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华胜衣,你又休沐了呀!听说你们又打仗了,关外的蛮子想闯入关内抢粮,被你们打回去了……」
蜀地春旱,夏热,秋雨,冬冷,因土地肥沃,物产丰盛,如油菜籽、甘蔗、红黄麻、桑蚕、茶叶、水果以及川贝、川芎、虫草、杜仲、鹿茸、麝香、黄连等中药材。
因为养蚕,因此有蜀锦、巴缎、夏布和蜀绣,石刻、竹器、绢扇、陶器、玉器、微雕等传统手工艺也十分有名。
在宁知秋一家的带动下,整个流放村也兴起养蚕之风,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蚕室,由宁家统一收购,再转手卖给前来采购的商人,或是做成蚕丝出售。
一条轻到不到三斤的被子,宁知秋可以卖到几十两,而且人人抢购,手慢的还抢不到,得预作订购等下一批蚕,是有限量的。
蚕丝不是棉花,能大量种植,要做出一床好的蚕丝被得挑出最好的蚕丝,次一点的都不行,数以万计的蚕儿一季最多做出十床蚕丝被,还得经过多道工序方能成口。
物以稀为贵,不卖高价不行。
不过这也是这一、两年的事,头一年还没人要呢!肯定盖不暖,宁知秋便弄成几件薄薄的秋被,送给城里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当是节礼,先让人试用。
人穷有人穷的做法,她拿了华胜衣借她的一千两——其中五百两算是入股,买下最大的山头,有一千五百亩大,她让人上山除掉一些长得太过高大的树木,省得影响桑树的生长,谁知意外的在山里发现水杉、银杉、红桐、楠木、连香树、水青树等珍稀树种,她心喜之余,叫人砍了几棵珍贵的百年香楠、银杉,卖了的钱用来在村里买地种桑。
如今流放村有一半的土地归宁家所有,宁知秋及其家人名下拥有七座桑园、十间蚕室,村里的养蚕人家要向他们买培育好的幼蚕及桑叶,宁家俨然是当地第一富户。
但是他们一家念旧,并未搬离流放村,只是把周边的屋子全买了,除了华胜衣的屋子之外,他们另起了房舍,盖砖屋阁楼,又买进十余名仆婢。
宁知槿不再掌厨了,有厨娘,还有丫头,周氏身边多两名十一、二岁的小丫鬟和一名婆子,以及帮忙养蚕的下人。
老驴子功成身退,在驴房养老,宁家父子三人出入身后跟著小厮,家中多了两辆马车,村中的学堂里面有一百多名学生,有的还是闻名远道而来,因此还盖了住宿的宿舍,让外乡的学生免于长途奔波。
原因无他,宁锦昌头一年教的八名学生在来年的童生试全都榜上有名,有三人还顺利考上秀才,惊动了地方和县府,等到第二次招生时,又涌进不少爱子心切的爹娘将儿子送来,将课堂里挤得快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基于能力有限,所以最多只能收百来名,分成两班,由宁锦昌和宁知理传授课业,再多便不肯收了。
身为夫子,宁锦昌在意的是教书,而不是钱,有多少本事做多少事,不必勉强,他依然率性而为。
宁家几个孩子倒是想孝顺老父,合计著想盖书院,让父亲当山长过瘾,可惜苦于银子不够,还在发愁。
倒是宁知秋的「私产」发屏得不错,她鼓励种蔗,在华胜衣的协同下弄了个制糖厂,每年能产十几万斤的白糖,但她还在「还债中」,因为制糖机是华胜衣透过关系由工部那儿弄出来的,造价不菲,她每年都用三万斤白糖抵债,得还五年。
其实她还是有赚头,还赚得不少,只是不痛快赚来的银子还要分给华胜衣一半,因此对他的称呼显得不甚恭敬。
「你刚喊我什么?」这丫头胆肥了。
「华胜衣。」他是纸扎的老虎,看起来凶,实则拿她没辙。
身形又更显高大的华胜衣如同一座山,笼罩在身材纤弱的娇俏女子上头。「改不改口?」
「不改。」他每年拿她那么多银子,她恨死他了。
坐享其成指的就是他这种人,没出半点力却拿尽好处,忙的是她,得利的是他,有损懒古人生存法则,这仇恨结得可深了。
「宁知秋,你不是孩子了。」他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一丝自己没察觉的柔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这些年来淡了许多。
但也仅在她和宁家人面前,换成他人,他就是一块冥顽不化的冰石,又硬又冷,生人勿近。
她警觉的往后一退,「你……你不许再打我的屁……呃,那里,我长大了,不是没三两肉的小泵娘。」
深邃的眸光往她胸前落下,嘴角一弯。「的确是长大了,至少分得出前后,可喜可贺。」
「婬魔,你看哪里?!」下流!
她双手护胸,手心下的隆起足以骄傲。
经过几年的调养,她发育终于正常,不但长高了,还有胸有腰,身段柔美,宛如池边的白荷,摇曳生姿。
但她还是宁家最矮的一个,努力挺直背脊也只到华胜衣的胸口,站在挺拔如松的他面前宛如一摇摇欲倒的忍冬,想办法长大仍不敌大树的伟岸,显得渺小而需要呵护。
「你今年十五了?」他风马牛不相及的冒出一句话。
眼如秋水的眸子一眯,「下个月就及笄了。」
「我上门提亲。」他年岁也不小了,该娶妻生子。
她一怔,继而暴怒。「你是脑子烧糊涂了还是被我家的毛驴踢了,这样的话你敢说出?」
他有病。
两人从来没有花前月下,也无情话绵绵,老是剑拔弩张的针锋相对,他是哪根筋接错了,居然把主意打到她头上,他就不怕她夜夜磨刀,哪天一个心火不顺在他脖子上抹刀。
「这川蜀一带除了我,没人敢娶你。」他一掌拍在她身后的墙,将她困在墙与身前。
华胜衣说的是实话,短短三年,他竟从七品官升至三品指挥使,只要他要的女人,没人敢站出来跟他抢,他已是蜀地一霸。
「谁说我一定嫁在蜀地,也许两、三年后我嫁回江南。」那里就不是他的地盘,无法随心所欲。
她一听,柳眉横竖。「你这人是牛听不懂人话呀!谁要当你的妻子,你是井水我是河,流不到一块。」
「你先招惹我的。」她该受的。
原本他一个人形单影只的过著自己的日子,从不与人走得太近,亦疏离著周遭的人,除了和营中同袍较有往来外,他不喜人多的地方,习惯只身在外,独来独往。
当年他被发配流放村时仅十五岁,那时还年轻气盛的他不甘心被流放,初到前几个月他没有一天不和人打得头破血流,他怨恨、他气愤,他恼怒上天的不公,出身高贵的他竟然流落至此。
在一次被人围殴濒临死亡之际,他突然了悟了,不会有人来救他,也不会有人帮他脱离困境,他冷厉严肃的父亲,温柔婉约却捧杀他的继母,乖巧喊他大哥实则面和心不和的异母兄弟,还有与他称兄道弟,恣意狂笑的酒肉朋友,他们的面孔一次次从他眼前掠过,却无一人出现过。
他被放弃了,只因他傻得相信毒蛇的牙无毒,自大骄矜的走入别人布下的陷阱里。
五年了,他像是一头孤狼行走在刀锋上,在腥风血雨中穿梭,无形中穿上的硬壳一层又一层,任谁也打破不了。
就在他认为再也回不去京城的同时,那抹鲜活的身影闯了进来,明明瘦弱得他一只手便能将她揉碎,偏偏那双眼明亮纯净,无畏无惧的嘲笑他,视他为无牙幼狼。
他一直看著她,后来这三年,他看到的是一头不知害怕为何物的小母狼,她可以笑著算计人,素手无力却能扭转乾坤,一张笑脸能瞬间撕裂敌人咽喉,兵不血刃……
入了心,便成了魇魅。
蜀西的炎热晒不黑宁知秋嫩白的娇颜,美若春花的容貌正扬散著一股风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存心跟我过不去。」
「我,心悦你。」低沉的嗓音带著老酒醇香,令人未饮先醉,醺然地沉浸在飘飘然里。蓦地,她心口一动,粉色桃颊一阵臊热。
「你想听见这句话是不是?」华胜衣的头压得很低,低到近乎要踫触到她的唇,微热的气息拂著她的肌肤。
听出他话中的嘲弄,宁知秋心一定地朝他一推。「走开!玩笑适可而止,我当没听见你今天说过什么。」她才不当被戏弄的对象。
可想推人却没推开,嫩如凝脂的小手反被握住,落入布满厚茧的大掌中。
「不是玩笑,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一股强大的威压直逼而来,宁知秋吸了口气,目光明澈的看向他潭水般的深瞳,「你心悦我?」
华胜衣眉头一抽。「你相信?」
「信呀!华哥哥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哪会对我这般乳臭未干的小泵娘说假话,何况我的确貌美如花,是流放村的第一美人,你不喜欢我还能倾慕谁,村尾老郑家缺牙的黄婆婆吗?」要胡说八道是不是,大家一起来啊!
一想到一脸黧黑,牙都快掉光的黄婆子,华胜衣打了个冷颤。「等我来提亲,可否?」
「成呀!不过长幼有序,等我大哥、大姊一娶一嫁了,才能轮到我。」她笑容可掬的反击。
宁家的家规是男子年满二十方可成亲,女子不在此例,而她大哥还要两年才满二十。
换言之,再等两年吧!要有耐心。
「不行。」他等不了。
宁知秋以一指抚过他挂在胸口的双螭玉佩。「华哥哥,你在急什么,我有那么叫人情不自禁吗?」
她对自己的容貌有自知之明,娇妍如海棠,清美娇丽,但不及牡丹的艳丽,在蜀西一带堪称美人一名,可若到百花盛开的京城,前百名都不知能不能排上号呢?
他在急什么?是的,他很急,因为「你很久没喊我华哥哥了,这软嗓特别腻人。」
从他第一次打了她的……,那时她气得大喊他的名字,为此记恨已久,一日趁其不备砸碎他剑上的宝石,自此洋洋得意地不再喊他华哥哥。
她是会报仇的,这是她的原话。
可是她有气死圣人的本事,让他忍不住再次动手,只是打得不痛,象征性的教训而已,而她不甘的捉著他的手臂狠咬,咬得都流血了。
此时想来这事,却忘了为什么打她,她像是草丛里的蛇,无时无刻都在激怒他,见他一发怒,她乐得咯咯直笑。
怎么没腻死你,还来寻我晦气!宁知秋很不快的瞪了瞪眼,又回复盈盈水色,「华哥哥,你长得又不丑,想娶老婆还怕找不到人娶吗?上回彝族的秀丽儿不是嚷著非你不嫁,还不赶紧去提亲,我帮你旗呐喊。」
他不是没人要呀!吧么要缠上她?
「羊膻味太重。」呛人。
「那胡同知的女儿呢?年方十六,秀外慧中,知书达礼又知进退,是宜室宜家的绝色佳人。」胡媚儿是真娇媚,那一双会勾人的丹凤眼轻轻一勾,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脂粉太浓。」能刮出一层粉。「陆芝芝呢?总不能嫌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擅长水莲舞,能在盛开的莲花上翩翩起舞,你再挑剔就没天良了,」明月楼的楼主,卖茶香也卖美色,但楼主本人不卖,艳名动四方,如今仍静待有缘人采撷。
「我跟她不熟。」听过其名,人……真的不熟。
宁知秋气呼呼地把手抵回来,朝他胸口一戳,「那你跟谁熟呀!我吗?」
一出口,她恨不得把舌头咬掉,当了三年邻居,不熟也熟透了,他在村子里也只跟他们这一家有往来。
黑眸溢出隐隐笑意,流光溢彩。「只和你熟,让我认定了,你以为你逃得掉?」
「这话听起来很匪气。」像是威胁。
你不嫁给我,我就杀死你,宁知秋想到那种反社会人格的恐怖情人,可她和他哪来的情呀!两人一见面像结仇似,我讽你两句,你亏上两口,然后大路朝天各自走。
近两年来,川蜀与滇地边廉有小辨模的零星冲突,他常常带队出去便是三、五个月才回来,一回来身上难免带点伤,而后听说他又升官了,养一个半个月伤再度出门。
其实他们见面的机会不比头一年多,且随著年龄的增长,该有的避讳也少不了,两人之间的相处有了些许改变。以前宁知秋不知哪来的恶趣味,每回一见到他总要逗弄几句,不见他沉著脸赶人就不痛快,等到他不赶了,她又觉得没意思,想著法子逼人跳脚。
没想到逗呀玩的,这把火烧到自个上,沉睡的老虎露出咬人的獠牙,一回头咬住她的小短腿。
腿短跑不快,好不唏嘘。
「还有更土匪的,你想试一试吗?」华胜衣俯低身子,以鼻踫瑶鼻,长年混迹军营的兵瘩之气展露无遗。
「你……你别靠我这么近,咱们有话好好商量,你也不是真心心悦我,还有转弯余地,不如我们合计合计,挑个你真正心仪的女子。」他的存在感太强烈,让人喘不过气来,呼吸急迫。
「你哪只眼看出我不是真心?」在他见过的女子当中,只有她勉强能让他接受,不会心生排斥。
他想过,是她也好,这丫头一点也不怕他,还有足够的机智压制他,不管把她放在哪里,她都能活得惬意自得,谁想给她脸色看,她先让人满脸锅灰,面如土色。
她很适合她。
「两眼。」她是明眼人。
「那是你瞎了眼。」没看见他很认真的跟她谈。
宁知秋假笑的撑向朝她贴近的大脸。「华胜衣,你想跟女人吵架是不是,泼妇骂街三十招你要不要见识见识?」
「泼妇骂街三十招?」他嘴角一抽。
「牛鬼蛇神,退避三舍。」厉害吧,女人对骂要离远一点,倒霉的往往是路人。
华胜衣忍不住轻笑出声,深深地看著她,「宁知秋,小泥鳅,我只想娶你。」
「不许叫我的小名。」可她不想嫁呀!大爷。
泥鳅善钻,离水三日也不会死,躲在泥地照样呼吸,当年父亲取她名字时,用谐音叫她小泥鳅,寓意耐活、强悍,在任何不利的处境下都能存活,有法子与阁王对抗。
泥鳅不容易死,离水也能活,这是一个父亲卑微的请求,希望自幼体弱的女儿能坚持下去,活得比谁都长寿。
「我!娶定你了。」华胜衣霸气的宣言。
「我不嫁。」谁理你时的疯言疯语,有病就要医。
「你会点头的。」非她不可。
面对他的强势,宁知秋有些笑不出来。「没人能强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我就是要呢?输又如何,杀了我吗?」他志在必得。
她柳眉一蹙,「我又不是屠夫。」
人不会被尿憋死,车到山前必有路,暴力必须被唾弃,她习惯用软刀子慢慢割。
「仁慈不掌兵。」但她在心狠时也绝不留情,刀起刀落,他比她所为的了解更了解她。
「我是平民百姓。」上阵杀敌是男人的事。
「总之时候到了,我会上门,先跟你提一声。」她该是第一个知晓的人,他想告诉她。
这是强迫中奖!宁知秋没好气的想著。「不来也无妨,你安心的去吧,二十五年未归我会拜祭……」你。
话没说完,温热的气息覆了下来,宁知秋惊愕的瞪大眼,看著在她唇上粗鲁放肆的男人,他……他怎么敢……轻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