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觉我变坏了。」
亭兰一手支颐,靠在池边凉亭的扶栏,坐在快冷死人的亭内石椅上,眼神飘忽的望著远方,一旁屈于她婬威之下不得不乖乖陪她的侍女们和芙蓉,冻得直打哆嗦。
「是啊,你再不让大伙进屋里取暖,猛在这儿自言自语,那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坏!」芙蓉脑子里抱怨连连,却始终没胆把话说出口。
「我已经是元卿的未婚妻了,却还对别的男人意乱情迷。我……」又是一声长叹。
「亭……亭兰,我们可……可不可以进屋里再……」
「连你也觉得很意外吧,芙蓉。」亭兰错把芙蓉冻僵的颤抖声当作愕然惊恐的结巴。她一阵苦笑,一直眺望著远方,没注意周遭人的状况。「我对不起元卿。虽然我昨天跟他坦白这件事情时,他完全没有生气,也没有怪我,可是……这反而让我更加良心不安。」
「你告诉元卿?」芙蓉这回是真的愕然,连鼻端流出了两条清水都不自觉。「你居然告诉元卿你喜欢上宣慈?」
「我没有办法瞒他。我觉得……我背叛了元卿就已经很可恶,若想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混过去……我做不到。」亭兰垂著头,蹙眉咬紧了下唇,一副罪孽深重的神情,教芙蓉看了心全揪在一起。
「亭兰,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
「可是我是有婚约在身的人!我不像你,自由自在、了无牵挂。」她真希望自己和元卿之间没有这层牵绊,两人像兄妹一般快快乐乐地打闹一生──如同孩提时代。
「喜欢是一种心境,与婚约根本无关。」芙蓉实在不忍心看一只火焰般的艳丽蝴蝶,载满重重深沉凝晦的哀戚。
「可是元卿怎么办?这对他不公平啊!」亭兰的手不断拍著自己的心口。「他受伤了,双眼失明。而我呢?跟宣慈查案没查到密函,反倒查出了感情!我怎么对得起他?」
「元卿他……」芙蓉低头长叹。「我觉得他本来就不会怪你,说不定还很满意。」
「为什么?」好把这份罪恶感当把柄,一辈子克得她死死的?
「你想元卿那般精明的人,会看不出你到宣慈动了感情?」
「他当然看不出啊,他眼楮又还没治好。」亭兰为此还不知窃喜多少回,她实在不想让元卿见到他一提及宣慈,就两颊燥热的不自在神态。
「他只是看不见,耳朵和敏锐度、判断力可一样功能也没减喔。」芙蓉柔声细语的点醒亭兰。
「啊!那他……他早料到我……」
芙蓉点点头,以手绢优雅的擦掉鼻水。「我想他就是想放手让你寻找自己的感情,确定一下他到底是不是你真想托付终身的男人。」
「他想这些做什么?」亭兰两手撑在椅上怪叫。「咱们这种豪门望族、达官显贵的子女,哪有权利像村夫民妇那般自由论定婚嫁。说得好听点,咱们是要什么有什么的格格贝勒,在终身大事上却始终都只有任人摆布的份。不是父母与世交指腹、皇上皇后的指婚,就是当作结合势力的筹码。谁有资格追寻感情真正的寄托?」
「你却追到了,不是吗?」芙蓉温婉而会心的朝她一笑。
「我……我哪有追到!我还是得嫁给元卿啊!」可是她的心里却充满另一个人的影子。哎,真是千刀万剐的坏女人,水性杨花的风流性子!
「你别老摆出一副想‘了此残生’的脸色嘛!」芙蓉看了,反而觉得良心不安。因为她知道元卿打的鬼主意亭兰会坠入情网早在他的算计之中,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家里手舞足蹈呢。「别哼哼哎哎的了,只要你没和宣慈做了逾矩的事,心底再怎么喜欢他也没关系的啦!」反正元卿自己心里也有喜欢的人,刚好扯平。
「有啊,我们早就逾矩了。」亭兰头垂得低低的,看不见表情。
「什么?」芙蓉立刻收住同情之心,神色惊骇。「你们已经……」
「他吻过我了。」
「还有呢?」此事非同小可。
「吻了不止一次……」
「还有呢?除了吻之外呢?」
亭兰不解的抬起头。「除了吻之外,还会有什么?」
「你们……你们没有……呃……」芙蓉脸红地垂著头。「做那档子事?」
「哪档子啊?」宣慈对她做得还不够多吗?
芙蓉含羞带怯的抬头偷瞄两眼,确定亭兰是真的不懂,才松了口气。看来亭兰对男女之间的事连点概念也没有!
「放心吧,没事的,只要别再让宣慈吻你就对了。」
「我没让他吻啊,可……可是我怎么都挣不开他强横的力道啊!」亭兰急急握紧两只小拳头猛摆,拚命解释。
「哇……」芙蓉一脸兴奋又害羞的表情,两手羡慕的掩著小口。「他……他吻你的时候都是用强的吗?」
「刚……刚开始的时候都是……」吻到后来都变成她舍不得离开宣慈的唇了。亭兰头低得连下巴都贴低在胸口上。
「喂,亭兰,他吻你的时候感觉怎样?」芙蓉兴奋地挤到亭兰身边坐下,两个纯情少女的脸都一片绯红,完全不同于方才的清冷颤抖。
「感觉……哎呀,很难用讲的啦!」她一脸羞涩娇美的神色,更加引人好奇。
「说嘛说嘛。宣慈他……吻技是不是很棒?」芙蓉兴奋得彷佛要飞起来。
「我哪知道那叫棒还是不棒!不过……」她情不自禁的以手指轻轻点在宣慈曾万分爱怜地吮吻轻啄的下唇。「我每次都会被他吻得有点……头昏脑胀,全身连点力气也没有,却热得几乎要著火了。」
「真的?!」芙蓉羡慕得要死,抚著通红的两颊轻叹。
「你呢,芙蓉?你在元卿家这么多天以来,是不是也和他……」亭兰当然不甘心自己的情报都被掏空,总得「礼尚往来」一下嘛!
「开什么玩笑!和元卿……恶心死了!哪有人和自己的弟弟接吻的!」芙蓉从椅子上跳起来,一阵叽哇乱叫,一点浪漫的神情也没有。
「弟弟?难道是你和元瑛……」已经熟到论及婚嫁了?连元瑛的弟弟都如此理所当然的视为一家人,他们的进展也太神速了吧!
亭兰甘拜下风。
「不是不是!我是说……啊!对了,元瑛!」芙蓉慌张解释的口吻一转成为警悟。「亭兰,我是特地来拜托你一件正事的。」
「什么事?」她比较想知道芙蓉和元瑛之间的情事。
「你家今年会参加狩鹿庆典吧,你会出席吗?」
「会啊,可是我阿玛、大阿哥都不去。大阿哥向来懒得参加这种贵族们私下办的骑猎活动,阿玛则是怕到了那种场合,又想起了出关远征的二阿哥,所以不去。今年我家恐怕只有我出席了。」
「那好,我正是要请你帮我盯好元瑛,别让他乱来。」芙蓉紧张的抓著亭兰两只手腕。
「盯好元瑛?」亭兰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那家伙实在……哎呀,反正你一定要替我盯好他,别让他在人前疯疯癫癫,或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也别让他在庆典上到处勾引别人。」芙蓉焦虑关切的柔美神态,活像担忧孩子的妈。
「喔……哼哼哼!」亭兰得意的挑起左眉讪笑。「爱情的力量可真伟大啊,向来尽是喜欢欺负我的男人婆,也会有楚楚哀求的时候。」
「你别这么说嘛,你到底还当不当我是你的好姊妹?」芙蓉怀柔的拉摇著亭兰的手。
是好姊妹没错,但芙蓉从未如此娇声细语的和她聊天过。而且亭兰原以为跟芙蓉吐露这些心声会被她痛骂、不屑,或嘲笑,没想到芙蓉竟然温柔的化解了她心头许多的疙瘩。
「好吧,包在我身上,我保证替你把元瑛看得死死的!」亭兰抬起一只握得结结实实的小拳头,表示她绝不会让任何一只狐狸精接近元瑛。
「真的?!亭兰,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只要有亭兰这句话,她就不必担心元瑛在狩猎场上色迷心窍的垂涎那些英俊魁梧的贝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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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兰儿,你看!那个男的简直帅毙了!瞧他那身材,保证他衣衫里包的全是结实累累的肌肉。」
「拜托,别笑得那么,元瑛。」亭兰半眯著眼斜睨骑在马上的他。实在搞不懂,芙蓉到底找她看紧元瑛什么?从抵达狩猎场那一刻起,元瑛根本没瞧那些花枝招展的格格们一眼,尽彼著对一群壮男流口水。
「兰儿,那个男的是谁?他娶妻了没?」元瑛兴奋得两眼晶光灿灿,转头就追著牵爱马奔云离去的亭兰逼问。
「谁甩你啊!」神经病!亭兰牵著奔云就往鹿栏方向驰去。反正看样子元瑛是不会被别的女人勾走,她可以放心的准备狩鹿了。
「兰儿!」元瑛轻夹马腹,迅速驾马跟在亭兰身旁死缠烂打。「哎,我这么客气的问你,你不知道就说一声嘛,干嘛还装这副拽相撑面子?」
「我撑什么面子!」亭兰一火大,两颊就一片红嫩。「谁说我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可我就是不屑告诉你他叫玛尔赛,怎么样?」
「噢,兰儿,你不屑我?你讲的话太伤我的心了。」原来那个帅哥叫玛尔赛。
「你若真的伤心,那还真教我开心哩!」亭兰重哼一声,牵了奔云掉个方向就往别处踱去。看元瑛那一脸「春意盎然」的德行,她真想替芙蓉甩这变态男人两巴掌。
「生气啦,兰儿?」元瑛也跟著亭兰掉转方向,死黏著她。
「住口!‘兰儿’不是你能叫的!」虽然元瑛可能跟芙蓉走太近,难免语气会雷同,但芙蓉是她至死不渝的死党才有资格如此昵称她,并不代表元瑛也就跟著有此特权。
「亭兰格格,可否借一步说话?」一阵低沉温婉的嗓音打断了他俩的争执。
「啊!你……宣慈的未婚妻!」亭兰吓一大跳。她要借一步说什么话?
「我叫雍华。」雍华尴尬而柔弱的苦笑。看来亭兰连她姓啥叫啥也不记得,却没忘记她是「宣慈的未婚妻」。「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我?」她们又没什么交情,雍华居然会突然冒出来找她「谈谈」?
「我想……私下和你谈。」雍华为难的朝元瑛的反方向低下了头。
「没问题。」她满好奇雍华想谈的内容,反正闲著也是闲著。「元瑛,你滚到一边凉快去!」
「喂,兰儿,该知道的事我全由芙蓉那儿知道了,现在的立场是你居劣势喔,我留下来可是为了帮你稳住阵脚。」一个俐落翻身,元瑛下马站在亭兰身侧。
「我……芙蓉怎么什么事都跟你说呀!」亭兰一张脸著火似的,气得猛跺脚。羞死人了!
「你们聊你们的,我只会在一旁守著,绝不干涉。」元瑛俊脸一笑,摆出双手环抱的轻松模样,心里却十分警戒。
他可没忘了元卿的郑重吩咐:千万要小心保护亭兰,以防她遭血宅凶手的暗算。
不管任何人亲近她,宁可错防一百,也不能漏防一人!所以对不起啦,雍华格格。她被他如此提防,情非得已,敬请见谅!
「你……呃,雍华,你就当没元瑛这个人,有话尽避说。」反正亭兰原本就没把元瑛放在眼里,他在不在身边,对她来说毫无差别。
「好吧。」雍华也只能勉为其难的答应了,随即眼神一转,认真而诚恳的看向矮她一截的亭兰。「格格,我不能没有宣慈。除了他以外,我谁也不嫁。」
温和却有力的一句话震住了亭兰,但她故作镇定的立在原地,手上仍牵著的马缰被她颤抖的小手捏成一团。
「你……没必要亲自来对我说这些。」亭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强悍的口气竟完全虚软下来,内心甚至有某种隐隐抽痛的感觉。她是来示威的吗?她是来警告自己,宣慈是她的男人吗?
「订亲这半年多以来,虽然宣慈对我总是不理不睬,但我相信只要我一直守在他身边,总有日久生情的一天。」雍华深情而柔切的凝视,令亭兰直想逃避。
「那……我祝你们白头偕老、永浴爱河。」亭兰除了僵硬的回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语之外,实在困窘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恐怕没有机会和他白头偕老。」
「为什么?」
「格格,你不知道,宣慈过去只是对我视若无睹,自从和你同去城北鬼宅探险之后,我连他家大门也踏不进一步。」雍华一脸凄凉的笑容。
「连宣慈家也去不成?」亭兰感到愕然。她了解那种被丢弃在外的感觉,她尝过。但她只是个和宣慈毫无瓜葛的女人,雍华却是他的未婚妻啊!
「我……我从被许给宣慈之后,就认定这一生只有宣慈这个男人。如果无法嫁给他,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往后该怎么办。所以,亭兰格格……」她泪眼婆娑的牵起亭兰颤抖的双手。「我求你,离开宣慈吧。」
亭兰震惊得连口水也咽不下。她原以为雍华发觉宣慈和她之间有了感情,特来讨回公道的。结果──
求她?!让身为宣慈未婚妻的人反过来求她?!
雍华怎么不痛骂她、指责她,已经有了元卿还来勾引别人的未婚夫?怎么不警告她、威吓她,再敢接近宣慈就要她好看?
为什么雍华也像元卿那样,对她如此包容退让?为什么所有最有权利指责她花心、痛斥她无耻的人都这般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犯错的人是她啊,该请求宽恕的是她啊!
还要错到何时才肯觉醒?还要再让雍华和元卿委屈到什么地步才罢手?
「我……我也不想接近宣慈,可是……因为最近他、我及元卿在联手查办一件案子,所以……难免……」不对!她要说的不应是这个!她应该赶快清醒,和宣慈保持距离,可是她的嘴竟完全不听大脑指挥。
「放手吧,亭兰格格。我不知道你们在查什么案,但还是请格格放手别管它了,我相信宣慈身为御猫,他的能力足以应付大局的。」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半途而废……」她不想停手!不想停手!这是她唯一跟宣慈有联系的机会,她不想放弃,真的不想!
「还是趁早放手吧,格格。或许……宣慈只是在藉查什么案子的理由刻意亲近你。我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了,这点我不会看不出来,我太了解他了。」雍华的口气几近哀求。
亭兰又何尝不是?她又何尝不是在藉查案的机会亲近宣慈,否则她对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冤案为何总有种莫名的执著?雍华点破宣慈用意的这番话,像是无形中反过来刺中她的要害。
「雍华,我──」亭兰正想做最后争辩的气势,在一抬眼对上雍华那双凄迷哀求的泪眸时,所有的话语全崩解粉碎了。
还要再错到什么时候?还要再伤人到什么地步?
亭兰的心不断被难以割舍的情缘与深重的良心谴责交替折磨著。看著雍华清丽迷蒙的泪颜,亭兰觉得自己才是真正想哭的那一个。
「我答应你,不再插手宣慈的任何事。」
「兰儿?!」在一旁一直静默不语的元瑛终于忍不住惊愕出声。他知道,就连元卿也巴不得亭兰早早撒手,但理由和雍华不同,元卿是基于亭兰的安全考量才希望亭兰别再介入查案行动。任凭大家好说歹说,她硬是不肯撒手,怎么雍华只消几滴眼泪、几句话,就全搞定了?
「从现在起,我不管什么冤案了,也不想再看到宣慈。」可是她的心为什么空空的,语气也又沉又疲惫,浑身提不起一点劲儿,好象……好象心头有个部分死掉了。
「喂!兰儿!」元瑛慌张的抓著亭尔的双肩摇晃著。「你到底知不知道自个儿在说什么?」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垂眼模样,像是被拔掉翅膀、在痛苦中沉沦的受伤蝴蝶。
「你不要罗唆!反正我再也不要见到宣慈那家伙!我不要狩鹿了,我要回家!」亭兰狠狠甩开元瑛,狂乱的一阵咆哮。
「可是兰儿你──」元瑛才正要再向亭兰的肩头探去,却被一阵紫色旋风挡住了视线,看不见亭兰娇弱的身影。
「亭兰的身子岂容你随意动手动脚!」一个冷酷的声音阻绝了元瑛的一切行动。
「宣慈?」亭兰猛一抬头,发觉自己竟在刹那间完全被困在宣慈披挂著紫貂披风的伟岸胸怀里。他的左臂钢铁似的紧紧围著她,右手卷起披风一角,像巨鹰展翅般,将她密实的保护在他炽热的羽翼下。
「干什么?你给我滚开!别再踫我一根汗毛!」亭兰狂暴的推打著宣慈的胸膛,咬唇怒捶的劲道,强悍到下唇被她咬破出血都不自觉。
「亭兰?」她的捶打对宣慈根本构不上威胁,但他敏锐的感觉到亭兰不对劲。「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住口!闭上你的狗嘴!我再也不要听到你说一个字!」她再也不想听到宣慈如此低沉柔切的耳语,她再也不想困在他宠溺关爱的紧密拥抱里,否则她刚刚才狠心下定的决心会就此崩溃瓦解,再也无法回头。
「亭兰!」他反手一旋,立刻扣住亭兰狂乱捶打的双拳,硬是逼她面对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亭兰粗暴一哼,恶狠狠的瞪视他关切温柔的面容。「我不玩了!什么查案不查案的,我烦都烦死了!以后没事给我滚远一点,少在我面前碍眼!」
「你在说什么?」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亭兰不会突然做出如此情绪化的反应。
「放手!你放手!来人哪,把这混帐给我拉走,快点!」亭兰发了疯似的扭著手腕挣扎,对被宣慈捉到红肿的双腕完全没有痛觉。
再痛也比不过此刻内心的痛。她好痛,痛得好想就此消失,逃避一切。
「兰儿,你──」
「你别踫她!」宣慈一声怒喝,吓得元瑛后退两步,身旁被亭兰叫唤声引来的侍卫和其他等候狩猎开始的贵族们也吓了一跳,均不敢妄动。
他非得找个地方把事情问清楚不可!宣慈一扫逐渐热络的四周人群,毫无顾忌的便把怀里的亭兰拖向狩猎场后的树林小亭。
一阵开鹿栏的高声吆喝自远方响起,随即上百只肥美壮硕的梅花鹿狂奔而出,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致及注意力,全都掉了方向朝热闹非凡的壮观场面涌去。
「宣慈,等一下!你……」雍华急忙跟上去。
宣慈一个冷测的回眼狠瞪,吓白了雍华的脸色,也打散了她继续发言的勇气。「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我一直都待在这儿啊。」雍华简直不敢相信,难道他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那你就继续待著吧。」宣慈连「哼」她一声都不屑,冷酷的转头就拖著怀中拚命挣扎叫喊的亭兰离去,完全不把身后雍华绝望而伤痛的哀泣听进耳里。
「你放开我!别踫我!」无论她如何使劲全力挣扎,对宣慈强悍的行动完全没有影响。形势与力气上的悬殊,令她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
「我一定要你把话说清楚!」宣慈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固执与狂怒,他就是要把事情搞清楚,他就是无法忍受亭兰如此排斥反抗他一种来自她心底真正的排斥,切切实实的反抗,不知为何,他就是感觉得到,而这感觉竟引发他前所未有的焦躁与不安。
「宣慈,你放手!快放开我……不要踫我……」亭兰由怒喊转为恸泣的嗓音,震住了一直拖著她往小亭前行的粗暴行为。
他冷静的低头看向亭兰凄艳哀绝的神情,尽是揉人心肠的娇弱泪颜。他仍无法平息自己狂乱的气息,吐出急促而沉重的白烟,在入冬降雪的严寒中分外鲜明。
他在干什么?宣慈皱著眉头,万分疼惜的放开那双被他箝得通红颤抖的小手。看她哀怜可人的模样,无助的抚著自己红肿的手腕,更教他的心一阵抽痛。
他到底在干什么?
宣慈双眉闭紧了双眼,仰头重重地深呼吸好几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气息与情绪,才渐渐恢复了平日的镇定和理性。
「亭兰,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要靠近我!」她像受了伤的小动物,对宣慈微微朝她迈进的一小步,都会产生莫大的恐惧。她也完全不掩饰自己哀恸的容颜,就让眼泪不停的在脸上狂泄而下,自她雪白的下巴滴在衣襟上,滴入雪地中;或自脸颊滑落至红唇上,顺著她丰润下唇的中央微陷处,一滴一滴化入雪地里,宛若消失了的珍珠。
「谁欺负你了,亭兰?」他被眼前令人惊艳的景象慑住,也被亭兰发自内心的痛苦慑住,那份痛苦彷佛穿透了他的胸膛,引起阵阵痛楚。
「就是你!就是你这个讨人厌的大混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伤痛到最高点,竟像个小孩似的哭闹著脾气。
「我什么时候对不起你?我上次不是还说过我要娶你,绝不会──」
「娶我?!你竟敢说你要娶我?!」她满脸泪痕的弯身抓起薄薄的雪和泥块就往宣慈身上猛砸。「你有没有想过雍华?你有没有想过元卿?你永远都只想到你自己!」
「我为什么不能只想到自己?感情当头,哪有那么多心思去顾虑别人!」他受不了亭兰死都不肯放下的沉重良心包袱。如果今天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两人都已各自嫁娶,那这良心的包袱还背得有理。可是目前两人都只是各自被父母订下了婚约而已,没情没爱的,甚至根本没有任何道义好担,亭兰为什么死都不肯放下心头这块不必要的疙瘩?
「我最讨厌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最恨你这种凡事都自以为是的人!我恨透了再跟你玩无聊的把戏,我根本就不屑跟你们豫王府一窝混蛋交往!」她一边大哭大骂,一边挖著泥石雪块乱砸,挖到指甲内已微微见血也丝毫不觉。
「你不是真心这么说的。」她砸来的雪石泥堆对他而言无关痛痒,但方才的话令他冷下了脸庞,也僵直了身子,双拳紧握,蓄势待发。
「我不是真心这么说?」亭兰冷哼,停下手与他对峙。「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宣慈贝勒?所有游戏统统到此结束!我对于已经玩腻的游戏没兴趣再瞎搅和,如果你还意犹未尽,请自行找别的女人代替。我打定主意就是要嫁给元卿,你少来破坏我的名誉!」
「你根本不爱元卿,你爱的人不是他!」否则亭兰的泪不会如此老实的狂流满面。
「对,我不爱元卿,可是我就是要嫁他。婚约归婚约,爱情归爱情,可是你一样也管不著!」不是的,若不是对宣慈动了情,她不会如此痛苦;若不是心头填满的全是他的影子,她不会对婚约如此踌躇不前。
「你心里明白你爱的是谁,不用在嘴上跟我强辩。」
「的确不用跟你强辩。因为咱们各娶各嫁,两不相干,根本没有再耍嘴皮子的必要!」亭兰一声怒吼,转身就跑回爱马。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元瑛还是雍华跟她说了什么?宣慈并不认为亭兰爽直单纯的性子会莫名其妙的就引爆了所有担忧、愧疚、不安与矛盾的诸多冲突情绪。
宣慈这一稍稍停顿,才惊觉远方的亭兰正跨上马背,打算离去。
不行!事情没搞清楚前,谁也别想离去!
亭兰完全不顾身后元瑛与雍华的叫唤,也没注意到快步飞奔而来的迅速身影。她想回家,只想回家狠狠的大哭一场。
她一踢马腹,收紧缰绳就驾著奔云疾驰而去,泪像冰冷的刀一样滑过脸庞,向脑后飞去。
伤害别人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她伤到宣慈了。虽然他口中的话语十分坚定、心底也十分自信,对她的了解更是深到令她想不顾一切奔至他怀里相拥。但他的表情却泄漏了他刹那间受到的打击。他明知她在作假,明知她在胡诌,明知她说的全不是真心话,可是假话也会伤人。她刺伤了宣慈。当她见到宣慈方才眉头轻蹙的惊愕双眼,一句句肯定的话虽击碎她的谎言,却击不碎被她刺伤的容颜。
明知是假话,在听到的一瞬间仍会受伤。她现在才发觉白己千个不愿、万个不愿,就是不愿伤到自己心爱的人。可是她刚才做了什么?她伤了宣慈,自己的心也好痛好痛……
对不起,宣慈。对不起……
「亭兰!」
宣慈在远处一声惊恐的狂喊,注意力放在鹿栏上的人全回眼望去。刹那间,所有人全变了脸色。
亭兰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忽然被抛到半空中,全身没有重量似的。湛蓝的天空,低矮的白云,美得像是额娘常唱给她听的蒙古歌谣。迷人的梦幻蓝彩,碧洗的无尽天际……
这是她最后看到的景象。
当她重重坠落地面时,宣慈疾奔甩出被他卷成一团的紫貂披风,正好甩进亭兰落地时颈项与地面间的空隙。但她落下的身势太猛,头部在撞击到披风枕之后仍顺势反弹向侧边硬土上。一个及时接救,宣慈的手捧住了她差点头破血流的脑袋。
「亭兰格格坠马了!」
「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停!别再开鹿栏!狩鹿中止,硕王府的格格受重伤了!」
「快抬轿来!」
宣慈跪在亭兰身旁,紧紧拥她在怀里。为什么慢了一步?为什么不再奔快一点,追上她被摔落的身势?为什么没能好好保护她?亭兰如此娇弱,哪能承受这重重一摔?为什么?为什么?
无论周围的人如何劝阻,元瑛和雍华在一旁如何拉扯,都分不开宣慈深切搂著她的架式。他为什么会犯这种错?眼睁睁的看著心爱的女人摔成这副满身是伤的模样,为什么?
一个细微的力道惊醒了他深沉的自责。怀中已昏眩过去的亭兰,小手居然在无意识状态下轻轻握住宣慈的衣袖,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无力的微动手指。
「……七……宣慈……」
「什么?我在这里!亭兰,我在这里!」宣慈焦虑而急切的贴在她耳边反复叫唤著。这一亲近,他才听清楚她昏迷中无声的喃喃唇语──
「对不起,宣慈。」
只为这呢喃的一句,宣慈差点热泪盈眶。等他回神起身时,才发觉自己竟思绪缥缈了如此久长。
亭兰已被大票人马恭送回府,狩猎场的鹿群也一一被抓回鹿栏中,方才欢闹与惊惶混乱的场面全过去了,公卿贵族们也纷纷踏上回程。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远方收场的仆役们偶尔飘来响声,一切平静得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天空无声飘落著纷纷白雪,静静的落入地上雪泥中。
他这一低头,才看见自己身上沾到的斑斑血迹。他紧揪起一块红渍,虽然没有滴下泪,但心头滚烫的感觉再度蔓延至眼眶仍残留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