的年纪而言,也已大得不适合扮演小女生的模样,冀望博得别人的注意力及娇宠。
若茴忍下了遭拒的尴尬,好整以暇地问著:「你会抽空到我的温室参观吧?」
「我一有空就去。」
「要快啊!你平日早出晚归,花季一过,就又得等到明年了。」
「那也犯不著大惊小敝,只要温度、湿度、土壤合宜,你要它天天开苞都不是件难事。」
「可是违反自然、四时之道啊!」
金楞忽地将信一摔,冷言冷语地说:「你别老是抬出‘道’这个字好吗?那个字就跟孙悟空的金箍圈一样,教人头疼。」
「我不知道我又做错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若茴静坐,慢吐心声,「你好象很反对我种花似的,请你花一点时间就这么难吗?」
「胡扯!难道我累了一天回家来,就只能听你唠叨今日又种了什么阿花、阿草的吗?」
他说话的当儿,已走向更衣室,再回来时,身上已罩了一件衬衫,牛仔裤换成西装裤。
「而你再怎么忙,却有时间到蔷薇花房去!」
「那是我多年来的习惯,我没必要为了讨好任何人就改变它。」他面带微笑,走到镜台前,抓起表带扣上。
「我不是在要求你讨好我,只不过是请你到我的花房瞄上一眼,给我意见罢了。」
「刚才说了,我一有空就会去,那还不够吗?」好不容易他终于肯正视她时,脸上却毫无表情地宣布:「我明早飞横滨,何时回来也说不准,我希望你能照我的话做,把孩子拿掉。我得赴一个朋友的约,趁著现在,先跟你说声再见。」
若茴的心中惊讶万分,费尽心力才抑制住眼眶的泪。「太突然了,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
她目不转楮地盯著他将护照、记事本丢进公文包,再从衣橱里拎了件西装外套往床上一掷,回答她,「我刚决定的,那边有件紧急私事,非得出我亲自出面解决,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只要挂通电话给江汉,就一定联络得到我。」
「什么样的紧急私事?为什么我都得透过第三者才联络得到你?」
「你这疑问句是出自关心,还是心存责难?」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它。」
「既然如此的话,我拒绝回答你的问题。」他一脸和气,丝毫不露惭色。
若茴奋身与他面面相觑,鼓足勇气说:「你是已婚的身分,也要做爸爸了,不比往昔单身时逍遥,你不能再像个小孩一样,予取予求,要怎样就怎样!我希望你能收敛行为,尊重我。」
「哼!又要学你娘教训人?我开始相信遗传因子了!相信我,我再尊重你不过了,从未有哪一个女人能让我如此挖心掏肺地尊重过,你是绝无仅有的,」他嘴角斜扬,乐劲十足,「所以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为了表示我对你的尊重诚意,我就老实告诉你,我这趟回横滨,是兼程安慰我的日本情妇的。看!有哪一个做丈夫的人能像我这么坦白,不过,这还得归功于我有一位贤明讲理说道的老婆。」
若茴神色一黯,在心中重吐口气,看著他满面嘲讽的笑,久久才迸道:「你真的是很过分!结婚才三个月,你就等不及要偷腥,做那种有伤风化的事。难道你忘记自己曾跟我说过的誓言,要疼我、呵护我?」
「我没忘,但也没有对你发誓过不疼别人、不呵护别人啊!」金楞大玩文字游戏,规避重点,提起公文包及提袋旋身往门走去,冷酷道:「你要认清一个事实,男人对已摆平的关系是很容易生厌的,偶尔放家猫出去采采野花,才会知道怜惜家花的平淡。更何况我对一个身材臃肿的孕妇没兴趣,孩子和婚姻,二选一,你自己挑。」
此话一出,若茴恍然大悟,原来兜了半天,这才是重点。「我不懂,我做错了什么?」
她一脸诧然,过了一秒才捉到一点窍门,歇斯底里的嘶喊:「难道你刚才说关心我的话、扯一些基因问题,只是要骗我堕胎?虎毒不食子,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我肚子里的宝宝是你的骨肉啊!」
「你不是笃信爱情力量吗?现在应证你所谓的爱,也是有条件的。」
「你这是勒索的行为!」
「是又如何!如果你不健忘的话,我说过这是桩各取所需的婚姻,当初我娶你是因为你不能生,如今出了这种差错,不能怪我翻脸。我不要孩子,也不在乎你的死活,够清楚了吗?如果你坚持要孩子的话,也可以,你就坐等律师寄给你的离婚证书!」
面对这样一个善于为己脱罪、找借口出外走私的男人,若茴是空心一片。「那又何必娶我」的字眼已悄悄地在她内心深处扩散、堆积。她不禁揣忖,自己是否又踏错了一步,再次错看了他?
七年前,不修边幅的金楞行为虽放浪,尚且保有一颗炽热的赤诚之心;如今涉世已久,在复杂的日本跨国商界翻滚多年的广崎,举手投足之间,俨然就是白居易笔下既典型又唯利是图的商人;重己利轻别离,而且更难接近。
她恐惧,七年前的恶梦,又会在她不经意时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