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风轻轻吹著,入秋的凉意透入窗内,床上的男人正好眠。
叩叩、叩叩叩……
男人夹被翻了个身,继续沉眠。
叩叩、叩叩叩……
叩叩、叩叩叩……
从远而近,一声声的敲击声像是追魂钟般,赶走他好眠的情绪。
樊匡翻身而起。「搞什么?!」
懊死,是谁一大早像催魂似的猛敲?!熟知他的人都了解,只要谁胆敢在他尚未清醒时上门,就要有心理准备将被他如万马奔腾的起床气延烧!
叩叩、叩叩叩……
又来了,樊匡气急败坏地套上外衣,面色阴沉地踱出房门,循声来到厨房。
一抹纯白的影子正忙碌地在厨房里洗洗切切,方才的声音就是来自于眼前的不速之客。
他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女人此时不是应该在遥远的欧培山庄吗?既然逃回台北,又回来干嘛?度假吗?
梅薇被这突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她转过身,看见了脸色铁青的他。
「嗨!」她低声打招呼。「我回来了……」呃,他的表情好像很不高兴看到她。
「究竟是我没清醒,还是你有毛病?大清早跑来我家做什么?」樊匡双手环胸,不悦地发现,狂飙的起床气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竟被满满的思念所取代。
「这……」梅薇无法反驳,只好持续以无辜的笑容示好。「因为有了突发状况,所以我必须回去处理,不告而别,真的很对不起。」她以淡然的口吻隐藏住自己的情绪,她不希望因为父亲生病的事,而表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这会让她感到难堪。
「你的事我没兴趣听。」她的鼻子红红的,眼眸微肿,像是刚哭过。樊匡撇撇嘴,转身走开。
望著他冷漠的背影,梅薇除了自信心严重受创之外,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酸涩自心口泛开。她低下头,难过地喃喃自语,「我以为——」
突地,一阵冰凉湿意触上她因沮丧而开始灼热的双眸。
「你吵醒我,就是要让我看你的哭相?」
她抬头,正好接住樊匡递来的湿毛巾。
「谢……谢谢。」
他撇撇嘴,哼道:「丑死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她赧然地笑了笑。他小小的举动,像是在她平静的心湖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起初没有大大的震动,但渐渐泛开的涟漪却是一圈又一圈,牵引住她的心绪。
「好了,你一大早来我家干嘛?」樊匡没有问她是如何进门的,想也知道是白云做的好事。
梅薇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问道:「你还是不愿意答应我的要求吗?」
「又来了。」这女人听不懂国语吗?简直烦死了!樊匡站起身,下了逐客令,「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要休息了,请离开。」他决定的事,没得商量,求几次答案都一样。
「那么,以后请多多指教了,樊大哥。」梅薇抿著笑意,很恭敬地向他鞠躬。「我是梅薇,新来的房客。」
樊匡闲散的神情忽然被一抹严厉取代,他瞪著她。「你说什么?!你要住在这儿?」这是新的玩笑?
「恐怕是这样没错。」她正经地点头。
真是的,他的表情像见鬼一样,她有这么可怕吗?
「白云在搞什么鬼?!」他气急败坏地吼道:「不行,我不答应!」
白云是嫌他太闲了吗?明知梅薇的意图是什么,竟还让这个麻烦的女人住进这里?!
「白云姐说我可以安心在这里住下。」梅薇拿出白云与她签订的契约。
「连契约都签了?!」他瞪著那张薄薄的白纸,忍住撕碎它的冲动。「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可能点头,你别白费力气了。」
「我也说过,我有我的坚持。」论执拗,她可不输他,她已经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了。「只要还有机会,我就绝不放弃。」
「你——」
她甜甜地笑了笑。「对了,我不知道你早餐喜欢吃中式或西式的,所以每一种都准备一些,虽然比不上你的手艺,你就将就点吃吧!」
樊匡脸色铁青,表情难看地掀了掀嘴角。「你别想打动我,我不可能答应你的要求——」
「总之,从今以后请多多指教。」不等地说完,她甜美一笑,挥挥手后,便牵起他的狗儿。「你慢用,我先带阿诺去慢跑了。」
这女人……先前不是怕狗怕得要死,怎么这会儿又自愿牵著阿诺出门了?
望著逃出门的女人及忘恩负义的阿诺,他愠恼地灌下一大杯鲜奶,希望降降胸中的怒火。
「无论你怎么做都没用的,梅薇。」他冷笑。
这下,事情好玩了。
※※※
「他这两天都没什么反应,是不是真的惹火他了?」
房间里,梅薇抱著电话小小声地问道。
「没反应……这情况是有点古怪。」白云在话筒的另一端沉吟。基本上,以她对樊的认识,他向来是个有来有往的男人——有恩必还,有仇必报。要是没反应,那才应该小心。「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反正我们约也签了,即使他再怎么不愿意,也拿你没办法。」
「说得也是。」梅薇点点头,放心不少,又和白云闲聊了一会儿后才收线。
她正想去厨房倒杯水解解渴,才一开门,一股令人垂涎的香味便窜入鼻息,直通四肢百骸。「什么味道?好香……」
循著无形的香气,她来到了厨房——
入眼的伟岸身形,像磁石般紧紧吸引住她的视线,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当男人褪去强势的外衣后,恬淡居家的气息,竟是那么的教人难以移开目光。
她所认识的男人当中,从来没有一个能让自己这么震撼的,即使是她的父亲、男性朋友,对他们来说,厨房像是无形的禁地,非到必要时绝不靠近,而樊匡……原来,一个男人在厨房里,竟是这么合适,这么让人感动、难以抗拒。
她吸吸鼻子,兴奋地跑向前。「哇,这味道……是爱尔兰乡村炖肉吧?」她著迷地闭上眼楮,沉醉在被香气缭绕的幸福中。
「没错。」樊匡眼底闪过一抹狡诈的笑意,他称许地道:「你对美食的敏锐度的确让人惊讶。」
「呵呵,没有啦!因为从小接触美食的机会比别人多而已。」他难得称赞自己,反倒让她不好意思了。「需要我帮忙吗?」
真是个单纯的女人。「汤匙。」
「喏。」她递给他。
樊匡修长的手指拿著汤匙,仔细地试著味道。
优雅的动作,专注的神情,他在厨房里的模样,实在与印象中忙碌不堪的厨房后台截然不同。不可讳言,他是个令人「惊艳」的男人,不单指外表,更重要的是某种教人移不开目光的特质……看著看著,她出了神。
「对了。」突然,樊匡出声。「上次你说所谓的‘美食’,是吃了之后会让人感到幸福的料理,听了你独特的见解后,我很想知道,有例外的时候吗?」
「当然有。」难得能和平相处,梅薇慷慨与他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对我而言,只有两种情况会让我捶胸顿足,其一是名不副实,其二就是看得到却吃不到,尤其是后者,那种只能流口水干瞪眼的感觉,真会让人整天脾气暴躁、心神不宁呢!」
「有这么严重?」樊匡不著痕迹地收起得意的笑容。
脾气暴躁、心神不宁……那真是太好了。
「你看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梅薇不解地睐他。
「美食当前,简直让人兴奋极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他笑咪咪地说道。
「呵呵。」没错。她快乐地探头望向炉火,那锅炖肉正滚烫著,香味四溢。她点头附和道:「我完全赞同你的话。」
那色泽、那味道……如果能尝上一口,就能感觉到肉质的弹性与鲜美了……梅薇的表情随著滚烫的肉汁而更形兴奋。
突然,一双长臂横过她的面前,关上炉火,硬生生地端走了那锅炖肉。
呃?!梅薇吞口水的动作一顿。
「对不起,我想你对美食一向有自己的坚持,这种不入流的东西,应该不会让你有‘幸福’的感觉吧。」樊匡状似抱歉地笑了笑。
「没……没关系,我肚子并不、不饿。」真尴尬,她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他摆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还好是我误会了。」
「啥?」梅薇赶紧转开「饥渴」的眼神,强迫自己看向天花板。「不过,你这次烹煮的分量还挺多的……哦,我知道了,因为你的食量比较大——」
「这是阿诺的午餐。」
「什、什么!」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阿诺?」
这么美味的东西,她没机会吃到,而那只狗竟然有份……不是她歧视阿诺,而是……太不公平了嘛!
「汪汪!」本来在客厅的阿诺也开心地呼应两声,跑了过来,像是跟她炫耀似的,绕著她打转。
「知道了,知道了,那是你的份,我才不会跟你抢。」梅薇没好气地退了一步,瞪了樊匡一眼,见他笑得十分愉快,她才恍然大悟。
好恶劣!她现在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亲切地与自己闲话家常了,瞧他好笑得那么开心,根本就是有预谋的嘛!
套她的话,故意让她口水直流,却又吃不到,这人根本是恶魔,真想掐死他、掐死他!
梅薇用力转开头,毅然决然地步向大门。
后方凉凉地飘来一句:「都已经是午餐时间了,你要去哪儿?」
这恶魔居然还敢问?
「多谢关心,不受欢迎的房客要出去觅食了。」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气呼呼地狂飙出去。
「汪汪!」阿诺丢下吃了一半的炖肉,奔至厨房门口观望。
樊匡瞄了狗儿一眼,「阿诺,怎么了?」
「汪……呜……」
「阿诺?」
他很惊讶地发现,向来很挑人的阿诺,居然会担心那女人?!
「汪……汪……」阿诺靠在他脚边,撒娇似的低叫。
「要我别赶走她?」他不可思议地低喃。「阿诺,你知道她为什么要留下来吗?」不是为了他,也非为了阿诺,而是为了一间饭店,为了那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欧培山庄。
「汪汪!」
樊匡蹲下来,失神地抚著阿诺柔顺的毛,脑海里隐约传来她柔美坚毅的嗓音——
我有我的坚持……只要还有机会,我就绝不放弃……
「汪!」
他吁叹一声,轻道:「你放心,那女人不会这么轻易就离开的。」
樊匡并没有发现,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他唇边浮现一抹了然的微笑。
※※※
「真是好过分!」
「怎么啦?」白云帮几桌客人结完账后,好不容易得了片刻空间,就看见梅薇旋风似的卷进店里。「瞧你气呼呼地冲进来,到底发生什么事?」
梅薇气闷地大吐苦水,将刚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白云姐你说,他是不是欺人太甚?」
「呵,原来如此。」她大抵明白樊匡的用意,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先别气了,你不是还没用餐?来道夏威夷亚细龙虾卷如何?这是今天新推出的菜色哦!」
「不了。」她一点胃口也没有。「气都气饱了,哪还吃得下?」
「没想到樊的影响力还挺大的,为了他,你连享受美食的乐趣都可以放弃啦?」白云开玩笑地道。
她皱起眉头说道:「白云姐,你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好像别有含义,不是我想太多吧?」
「呵呵。」白云笑得很奸诈。「一定是有人心里有鬼,自己对号入座了。」
这个误会可大了!
「白云姐,你可别误会了,我是气他、气他——」她想了又想,终于郑重地抬起头宣布,「事实上,我会这么生气是因为……他对阿诺比我好——」
话声甫落,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听听她说了什么蠢活?!
「哦?」白云则是对她眨眨眼,一副准备听八卦的神情。「我是不是听错了?你怎么会跟阿诺争宠啊?」
「我——」梅薇为之语塞,一时间,居然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算了,好像愈描愈黑了。」
「好啦,好啦,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白云笑出来。「好歹我与樊相识比你早多了,他的个性如何,我会不清楚吗?」
「是吗?」她的表情看来可不是这么回事。
白云赶紧收起过于灿烂的笑容。「别这样,真的生气啦?」
「没的事,只是——」她有满腹委屈想一吐为快,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嗯,该怎么说呢,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她喃喃自语,末了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尴尬不已。「呃,我的意思是——直到现在,他仍处心积虑想赶我走。」尤其当他得知她将成为他的房客时,那排斥的话语让她很受伤。
「我倒不这么觉得。」白云摇头,不表认同。「如果你前几天踫到他的话,就不会这样想了。」
「是吗?」沮丧的梅薇漫应一声。
对于她的反应,白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这样说吧,没有人会习惯独来独往,除非环境使然。」
梅薇注意到她话中的忧伤,不禁心生一股愧疚感,掩去了方才的愤怒与沮丧。「对不起,我的沮丧影响了你……」
白云摇头,要她别在意。「小薇,你与樊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觉得他如何?」
「他啊……」梅薇蹙眉,想起初次见面的情景,以及在「阿尔卑斯」的第二次相遇,还有那些跟在他身后慢跑的早晨。「怎么说呢,总觉得他习惯拒人于千里之外,即使笑,眼底的寂寞却骗不了人……」
白云听到她的话,颇感意外。
樊善于掩饰自己,因为曾经受伤,所以他选择将心密密包覆,无形中在自己与外人之间筑起一面高高的墙,而今小薇竟能读出他的心思,那么是否代表她是懂他的?又或者,在她面前,他总是以最真的性情来面对?
白云缓缓扬起嘴角。「愿意听我说说有关樊的事吗?」
虽然梅薇在心底告诉自己,他的事与她无关,但话一出口却是——
「他怎么了?」她气恼自己的多事,樊匡的事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更不该只因为那双寂寞的眼眸就心神不宁,像是投入深深的海底,感觉即将窒息……
白云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应该不知道吧,樊……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孤儿。」
甭儿?!
这两个字像惊雷打入她的脑海,敲出心底的微微疼痛。她从小失去母亲,能体会孤独的苦涩滋味,可她比他幸运,还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父亲,不像他,只有一个人。
「很惊讶?」白云轻啜了一口水,才又道:「那大约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父母佯装去买东西,将他丢在餐厅前,那是个寒流来袭的圣诞夜,每一家都在快乐庆祝的欢乐节日,却是他成为孤儿的第一个日子。」
「天!」梅薇捂住嘴,不敢相信世上居然会有这种事?!「父母不该是孩子的依靠吗?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宁愿舍弃自己的孩子?」
「没办法,他们都自身难保了,事业失败,沉重的负债早已让他们心力交瘁,只好忍痛丢下孩子,唯有如此,樊才有机会翻身。」
「不是这样的。」梅薇心痛地道,「没有人愿意分开,我想如果让樊匡自己选择,他也许认为三餐不继会比被遗弃来得好。」
难怪……樊匡会不时流露出那样孤寂的眼神……那时他才多大,就必须提早认识这个无情的世界?
「后来,那餐厅的老板收养了他,自此之后,他靠著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独立,成为今日成就非凡的樊匡。」白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叹气,又继续道:「告诉你这些事,是出于我的私心,打从你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认为——你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梅薇轻蹙眉头,无心思索白云话里的含义。她闭上眼,难以分辨此时心底隐隐浮动的情绪是什么?「我不知道,或许只是——」
白云微笑道:「你了解他,不是吗?」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你呢?也许你才是最了解他的人。」像樊匡那般傲气的男子,要他将内心世界说出口是很困难的吧,而白云却对他的事了若指掌。
「呵呵。」白云了然地笑了笑。原来,小薇误会了自己与樊的关系。
梅薇闻声抬头,发现她柔美的容颜带著纯净坦然的笑容——
「呵,我忘了跟你说,我就是当年那位餐厅老板的女儿,樊匡是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