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连衡,我现在正在参加老姑姑的追悼会,看著台上有那么多她老人家曾经的同事邻居伤感地回忆著她的平生,我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我想起了她送我去上学,想起了她偷偷和老师站在窗外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想起了好多好多!我却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是我回头,总觉得她正站在阳台上笑眯眯地往这里张望看著热闹!她最喜欢人多热闹的啊,可是,可是,我为什么却找不到她!」
……
「风连衡,我正躲在老姑姑家的厨房里。外面客厅里卧室里聚集了好多好多的人,都在说著我的老姑姑怎样怎样,我看著厨房里的所有摆设,可乐瓶里装著小米装著绿豆,不用问,也是我的老姑姑亲手装的,可是东西在,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看著那一针针缝起的小碗垫子,看著那舍不得丢掉的一捆捆的纸盒子,我的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
「风连衡,我正在送我老姑姑去火葬场的路上,看著熟悉的常常回家要走的路,我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我还记得二十多天前我从家里送她上车回家,却只顾著和司机说话,告诉他到哪里停,连一声再见也没有和老姑姑说,我真的很后悔!」
……
「风连衡,我正在等候老姑姑的骨灰!我拼命想拽住老姑姑,却还是眼睁睁看著她被推进了火化间!表姑喊了一声妈昏倒了,几十人哭声震天,可我却哭不出来!只是眼泪一直流一直流!风很奇怪,原先一直往南吹,可是现在,风却笔直地向北走过去,老姑姑也一定在跟著风往北走吧!因为生她养她的家就在不远处的北山上啊!我希望风就这么地吹下去,老姑姑魂归故里,可以去见到我爷爷,可以去和她的二老爹娘团聚,可以和哥哥团聚!我替她高兴!可眼泪却停不下来!」
……
「风连衡,我站在老姑姑的老家里!多奇怪,老姑姑从来没有在这里住饼一天,这里却是她的老家,是她的埋骨所在!好多好多的人跪在她的棺木前痛哭流涕,可是,可是其中到底有几人是真心!我是她最最亲近最最血脉相连的亲人啊,却只能是娘家人,连她的棺木也踫触不到!好多人都劝我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没有哭啊,只是眼泪总是一直流一直流!」
……
「风连衡,老姑姑的葬礼要持续五天,我每天都想守在这里,近不了她的棺木至少能在近处守著她!可是我不能看她的遗像,因为只要一看到她的笑脸,我的眼泪就一直流一直流!明明是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啊,为什么却忍心在一连五天的社戏上都不来看上一看!哪怕只是一眼!」
……
「风连衡,老姑姑马上就要入土为安了,棺木已经移上了灵车,可是,我却连灵车的边沿都不能靠近!表姐把我扯上了离灵车很远很远的一辆车,我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记得今年年初老姑姑和我们一起去给爷爷上坟,她还笑著说她喜欢热闹,如果她没了一定都要哭著给她送葬!我哭,一直一直地哭,从家一直哭著送她到坟地!可是,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路,老姑姑能寻到回家的路吗?她只是逢年过节才和老姑父回这里一趟串串亲戚,她能在这里长眠吗?她是那么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
……
「风连衡,昨晚我梦到老姑姑了!很开心啊,就像平常的一样,却又和平常一点也不一样!我坐在车里,她站在车外,我说不要老站著啦,快点回家歇歇脚!她笑眯眯地递给我一个红包,然后车开动了!我是哭著醒来的,我好后悔,为什么不多和她说两句话,为什么还是没有和她说一声再见?眼泪还在一直流一直流!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的来停下!」
……
手机慢慢地合起。
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条短信。
自她回家奔丧之后,连接他与她的,便是这长长而又简短的八条短信。
电话,一通也无。
只隐约听王燕说,她为老姑姑守完一期,便又飞深圳了。只听王燕偶尔提起过,她又飞回来了。只听王燕担忧地说,她不知为什么,很坚决地从工作了五年的公司辞职了。
而后,她的消息不再有。
抬头,天空湛蓝,碧空如洗。
今年的夏,早已在不经意间过去。
而他,才不过见过她三次面,收到她八条短信,认识她,不过仅仅两个月,短短的六十天,而已。
仅此而已。
再次见到她,他恍惚如在梦中,愣愣地看她站在那里,抱著一叠报纸,笑眯眯地朝著他招手。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加速再加速。
而后大踏步地朝著她奔了过去,不管超市卖场里工作的员工们投来的惊讶眼神。
「嗨,好久不见。」她笑眯眯地歪歪头,吐一吐小小的舌尖,「不会打扰你的工作吧。」
「啊,没的事,我已经下班了,反正回家也没什么要做的,所以再转转。」他快速地接口,贪婪的眼,尽量以不引她注意地望向她。
还是那张圆圆的脸,却瘦了好多,原本圆润可爱的下巴微微露出了小小的尖。一双不大不小的眼清清亮亮的,撞到了他的视线,粲然一笑,瞬间夺去他的呼吸。
心跳,怦怦作响,似乎就在他的耳边。
脸,蓦地发烫起来。
转头,他咳嗽一声,而后仓促地笑一声,「你等我一下啊,我去交代一下,这里太闷,咱们出去。」不等她同意或拒绝,他便转身就跑。
「喂,风连衡。」她却还是喊了他一声,他回头,粲然的笑再次撞上他的眼,「那我在超市门口等著你哦!」挥挥手,她轻巧地转身,走了。
他呆呆地望著她轻快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心里好紧张好紧张,紧张得他想大大地、拼尽全身力气地大喊一声!
「喂,风哥,你女朋友?」
一旁探头探脑盯了他半天的同事好奇地走过来,贼笑著拍拍他紧绷的肩膀。
「啊?」他吓了一跳,而后笑了起来,「是啊,我正在努力地追!」
终于将加速的心跳压回正常的跳动范围,他深呼吸再深呼吸,早就不耐烦的双脚立刻走向她。
她坐在超市旁的休息椅上,抱在怀里的那叠报纸正平铺在淡蓝的桌面上,悠闲地一手支著下颌,她慢慢地看著。
「小段。」他招呼一声,在她对面坐下来,「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
……我可以理解成,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吗,嘉嘉。
「哈,燕子没告诉过你吗,我现在是绝对的闲人一个——我辞职啦!」她抬头,耸肩大大地叹一口气,「说实话,我也挺不适应这样整日无所事事的。虽然上班的时候也是整天的浑水模鱼,可毕竟偶尔还有事做啊。哪里像现在,除了吃除了睡,就找不到要做的了!」说罢,她扮个无可奈何的鬼脸。
他笑起来。
「笑什么啊?」她瞪他,将报纸翻过来翻过去,「现在才知道有工作是多么多么的幸福啊!」
「如果你每天像我这样奔来奔去的,就绝对不会这么说。」他还是笑,普通的面容因为开怀的笑耀眼了不少,「早起晚睡,每天累得像条狗。」
「噗!」她也笑起来,「燕子也是这么形容她自己的。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说我在原先的单位闲散惯啦,等一下再找到工作,绝对不会适应那种快节奏,到时候就会明白我原先是多么多么幸福!」
「不管闲散不闲散,已经上了好几年的班,还是好好休息一阵再说吧。」他望了望她正在翻的招聘专刊,语气是不由自主不能控制的温柔。
「我也想休息一下啊。」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咧嘴笑笑,「我回老家窝了半个多月,然后妈妈嫌我整天走过去走过来的碍眼,就把我又给一脚踢了出来,说不想再养我这个好吃懒做的米虫。」揉揉眼,她可怜兮兮地吸吸鼻子,「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小孩。」
「胡说八道!」他忍不住笑著伸手扯扯她搭在肩上的长长大辫子,「你现在住哪里?」
「燕子家呗。」她笑著抢回自己的辫子,自己抓在手里摇摇辫梢,「本来高丽邀我去住她家的,可我才不想去,我知道她打著小算盘呢,还不是想要我去做免费劳工。」
「哦?」他扬眉,催促她往下说。
「这不快十一了嘛,她十月二号结婚。现在整天忙著准备嫁妆准备照结婚照准备新房子。」手指一点一点地敲击著报纸,她叹,「我在她那儿住了一天就累趴下了!天啊,结个婚怎么那么难啊!」
「人这一生的头等大事,总共有几件?结婚,多好的事,怎么会难?」他笑吟吟地也将手指点上报纸,「就算真的很累,也是心里欢喜的累。」
「哦?」她眼亮晶晶的瞅著他,不怀好意地勾起红润的唇角,贼贼地笑,「看来风先生是很有经验的嘛,哦——」她将尾音拉得长长,「快快从实招来,风连衡!你老实告诉我,你结过几次婚啦!」
「就你胡说八道!」他举手作势要打她的头,被她笑著闪过,「你可千万不要破坏我名誉啊,这里是我的地盘,被我同事不小心听到了,还以为我是多么花心的大萝卜哩!」
「花心的大萝卜怎么啦?我最喜欢吃花心萝卜了,很甜很脆赛过大鸭梨的!」她瞪大眼楮反驳。
「那好,整个送你吃,要不要?」他笑著扫过她的笑颜如花,心,加速跳了下。
「现在到底是谁在胡说八道啊!」她一下子扑到报纸堆上,侧头瞧著他的笑脸,重重地吐口气,「燕子好像告诉过我,说——是你的朋友张大郎先生告诉她的哦!」她先提前声明,免得他到时候报仇却找错了人。
「张大郎?」他先瞪她一眼,「什么绰号啊,小心他听到了跟你急啊,你明明知道自从他在王燕子小姐那里被一脚踢飞后,身高就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对了,他同你们说我什么坏话了?」
「先生,张大郎先生哪里肯说您老先生的坏话啊——是夸奖好不好!」
「那好,请问,他对你们夸了我些什么?是说我貌美如花,还是说我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或者,」他故作沉思状,「难道他告诉你们,我对党对人民忠贞不二,向来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哇哈哈……」段嘉再也忍不住地埋头狂笑,手指哆嗦嗦地指著他的鼻尖,笑到不能喘气,「天哪!地哪!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啊!你哪里有他说的温和内敛啊!你明明就是一张嘴舌灿莲花!」
「我是挺温和内敛的啊!」他仿似没瞧到她的笑不可抑,还在很认真地掰著手指头,「我从来不跟人多夸我的优点,我也很少告诉人家我是多么的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更是从来不把我的爱国爱民拳拳之心显露于外——我这样还不够温和内敛吗?」
「够,够,够!」她快笑到地上去,「好啦好啦,算我求求你,算我拜托你,老兄,麻烦你赶紧合上你的大嘴巴吧!我实在不能、不能再笑了啊!哎哟,我的肚子!」
「小泵娘,现在知道了吧!」这时,他才也哈哈地笑起来,普通的脸上神采飞扬,「这是给你一个教训,千万不要和嘴皮子利索的人斗啊!」
「拜,拜托!」她喘著气笑到眼泪都飞了出来,「我只是想夸你口、口才好啊,你也、也太激动、激动了点吧!」
妈啊,她好久不曾这么笑过了啊!
「还在说好话啊!」他狠狠地拧拧她的圆脸蛋,在她瞪的同时飞快地缩回手来,「如果刚才我不这么说,你绝对不是要夸我口才好!说不定褒贬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两面三刀、八面玲珑、人面鬼胎——」
「哇哈哈,停!麻烦停下来!我实在是、实在是不能再笑了!」她再次抱著肚子狂笑,上气接不上下气,「真的!我的肚子实在是疼、疼死啦!」
「怎样,服了吧?」他恢复笑微微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擦擦一脸笑出来的泪。
她不说话,还是笑,朝他用力地比出大拇指。
这个男人啊,这个男人啊!
突然发现,和这个男人一起,根本不用担心冷场没有话题,这样子的相处,还很,快乐。
笑够了,闹够了,她终于有机会说出来意。
对他那次的帮助,很认真地说一声谢谢。
「朋友之间,哪里需要计较那么多。」他听完她的客气道谢,很淡地笑了声,轻描淡写地便转移了话题,「对了,你准备找什么样子的工作?我们超市现在正在招文秘还有出纳,要不要来试试?」
「啊,不了。」她笑著摇头,耸耸肩,「我不想再做老本行了。」
「为什么?会计的工作很好啊,找起来容易,你又有大把的经验。」
「当了五年的会计,有点烦了。」她吐舌头,右手抓抓额上的散发,「再说,你没听人说过吗,会计会计,一脚踩在监狱里。」再一笑,想了下,才低声说:「我实在不想做亏心事。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对党对人民忠贞不二,有一颗爱国爱民拳拳之心……」说到后来,又开始笑,脸红红的,似乎说这番文绉绉的话很不好意思。
他微微一笑,隐约明白了她坚决地从工作了五年的公司辞职的真正理由。
「好啦,那你想从哪一行从头再来?」
「很头疼。」她今天似乎很偏爱耸肩,「毕竟懒散惯了,找一个节奏快的工作吧,怕很难适应。再说了,我已经五年没有应聘过啦,连现在应聘时要说些什么话才容易过关都不了解。」
「不用著急,慢慢来。」他笑著拍拍她的肩,给她鼓励,「多上网看看,那里面关于应聘的东西很多,著装啊,礼仪啊,应聘的注意事项啊……一点一点地来,千万不要著急著找。」
「不著急?说不著急是假的啊!」她叹一声,呆呆地望向湛蓝的天,神情似乎迷茫起来,「总这么的工作工作下去,到哪里才是一个头?人这一辈子,除了挣钱以满口腹之欲,就没有别的了吗?这么庸庸碌碌的一辈子,我总觉得很不值得。」
「这大概就叫做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吧。」他轻轻地说给她听,「怎么会觉得庸庸碌碌呢?我们有追求,有需要守护的人,有梦想等著我们去实现。我们——」
「老兄,你实在有作演说家的天分啊!」她突然笑嘻嘻地打断他的话,仿佛刚才的迷茫只是他的错觉——她还是开朗爽朗的那个她,「我只是发发牢骚嘛!我实在怕了老师的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