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胜衣讨厌人多的地方,厌恶吵杂的声响,全是一堆臭汉子的军营真是让他一刻也多待不住,因此每逢十天一休沐,他便会回流放村独处,有时练练功,有时静坐练气,翻翻兵书研究些行兵布阵的兵法,一个人能让他心情平静,少些烦躁。
但宁知秋正好相反,她最喜欢凑热闹了,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钻,一刻不得闲,人多的地方就有她。
唯恐天下不乱的她老是无事生事,原本没有的事被她三言两语一拨弄,清水也变浊了,混水好模鱼嘛。
虽然她身子骨很差,动不动就生病,可是无法减少她爱捉弄人的兴致,一有机会便满口胡说八道,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还反过来感谢她,满足一下她小小的乐趣。
只是随著年龄的增长,她能玩的事越来越少了,以前还能说她小,百无禁忌的胡闹,如今只能规规矩矩的坐不裙,笑不露齿,与人交谈要细语轻声,双眼不可放肆地直视对方的眼楮,得谦恭顺良,和气温柔。
「爹,这就是城里呀!」假意惊喜的宁知秋坐在驴车上,掀开车帘子一再往外瞧街景。
蜀地民风较开放,不若京城严谨,也少了江南人的拘束,这里的女人不怕人瞧,能大大方方的走在街上,干著和男人一样的活,做著男人一样的事,泼辣的性子连男人也敢开骂。
别说抛头露面了,露膀子打人都敢,这儿有不少人家是女人当家做主,男人只有一边站著听话的分。
辣妹子、辣妹子,说的便是川蜀的姑娘。
「是呀!罢好是赶集日,人不比我们安阳少,到处人头攒动的,一会儿你得跟好爹,别乱跑。」人一多难免就有拍花子,他的女儿虽然瘦弱了些但长相出众,就担心被有心人盯上。
「爹,我会帮你看紧二姊的,她太不乖了,常常看到好玩的事就跑开。」根本是来乱的,没人比她更闹腾了。
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孔出现在驴车前,惹得宁锦昌会心一笑,可是宁知方话才说完便被人拉进驴车,脑袋瓜子上落下好几颗凶残的爆栗,打得他无处可逃,只能抱头哀呼求饶。
「谁叫你说我不是,我最乖了,从不使小性子,再无的放矢毁谤我,两罪并罚从严教化。」她早他能说的吗?活得不耐烦了。
「是是是,二姊是天上仙女,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暴打我了,我要跟娘告状。」二姊身材干瘪瘪地,打人却很痛。
「呿!娘最疼我了,你若不想再被大姊揍一顿就舌长三寸吧!小男子汉也学人当八婆。」好的不学学坏的,男儿当顶天立地,岂能如无知妇人东家长西家短,尽生口舌是非。
宁知秋没放过弟弟的又拧起他耳朵,狠转了一圈才罢手,把他拧得哇哇大叫又泪眼汪汪。
「爹,救命呀!二姊又发病了。」这次是疯病,一发作起来六亲不认,连亲弟弟都痛下狠手。
看著车内的一儿一女滚成堆的闹著玩,捻胡一笑的宁锦昌目露柔光,心里充满愉悦。
「不许再闹了,惹人笑话,你二姊身子不好,你要让著她。」他吆喝一声,驴车停了下来。
「每次都要我让……」一只挥舞的小粉拳往宁知方的眼前一晃,他满嘴的咕哝立即噤声,他某些时候还挺怕他二姊的,二姊拳头不可怕,整人的花样才吓人。
「秋儿,下来,医馆到了。」面对女儿时的语气,宁锦昌轻柔得彷佛怕惊吓到天生休弱的小女儿。
不管有没有生病,当初在南时,每个月都会固定请一位大夫到府诊个平安脉,以确保一家无虞,如今来到异乡虽多有不便,但宁锦昌仍是想带女儿来诊诊脉,其他孩子都健壮如牛,连声喷嚏都不打,偏偏小女儿身娇体虚,叫人放心不下。
来蜀地途中女儿病了那一场,也不知有没有好全了,即使小女儿的身子让他们当父母的多劳心几分,但儿都是心头肉,他们甘之如饴。
「到了?这么快呀!」她还想多看看街上的行人,刚刚她还瞧见一个变戏法的,把别人的荷包变到自个儿怀兜里。
手快之人有横财。
「你这身子呀!得让大夫好好瞧瞧,别又病了。」她怕冷又怕热的,不好伺候,偏偏更怕吃药,一哄再哄才肯喝两口。
「爹,人家两年多来才病那么一场就把你吓著了,女儿看起来身子弱,其实比谁都壮,你不要太操心了。」下了车的宁知秋拉著亲爹的衣袖撒娇,神清目明,盈盈而笑。
宁锦昌笑容中带著微涩的疼惜。「你打小就不安生,出了不少事,爸和娘心里难免多心疼你些。」
会吵会闹的孩子有糖吃,而她却是完全不吵不闹,全然的接受乖舛的命运,三番两次在绝处中徘徊。
女儿无事便罢,一有事便是要命的大事,好几次差点过不去,莫怪他和她娘心椋胆颤,老是挂心著,放不下。
儿女都是债,一辈子还也还不清的债。
「会好的,爸,少时多灾大了福气,所谓祸福相侬,女儿吃了这么多苦头,老天爷也该补偿补偿一二吧,没有人一直倒霉的。」看得比谁都开的宁知秋反过来安慰父亲。
他苦笑,对女儿的无怨乐观感到欣慰。「进去吧!看完诊后还要去买些粮食,家里也得添些物事。」
现在是夏天还好,不用急著添厚实衣物和被褥,不过蚊虫多,驱蚊的薰香和帐子总是得买,不然孩子们被夜蚊叮得西肿一炔、东肿一块,手臂、脸上都是一堆红点点。
还有惯用的器皿,下田的农具,家中的碗碟也得添一些,净身用的大木桶,裁衣制鞋的料子……林林总总都要钱,好在小女儿偷藏了两百两银票以及金簪,两样凑凑能撑个一年半裁,短期内还够用。 宁锦昌带著一双儿女走进名为「和春堂」的医馆,一名四旬左右的大夫为宁知秋把了咏,确诊病情已愈,宁锦昌才安心,给了五十文诊金又包了几帖养身的药材,几个人才从医馆走出来。
可真应了那句人生何处不相逢,三人刚要离开时,几名穿著军服的高大男子正要入内,两拨人就在门口踫个正著。
门很宽,但多了几人就变得狭窄,一进一出堵住了,所有人都面上一怔,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嗯!好狗不挡路,军爷的路你也敢挡。」嗓门大的百户大人一脸凶相,只差动手将人推开。
「军爷此言差矣,这里是让人出入的门口,我们要出门,是你们挡著出口不让我们出去。」宁锦昌不动怒,不卑不亢的讲著道理,文人的之乎者也和笔锋比刀剑还利。
好狗不挡路,挡路非好狗,不论是好狗、坏狗,挡人路的就是狗,这不是百户大人找骂挨吗?
他是挡路犬。
「是这样吗?」满是纳闷的云詹先搔了搔头。
「你们不让开,我们就无法出去,若是全往里头走就太挤了,不如几位先往后一退,也就几步路。」有人退让才能畅行无阻。
「好像说得有理,我们……」嗔?不对,为什么他们要退,一个平头百姓带了两个毛头小娃,居然也敢跟他争道,太久没杀人都闻不出他身上的血腥味了吗?
「老小子,你敢诓我,明明你们往墙边一站就让出道来,竟然要军爷们给你让道,你好大的胆子!」脾气不好的云詹先抽出腰间的配刀,亮晃晃的透著慑人的寒光。
「读书人不打人,我们只讲道理,小儿、小女虽然身飞瘦小,可是各位军爷一起往里头走,又是配刀又是剑的,难免磕踫到,到时又是有理说不清了。」宁锦昌暗喻武人勇武百余,智慧不足,一高事只会无理取闹,粗暴动武。
「酸儒。」他最怕读书人了,读书读傻了,引经据典的能说出一大篇,连出处和文章都能倒背如流。
「儒士不酸,酸的是心态。」他为天下文人说句话,读书方能识人,读书才是明事理的根本。
「你……」想死吗?还敢指正他。
「华哥哥,你和你的朋友生病了吗?病得很重是不是,要是快死了得赶紧抬进去治,不然就得一口薄弊众人哀吊了。」宁知秋一开口更毒,直接咒人死,不愧是亲父女,嘴上一样不饶人。
「华哥哥?」
又狐疑讶异的眼神往后一瞧,落在华胜衣脸上,探索的目光中多了一丝逗趣的暧眛.被众人盯著的华胜衣一言不发,冷著脸朝宁锦昌一颔首。
「兄弟,你认识人家小泵娘?」什么时候认识的,在哪认识,为什么兄弟们一点也不知情?瞒得也太深了吧。
「不熟。」
「还不熟?人家都叫哥哥了。」这小子太不够意思了,「自己人」也不引见一番,害他没事凶了人家一回。
「就是嘛!不熟会叫你哥哥,你这人心事藏得真深。」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吠,悄悄藏了佳人。
「她一向见人就叫哥哥。」华胜衣面无表情。
「是吗?」
「我看不见得,她怎么不喊我哥哥?」
一想到那张润红的小口甜糯地喊别人哥哥,本以为不在意的华胜衣心口有一丝淡淡恼意,好像那一声哥哥本来就只该给他的,喊了别人不合宜。
「这位大叔,你不是病了吗?快去看大夫,有病最怕不看大夫,死了都不晓得死因为何。」死不瞑目吧。
被称大叔的萧云和也才二十七岁,长年在军中至今未娶,不修边幅地留了一嘴落腮胡。「你哪里看出我有病,这儿不只我一人,你怎么不说他们病得快死了……」
晦气。
宁知秋表情纯真的仰起头,「因为你的脸最黑呀!不是病入膏肓便是中毒,难道我看错了?!」
他恼怒的大吼,「我这是日头哂的——」每天在大太阳底下练兵,不黑才有鬼,全营的士兵一个个面如黑炭,蜀地的夏日呀!能晒得黑死人。
「喔!原来是晒的呀!我还以为你吞了一百条毒蛇,毒性发作,命在旦夕。」她可得注意防晒了,这里的日头真的很毒辣。
「什么叫吞了一百条毒蛇,命在旦夕?你不能说句好听话,别诅咒我吗?」在战场上最忌死不死的字眼,听了难免心里犯嘀咕,感觉不是很痛快。
「是他一脸急的,嗓门大得快把瓦片给掀了,我才误以为有人生了重病嘛!」她指向一开始就闹事的百户大人,就因为他那一句「酸儒」,她觉得此人欠缺一些教训。
「我不是……」他哪有急,只是天生雷公嗓,一开口就震耳欲聋,脾气是控制不住。
宁知秋眉一皱,小嘴一扁,露出令人怜惜的惊惧。「我是来看病的,打小就断不了的病谤,只能好生养著,禁不起惊吓,你平地一声雷吓得我动弹不得,我这下回去不知道会不会作恶梦,如果不幸吓死了……」
「哎呀!小泵娘,你胆子没这么小吧!几句话就能把人吓死。」小丫头不老实,这话说来吭人。
「我本来胆子就小嘛!不信你问华哥哥。」她泫然欲泣,楚楚可怜,宛若风雨中欲坠的小白花。
男人本就有怜花惜弱的天性,一见她面白如纸,风一吹就倒的神态,铁血汉子的石头心都软了一半,不约而同的怒视一脸凶相的云詹先,认为他太不应该了,要收敛点。
遭同袍唾弃的云詹先只好求助的将目光投向另一人,唯有他能救他脱离水深火热,但是没想到,出生入死的袍泽之谊如此脆弱。
「华哥哥?!」你敢不挺我,往后咱们没酒喝,割袍断义!
「她……咳!胆子是不大。」顶多把天戳破罢了。
「华胜衣,你是不是男人呀!那么小的小泵娘也能迷得你色令智昏。」连朋友道义也不顾。
一闪身的华胜衣避开迎面挥来的拳头。「她十二岁了。」
他不知为何会突然脱口说出这句话,但此言一出,不只他自个儿怔愕住,其它人也露出古怪的神情,想笑又忍住的在他和宁小泵娘之间来回看了好几眼,意味深长。
此时的宁锦昌以身挡在女儿前头,阻隔他人的目光,宁知方则气呼呼的鼓著腮帮子,他家的人被欺负了。
「她看起来是不像,但事实上是……咳?咳!」怎么有越描越黑的感觉,那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哪有姿色可言。
「欲盖弥彰。」
「禽兽。」
「人面兽心。」
为什么他得承受这些骂名?华胜衣看向地上一双藕荷色绣迎春花小粉鞋,小不及他巴掌大。
「各位,天色不早了,我们父女还有事要办,恕难奉陪。」宁锦昌一拱手,做出意欲离开的姿态。
「你们要走了?」喊得最大声的是百户大人。
「是的,我们不住城里,得赶在日落前出城。」米粮、种子还没买呢!还有农具。
「喔!走了、走了,不送了。」满脸别扭的云詹先挥著手,尽量压低大嗓门,他可不想再听见有人被他吓到。
「等一下,压惊费。」一只小手往前一伸。
「压……压惊费?!」那是什么鬼东西?
「你害我吓著了,我得请神婆收惊,还有到庙里请神明保佑,要点长明灯和捐香油钱,所以……」要什么你知、我知,不用宣诸于口了吧。
「多少?」他遇到骗子了。
宁知秋笑容纯净的比出两根雪白指头。
「二十两?好,给你。」花钱消灾。
她一怔,笑得有若夏花般灿烂。「你真是个好人呐!我到庙里烧香时会帮你求个平安符。」
「原来好人这么好当……」花了银子的百户大人不但不恼,反而抚额开怀大笑。
「对了,华哥哥,你们的兵很久没打仗了吧!军爱民,民敬军,四肢不动很快连长枪也拿不动,不如帮百姓做点事,我们过两天要垦地了,需要挖沟整地的好手。」能来最好,不来也无妨。
没再看众人脸色的宁知秋跟著父亲走出医馆,手里捧著两锭十两的银子,川蜀的热呀迎面扑来,她腰一弯钻入驴车,拿起扇子放在随后入内的弟弟手上,要他给自己搧凉。
懒二姊,宁知方咕哝一声,认命的扇。
「秋儿,你不该拿人银子。」宁锦昌语重心长。
「爹,我说的是二两银子,原本是想到庙里点长明灯,捐给和尚当香油钱,可他一下子掏出二十两,我也愣住了,迟疑该不该收,只是想到本来就是想给他个教训,谁叫他先不客气,什么好狗不挡路,嘴巴臭得很,收了这笔钱不过刚好而已,给您消消气。」当兵的人傻钱多,当是帮他们消业障,杀人太多会有业报。 宁锦昌仍旧有些担心,「还是还他吧,那人看起来很凶,不太好惹。」
「他银子给得那么爽快,想来真是不计较这些银子的,再说他真会肉痛才好,吃一堑,长一智,不再脑袋空空当阿傻。」宁知秋想了一下,又道:「爹,不如日后我到庙里给他求个平安符吧!上战场打仗的人都希望平平安安的旧来,算是谢他赠银的心意。」
「唉,也只能这样了,幸好你年岁不大,送个平安符还不致引人非议,以后不可再如此胡闹了。」宁锦昌疼女儿,疼到明显护短。
十二岁不小了,很多女子在这年纪已经在议亲。
「是,爹,我不会再犯了。」她也从不会随便要人家的银子,要不是对方先出声蔑视她父亲,她也不会因气不过而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