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向来不管事的必死居却闯入了个不速之客于昊!
冲著蔷丝,依姣用壬王令从西厂禁军统领丛勖手中护下他,赶走了丛勖,之后她依旧将壬王令插回捣药臼中,这块牌子在别人眼中或许神圣不可侵犯,但于她而言,还是用来捣药实际点。
依姣让牧星野找来了华延寿,自鬼门关前救回了于昊。
两父女多日不见,再次踫了面彼此都有点儿尴尬,尤其依姣,对于这自小喊爹的男人,心底起了另番感受。
之前她总要怨他对亲生女儿的漠情,现在知道了真相,她却想感激他的大量,依旧将她养大,依旧由著她挂华家的姓,没将她扔在荒山野岭自生自灭,没将她父不详的事公诸于世。
见于昊脱险,华延寿举了步,离去前却躇踌了片刻。
「上回爹在这里说的话,」虽是和女儿说话,华延寿却没望向女儿,「只是气话。」
上回说的话?
依姣心讶,想起那句「你若不走,就别再当我华家子孙!」
「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他语中难掩淡淡惆怅,「不再是那整日将爹奉若神明的小女娃了,这是好事,爹总不能看著你一辈子……」他觑向女儿,「只是日后身边没人看著,凡事得多当心点。」
依姣眼底饱蓄了泪水,半天挤不出声音,是谁说最无情的人往往最是多情?
爹那么多年始终无法对母亲动心,只因,他心底早有了人。
帮别人养了女儿十六年,虽不擅表达情绪,心底却早已认定了她这蠢女儿。
「爹!」她伏进父亲怀里,哭得像个孩子,「谢谢您!」
对于会哭的女儿,华延寿明显乱了手脚,这女儿自小与他少有亲匿互动,他压根不懂该如何安抚一个会哭的女孩儿,急匆匆撂下几句话,便带著一脸不自在离开了必死居。
睇著父亲离去背影,还挂著泪珠的依姣却漾起了释怀的笑容!
※※※
离开了女儿,华延寿来到沉香阁里。
「还是没她的消息吗?」他锁著忧心忡忡的眉。
「没有,」湛碧落试图开解他,「你别这么烦心了,也许,这一切只是咱们多心了,也许,当年卦象已因时光荏苒有了变迁,也许……」
华延寿摇摇头,「我二师兄曾帮朱见深卜过一卦,他命中近日当有凶劫……」他目中起了怅惘,「是生死凶劫!」他喟然叹气,「如果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防范,到最后这事儿仍要发生,除了归论于天命早定,咱们也只有徒负奈何了。」
※※※
天坛上,一个圆滚胖道士在众人面前惩戒了恶徒张彦屿并撂下了话,「……无论当今圣上该有多少天命,可总之,他绝不是命丧于你张彦屿之手的!」
这话说得没错,因为张彦屿被牛头马面勾走了魂魄,朱见深却回了魂,依旧活得好好的。
可甘游方当众撂下的话里其实早已透露了些许玄机,一个多月后,朱见深在病床上躺了十天后,药石无效,溘然长逝,享年四十一岁。
对于朱见深的死,有人传言是因著心伤所爱万贵妃的死而泯了生趣,有人言之凿凿说是张彦屿鬼魂作祟,拉著当今皇上共赴阴司。
却没人知晓,朱见深死辰正是其堂妹朱昭漓十七岁生辰之日,正如二十年前卦象所示。
天命!
华延寿陪著湛碧落出现在朱见深国丧大典祭礼一侧,心底默念著。
继承大统的是太子朱佑樘,即历史上的明孝宗。
朱佑樘能继大统亦曾有番曲折,他本是皇三子,只因当年万贵妃所生之皇长子活不到一年,而万贵妃为了怕失宠,买通了太监宫娥,只要发现哪宫妃子有孕便强逼其堕下腹中胎儿,成化七年,好不容易贤妃柏氏为朱见深生了个皇二子朱佑樘,隔年却让忌恨成性的万贵妃给害死了。
朱佑樘能在如此残酷的宫闱斗争中求得幸存,实因当朱见深知其于存在时,这孩子已然长到了五岁。
成化元年,广西平乐府贺县土官的女儿纪氏进了皇宫,因为她聪明机警,能认许多字,便被委派为管理皇上的私人财产,职称叫「内藏典守」。
成化五年秋,朱见深到内承运库询问内藏收支出纳情况和纪氏相遇,对这女子的美貌与机伶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久,纪氏怀孕,万贵妃得知此讯一方面封锁不让朱见深得知,一方面派宫女强迫纪氏堕胎。
由于纪氏在宫中人缘不错,宫女们编了个谎,说纪氏只是得了腹胀病,于是万贵妃就把纪氏谪居到安乐堂。
安乐堂说穿了,就是一处皇家的畜栏和收容所,内有虎城、牲口房等措施,凡是年老、有病,或有过失的宫女都被打发到这里。
成化六年七月,纪氏在安乐堂生了个儿子,尽避宫女们多方保密,万贵妃通过各种途径还是知道了这消息,于是她叫来太监张敏,命他去溺死纪氏的孩子。
张敏接到任务,心里很不踏实也非常害怕,因为他知道皇上很希望有个儿子,如果他真听命杀了皇三子,日后皇上若知道了那还得了?
最后他和几个太监决定将这孩子藏到别的屋手里,用宫中的乳制品来养,并谎报万贵妃孩子已死。
成化十一年春,朱见深二十九岁,正因著没有儿子的长期期苦闷而懒于政务,张敏见时机成熟,壮著胆子一边在地上磕头一边道:
「其实万岁爷您早有儿子了!」
问清楚事件始末,朱见深喜不自胜,立刻命人至安乐堂将皇子迎回,接著他命礼部给皇子取了名字叫佑樘,再立他当皇太子。
朱见深并让纪氏移居永寿宫,正式封她为淑妃。
万贵妃事后得知,又气又恨,千方百计还是毒死了纪淑妃,太监张敏见淑妃突然死去,心知不妙,只得吞金自尽,这时节,是周太后起了作用,她是朱见深生母,当时住在仁寿宫,她开了口要求将朱佑樘索至身边亲自照料,这才绝了万贵妃加害之心。
害不到朱佑樘,万贵妃心有不甘,她不再用毒死及堕胎的方式杀嫔妃们的孩子,而是让她们多生孩子,以便这些皇子将来可以有和皇太子争高低的机会。
于是乎,在朱佑樘之后,朱见深又陆续有了十一个儿子。
由于自始万贵妃对朱佑樘便有忌心,自然不会在朱见深耳旁少说他的坏话,致使朱见深久而久之对这皇太子亦缺了好感,有几回还险些罢黜了他太子的位置。
到后来,朱佑壬入了朝班,朱见深对这佷子是出自真心的欣赏与喜爱,是以,对这见识与气度均远逊于朱佑壬之亲子更起了嫌弃。
对于父亲举止心思,朱佑樘心知肚明,却始终忍妒于心,在宫廷多年为求自保的岁月里,已将这年轻人磨练得极懂人心,表面上,他敬重著朱佑壬,实际上,对这堂兄,他心底是摆脱不去远不及其的心结。
再加上前些日子,朱佑壬竟还帮父皇寻回了年长于他的民间皇子牧星野,更使得朱佑樘心中生起恐惧,虽然事后牧星野因不惯皇室生活留书而去,但在朱佑樘心底却已成了个挥不去的阴影,他就怕朱佑壬会在父皇耳畔建言,找回牧星野取代他这皇太子的位置。
谁也没想到,朱见深却在四十一岁壮年之双腿一伸,下了黄泉!
朱见深葬礼上,即将继任的太子朱佑樘虽一脸哀恸,心底却是说不出的快活。
也终于,轮到该由他朱佑樘大声说话的时候了吗?
偌大国丧,除了文武百宫、后宫嫔妃外还有众多朱氏宗室子孙,广场上人山人海,一式身著白衣。
依姣是跟著父亲来到会场的,会场上到处白影幢幢,在虽是哀伤却有些嘈杂的氛围里,一个白衣少女缓缓踱近了湛碧沁身旁。
会场上穿白衣的人触目皆是,这少女却出奇地抢眼,她美得恍若天仙,清灵得彷佛不属人间当有,少女踱近湛碧落,两人低喊了声,继之少女伏进湛碧落怀里泣不成声。
不只湛碧落认得这少女,依姣感觉得出她的父亲也认得,华延寿身子乍然僵硬了起来,眼神停驻在少女身上久久不移。
可有关于少女来历及其他事情依姣已无暇搭理,她突然在遥遥角落里发现了一抹灰影,那抹灰影是随著白衣少女出现在人群里的,可这会儿,少女来到湛碧落身边,那抹灰影却只伫足了片刻,继之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会场。
那抹灰影就算化成了灰,她也能一眼认得出,毫不犹豫地,依姣拨开人群,没命地往灰影追了过去。直到出了城垛远离了人群,她才追上了那抹灰影。
「师兄!」依姣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男人听见她声音停下脚,回过头,正是依姣师兄辛步愁。
「依姣!」他神色依旧漠然,可眸中有掩不住乍见师妹的喜悦,「你也来了燕京?」
「不只我……」她边点头边喘气,半天才恢复了正常呼吸,「爹也在这里。」
「我知道,」他眼神微黯,「方才我已遥遥见著他了。」
「见著了还不过去问候一声?」她微微哼气,「爹不生你的气了。」
「是吗?」他淡淡笑,不太在意,「事已至此,他再气也无济于事了。」
「我不懂,」她摇摇头,「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恢复漠然,伸手抚了抚师妹为了追上他被风吹乱的发丝,「这阵子,你还好吗?」
依姣不作声点点头,心头是暖的,毕竟,师兄还是惦记著她的。
「当时仓卒间离开鬼墓山,我惟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他说得真心,「再次见面,你好像又长大了点。」
「人如果不会长大,」她哼了哼,「那岂不成了妖精?」
闻言他微愣,继之淡淡笑了,「是呀!是人就该长大的,」他叹口气,「看你这样我也能放心地离开了。」
「离开?」依姣愣住咬著唇,「你要上哪里?」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为什么?」她傻傻问道:「你不回来了吗?」
「一次问两个问题让我怎么回答?」
辛步愁睇著远方,「离开是因为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留恋的东西了,有人邀我去作客,而我正想尝试过些不一样的生活,至于回不回来,」他淡著眸子,「我也不知道,也许哪天想想又回来了,也或许,就此客死他乡。」
「能不能不去?」她问得有点可怜兮兮。
「不能!」他回答得俐落,却突然扬起头,淡淡睇向依姣,「你曾说过想陪我行医江湖,行脚天下,为我煲汤的,这提议还有效吗?」
她突然不能呼吸也无法思考了,怎么可能?
她系在必死居木匾下的红丝绳还没多过院里插著的竹片儿呢,怎么可能上苍便好心要来应许她心心念念想要达成的梦想?
十三岁时她赖在师兄身上恳求过的话语再度涌现在脑际──
「日后你行医江湖,行脚天下,可肚皮却不能不顾呀,咱们开个小医馆,你帮人治病,我帮你煮膳,你调理别人,我帮你养身。」
眼看著她企盼了一生的梦想即将实现,眼看著她喜欢的男人就要属于她了,可为何,那明明只是个简单的点头动作,她却半天仍做不出来,只能傻傻愣愣地盯著师兄瞧,像是无法理解他的意思似地。
「别为难了,丫头,」辛步愁淡淡地笑了,伸手疼惜地揉开她锁著的眉心,「见你神情,师兄心底已明了,这里已有了个让你放不下,想为他煲汤的男人了吗?」
「没有的,师兄!」依姣回过神忙不迭地摇头,「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挂念不下我的必死居,只是有些舍不下我养的鹦哥小奇,只是有些舍不下爹,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依姣。」他淡语,「相信自己的直觉吧!师兄走了,如果有缘,自然后会有期!」
辛步愁朝师妹潇洒地挥挥手,很快地就在烟尘间隐没了身影。
而这边的依姣却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似地,除了傻眼觑著师兄离去外,全然举不起步子。
为什么她会拒绝?为什么她没向师兄背影飞奔而去?
她懊恼自问,却全然不得其解。
待当天夜里,必死居叩门声响,进了个脚步颠簸的朱佑壬时她才有了解答。
依姣想起师兄的话,难不成,她是为了放不下这讨厌的男子而拒绝了师兄?
「你喝了酒?」她抽抽鼻子,难掩讶异,朱佑壬自我控制力极强,再心烦,再著怒,他也不曾酗过酒。
「好表妹,」他笑嘻嘻地由著她努力撑持著他重重的身子,「原来你还在,今天我见到小堂姑回来,却没见到送她回来的人,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虽是醉言醉语,依姣还是忍不住称奇,这男人,还有他猜不到的事情吗?
「既然以为我走了,那你还来?」她没好气地将他一把扔到躺椅上,自屋外拿来汲了水的丝络巾帕敷在他额上。
「以为是一回事,总要眼见为凭嘛!」他笑道:「没走是舍不得小奇还是舍不得表哥?」
「无聊!」
「啪」地一声她手上另条巾帕正中他高高鼻尖,盖住了他的醉言醉语。
小奇乍然听见自己名字,兴奋地在她脚边跳来跳去,依姣无暇搭理,两只嫩似葱白的小手流连在他额心顶上穴门。
「原来上苍待我还算不薄,不是一次夺走两个重要物事。」他突然起身要吐,她早备妥了木盆,只见他渐沥哗啦吐了一盆秽物,依姣手脚俐落,小奇却闪避不及,咕咭吼叫著淋了一身脏东西。
依姣起身将秽物清理干净,然后才得暇慢条斯理帮小奇打水洗澡。
「我从不知道,」她冷冷出声,「朱见深的死活对你有这么重要。」
「也不算顶重要啦!只是……」吐得干净,这会儿的朱佑壬似乎神智清醒了点,见依姣在打理小奇,他语气很酸很酸,「我不舒服得都快死掉了,你还有心思理那只死鸟?」
依姣不作声,用条干布巾裹住小奇,再度踱回朱佑壬身边,继续帮他捏著额心。
「你活该,」她嗓音又凉又冷,「谁让你喝这么多酒。」
「表妹!」见依姣回到身边,他再度嘻皮笑脸,「如果我不再是个王爷了,你还会这么伺候我吗?」
「我伺候你……」她冷著嗓,「几时因为你是王爷?」
「那倒是……」他点头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么,这劳什子的王爷当不当也无所谓了。」
「什么意思?」她皱著眉一头雾水。
他却漫不经心吟起宋朝戴复古的怀雪蓬姚希声使君
「有感中来不自禁,
短长亭下短长吟;
梅花差可强人意,
竹叶安能醉我心?
世事无凭多改变,
仕途相识半升沉;
摩挲老眼从头看,
只有青山古今同。」
「不会吧?」她哼了哼,「你这壬王爷的丰功伟业难不成只系于朱见深?他一死,你就得跟著鞠躬下台?」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笑了笑,不介怀她的嘲讽。
「不会吧?」她还是不相信,「那朱佑樘明明对你十足礼遇,连他父皇的丧事不也都事事以你马首是瞻吗?」
「那是他够聪明,」他哼了哼,「知道龙椅还没坐稳前不该动我。」
「可你却猜他不会容你继续在朝?」
「不是猜而是肯定,」他有些倦容,「我虽无意与他冲突,但在他心里却是个伤肝伤肺的头号眼中钉,是以,」他笑得有点涩,「虽然我还有好些抱负未能施展,可看来已然太迟,时不我予也。」
「即使他有心害你,可依你的智慧,难不成,还玩不过一个朱佑樘?」
「不是玩不过,而是输赢与否没了意思,」他耸肩,「他毕竟是天子,一国之尊,我即使赢了又能如何?在朝者若不能忠心为主,老想著自己利害得失,那还不如及早解甲归田。」
「解甲归田?」她眸中透著不信,「你还不满三十,却想著要解甲归田?」
「不归田也成,」他笑嘻嘻地拉住她柔荑,「我虽辞了官,父勋还是在的,这座彰荣王府就留给我娘和星婼,我们到江南经商做点小生意,依我的头脑,当个富可敌国的商贾不是问题,届时,别说一个必死居,十个我都可以开给你玩。」
她漠然抽回手,「你打你的算盘,干我什么事?」
「怀雪蓬姚希声使君不陪我,」他一脸可怜相,「如果我又头疼了、又犯筋骨酸痛了、又喝醉了,谁来帮我?」
她哼了哼不作声,撇下他起身踱往另一头,模了模布巾里的小奇,发现它的羽毛已大致干爽了。
冷不防,他自后方环紧著她,语气中全是撒泼,「好表妹,答应了吧!」
「别这样,」她闪了闪皱皱眉捏著鼻子,「一身酒味儿。」
「你的意思是……」他嘻皮笑脸不松手,将脸埋入她发中,不管她许不许硬将热热酒气呵在她耳里,「只要我不喝酒,你就许了我?」
「我什么都没说,」她冷冷出声,「全是你一个人的醉话!」
「你陪我,然后我帮你养十只,不,百只小奇!」他孩子似地晃著她。
「养那么多做啥?」她哼了声,「只这么一只就整日缠得嫌烦了,百只小奇?!岂不要我的命?」
「不养小奇,」他笑嘻嘻道:「那我们就养孩子吧,」他掐指盘算,「一半像你、一半像我……」
「像你的头!」她使出吃奶力气,终于将醉醺醺的他推出了门,「壬王爷,请收回你的醉言醉语,明日请早!」
「我……」朱佑壬的声音消失在猛然阖上的两扇门扉里。
模模被门扉打到的鼻子,他无所谓地啧啧作声,「表妹好狠的心,枉你表哥我这样死心蹋地对你……」
门外男人声音渐低渐缈,片刻后,依姣悄悄开了门,却发现他并未走远,只是瘫软在门槛旁睡著了。
她叹口气,蹲身觑著眼前那意气风发惯了,现在却酣睡得孩子似的大男人。
依姣回到房中取了被褥与枕头,将门槛外的朱佑壬密密裹在被里,继之转身踱回房里。
再度,阖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