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都北门外,枯草衰离,风沙漫卷。
我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大氅,坐在烤著炭炉的马车内,等待。
「几位官差大哥,这些银子留著路上花销,我们先到那边酒铺中喝点酒御寒如何?……这个人犯,求几位行个方便,让故旧给他饯饯行……就一会,不会耽误各位大哥的正事。」马车外,郁轩陪笑的声音传了进来,夹杂著官差们拿班作势的推脱。
我暗暗叹了口气,让一向高傲的郁轩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真是难为他了。可惜,我现在已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他。
一阵冷风卷进了车厢,铁链响处,一个人已钻进了车中,毫不客气地坐在了炭炉边。我微微欠了欠身:「属下见过安王爷。」
「来见我做什么?」蕴炎此刻虽然穿著敝旧的囚服,神态却依旧傲慢,一边将戴著镣铐的冻得通红的双手伸出来烤火,一边冷笑著说,「我可不会相信你真是来给我饯行。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不对?」
「是饯行。」我微笑著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很高兴从此再也见不到你。」
蕴炎蓦地抬起了头,方才一直强作镇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怒意:「你以为我就再不能从北荒回来了么?别忘了,我可是当今皇上疼爱的亲生儿子。以为单凭贪污赈灾银子、盘剥南胤旧臣这些微薄罪名,就可以将我一辈子困在北荒么?」
「是啊,我也很遗憾。」我仍旧微笑著说,「如果我那时醒著,一定奉劝叶昀想办法治你的死罪。」
「哈哈,如果再等半年,你们应该有这个机会。」蕴炎毫不示弱地笑了起来,「可惜啊,谁让你那时再拖不下去,就快断气了呢?叶昀只好急著把我卖了换得碧莲丹救你的小命。他那时著急得太明显了,被我看出了端倪,就把他关到地牢里打了个半死。可惜他什么也不说,害我还以为冤枉了他,却不知果真掉进了他的圈套!哼哼,看来我还是心太软。」
「安王爷又骗属下了。」我不以为然地盯著他,「若他真被你关在地牢里,第二天又怎能亲自到朝堂上去弹劾你?」
「哼,那当然是糊涂蕴成、妖精嘉木那帮人把他弄出去的了,偏偏他还不顾死活,硬要上朝,刚念完弹劾我的奏章,就吐血昏倒在朝堂上。哼哼,我看他这种性子,肯定活不长的!我一定能活著看到你们一个个下地狱,哈哈……」
「他的死活,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忽然烦躁起来,再不想面对蕴炎,掀开车帘朝外叫道,「轩哥哥,我们回去。」
「等等!」蕴炎忽然急切地朝我叫道,「沈泓,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我放回离都!别忘了,你父亲的把柄还握在我手里,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父亲是为了个南胤男人自杀死的吧。」
「我不会帮你的。」我掀开车帘,看见郁轩已引著押送蕴炎的官差站在了车外,继续毫无表情地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可惜没有人会相信你——况且,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值得顾虑、害怕失去的了。」
「好,沈泓,你别忘了今天的话!」蕴炎一甩袍袖,大步跨出车去,渐渐消失在北方的天际,再也未曾回头。
我靠在靠垫上,疲倦地闭上了眼楮,虚弱地说:「轩哥哥,我要回家。」
「泓弟……」郁轩犹豫著说道,「叶昀就站在外面,你要不要见他?」
我的心突地一跳,却慢慢摇了摇头,依旧闭上了眼。郁轩也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马车行驶起来,听见郁轩出了车厢,我才敢睁开眼掀开车帘往后看去——天地间,只有一袭单薄的白衣立在满天风沙之中,萧瑟得让人心酸。
回到玉兰山庄后,郁轩吩咐了仆人了几句,有事先回定王府了。我见他如今经过与嘉木和蕴成的相处,心境平和了许多,也由衷地为他高兴。或许不久以后,他便会娶妻生子,过上以前难以奢求的平静生活。
由于过去的一年多一直在昏睡,此刻虽已到深夜,我却了无睡意,这种情形,已是多日。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终于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间。
深秋的夜空清冷干净,荧蓝的天幕上点缀著皓白的星辰,让我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直想把那星辰也吸进身体中去。暗暗地运了一下内功,这些天来日夜苦练,果然已恢复了七八成,精神不由一振。
内息运行了一个小周天后,我忽然感觉山庄大门外有什么响动,不由心中疑惑。径直走到山庄大门后,我猛地拉开了大门。
一个穿著白衫的人此刻正站在大门正对的影壁下,因为寒冷微微地蜷缩著身子,低沉地咳嗽著。他的面色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出极端的苍白,眼神因为我的突然出现而显得有些慌乱。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重新关上了大门。
「泓……」叶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然而我的动作没有停止,把那声含泪带血的呼唤硬生生地关在了门外,快步走回了我的房间。一下子跌倒在床上,我的身体不住颤抖著,想是因为夜色太冷了吧。
脑子里乱成一团,满心满眼都是叶昀的面容和身影,无论怎样也挥之不去。耳边似乎还萦绕著他低低的咳嗽声,让我更是坐立不安,不由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又走回到闩住的大门后。
默立静听,叶昀果然尚未离去,正在独自低语:
「……那日见了你溅在石狮子上的血,我才顿时觉得自己错了,实在不该抛下你赌气跑出去,偏偏被蕴炎撞上带回王府,真是骑虎难下了。心里痛得受不了,只好将错就错,联系了嘉木皇子,想趁机搜集蕴炎的罪证,让你以后再不受他的制约,可以真正舒心自在地生活。可是,我又错了……竟然,竟然害死了你的母亲……我,我还有什么颜面可以见你……只盼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算是赎了自己一部分罪,却不料错上加错,被蕴炎逼著来拷打你……
「我知道若是说当日打你时我的心更痛更苦,只是徒惹你耻笑而已,可……这却是真的……看到你被我折磨得昏过去,却依然悲伤地凝望著我,我当场就快要崩溃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刑房的……后来我生了好久的病,整夜咳血,却只敢跟蕴炎说是犯了旧症,还要在他面前强颜欢笑……
「你在定王府昏迷的一年多,我每天晚上都默默地呼唤著你,生怕你就此沉睡著永远离开了我。我那些呼唤,你可听见了么?……呵呵,我真傻,你其实是再不想见我,再不想听见我说话了吧,又怎么听得到呢?可我,还是愿意用生命换得你的醒来……所以一听到你再也撑不下去了,我只好孤注一掷地发难,为的就是有资格向皇上讨那颗世上仅存的碧莲丹……其实,我倒宁可在朝堂上就直接死了呢,再不用面对你醒来后对我的冷遇。可是,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没有怨言,因为我爱你,我爱你,而且我知道,你也爱过我……这样,已经足够了……」
大门外的低语渐渐消失了,我却仍旧痴呆了一般站在原地。做卧底的苦我自己已是深有体会,况且叶昀那时承受的重压比我当年在望胤居更是重上十倍百倍!他都能原谅我以前带给他的伤害,可我,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他呢?难道,正如郁轩所说,我只是在赌气么?
很久以后,我蓦地惊醒——「这样,已经足够了」——叶昀,你到底要干什么?一把拉开门闩,我推开大门,然而苍茫夜色中,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我顺著山庄前唯一的道路追了下去,猛地想起路前方正有一条大河!脑子里嗡地一声响,我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顾一切地朝著河边跑去。
然而毕竟是尚未调养康复的身子,跑著跑著我的眼前已是一片眩晕。待看到叶昀正慢慢走入河中心的背影,我心头一阵大痛,眼前一黑便跌倒在河边。
不,此刻绝对不能晕过去!我狠狠地一咬舌头,让剧痛逼著自己清醒过来,朝著河中央只露出半截头颅的叶昀大声叫道:「叶昀,我不准你死!」
叶昀明显听见了我的声音,身体一僵,站在河水中不再动弹。然而我看著河水被夜风掀起波浪,已荡漾到了他的耳廓,立时就要没顶,情急之下扑进了水中,奋力向他游了过去。
「泓,不要下来!」叶昀没有料到我会跳入河中,震惊了一瞬便连忙向我扑来,拉著我的手奋力往岸上靠。跌跌撞撞地喝了几口水之后,我被他拉著脱离了河水,浑身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地跌倒在河岸上。
「泓……泓……」叶昀想说什么,却已语不成声,只是一遍一遍叫著我的名字。
「为什么要死?」我怒目瞪著他,心中却是失而复得后的惊喜。看著他清瘦憔悴的容颜,心中不由大是心痛。上天知道,方才见他在水中,我真是恨不得随他死了才好,什么委屈,什么意气,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没有……」叶昀低下头去,「方才忽然觉得自己好脏,想到河里去洗洗……」
「不许说自己脏。」我忽然霸道地伸手堵住了他的唇,「我们都不脏,都象树上的玉兰花一样洁白。」
「泓……」叶昀轻轻含住我的手指,水湿的身子在夜风中发起抖来,却不敢向我靠近,「我好冷……」
「靠著我就不冷了。」我伸手搂住了他,鼻子酸酸的。
「可是……你比我还抖得厉害啊……」
「那不是因为冷……」
「我知道了。」叶昀的眼中蓦地蓄满了泪,「因为——你哭了,你哭了,你为我哭了。」
「嘘——别这么大声,给别人听见多丢脸。」我抹著脸上的泪水,却发现根本抹不完。
「泓……」叶昀忽然一把抱紧了我,大声道,「我爱泓,我爱沈泓,我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拜托,你是有名的才子也,说话怎么老是重复……」我一边擦眼泪,一边笑著打趣他。过去的苦实在太多了,从现在开始,我要我们的生活中永远只有欢笑。
「我偏要重复!」叶昀也流著泪笑起来,「我爱泓,我爱泓,我爱泓……唔,不许又这样堵人家的嘴……」
「对了,我还要审你呢……」我忽然离开了他的嘴唇,有些恍然地问道,「怎么这么巧,你在门外恰好被我撞见了?」
「是……嘉木皇子教我的……」叶昀蓦地涨红了脸,「他说你夜晚睡不好,我多来几次肯定能被你踫见……谁让你不肯见我的!」
「好啊,老实交待,你在我家门口待了几晚了?」
「我今天第一次来,运气好就踫到了你……」叶昀忽然有些伤心,「我原本想过了今晚就不再来了,找个破庙出家做和尚去……」
我哼了一声,拉著他就走:「走,找嘉木去!」
「泓……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好了……」
「我当然得找他!」我再也绷不住脸,放声大笑起来,「我要去谢谢他啊!」
文字玉兰山庄中,我的卧室里此刻正燃著熊熊的火盆。
「最后一块。」叶昀把一块木架的碎片扔进火盆,仰起脸向我笑道:「从此,再没有玉兰刑架,再没有痛苦和屈辱,只有泓和昀两个相爱的人……」
「相爱的人要做什么呢?」我坐在床上,看著他不怀好意地笑。
「你真的想吗?」叶昀看著我,有些试探地问。
「当然想了。」我坏坏地看著他,「我要把过去一年里没做的都加倍讨回来!」
「真的吗?」叶昀轻轻抱住我,笑道,「不许后悔哟。」
「当然不后悔。」我暗地里抖擞精神,却不妨被他拥著倒在床上。「你在做什么?」惊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被他解开,我微微一惊。
「象过去一年里一样啊。」叶昀轻轻地吻著我的脖子,说出了一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过去一年里,都是我在上面……」
啊!我不由叫了一声:「你是说,蕴炎在下面?」
「是啊,因为他喜欢在下面,是不是很奇怪?」叶昀一脸无辜地看著我,随即吻住了我的唇,「放心,我对你会很温柔的,才不会象对他那么粗暴……」
啊!我再次大叫一声,假装晕了过去。
「哼,不相信我?咱们试试看!」
一时间,温暖的火光中,春光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