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十八分钟的时候,她出现了,出现在公寓一楼大门口。
那让坐在车内的男人露出了微笑。
她穿得很少,仅是草率披了件薄夹克。叶东旭见状,下了车,替她开了门,道:「你穿这样不会冷?」
「你真的想把我载到山上吗?」她翻了个白眼。
他失笑,不再与她斗嘴。
然后他回到了驾驶座上,系了安全带。
「最好是值得一听的事情。」她突然道。
他楞了楞,发现她故意一直望著窗外,不肯回过头来看他,连一记正眼都不肯施舍。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发动引擎,笑道:「你真的很不适合当业务。」
「又怎么了?」她不耐烦地回头睨著他。
「你脾气倔、个性直,自尊心高,又容易受伤,还喜欢胡思乱想。你这样怎么当业务?」
「奇怪,我喜欢当业务不行?碍到你了吗?」这男人真是了不起,两句话就可以再次激怒她。
「我当律师不也是碍到你?」他瞟她一眼。
「我有那样说吗?」
「不然你在气什么?」
「我气我自己,OK?」她手掌一展,仿佛是在说「这样行了没」、「可以不要再提了吗」。
「我不是问你气谁,我是问你气什么。」
「哼。」她嗤笑,又转向窗外。「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前女朋--」
然后她打住。
这样好像在打小报告,也像是在……吃醋。
一听,叶东旭有些讶异。
「你说允芝?她来找过你?」原来如此,原来是她来告知的。「她来找你干嘛?」
允芝,叫得还真亲密。
……好吧,是她自己幼稚,其实他叫允芝又有什么不对?
「她以为我们在交往,要我劝你回事务所上班。」
梁若颖回过头来,却不想直视他的脸。她忿忿不平地道:「我就明说吧。我理解你没必要对我报告你的身家,但是你都……你都那样吻过我了,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说?甚至在那个晚上之后,我还跟你提了事务所的合约,你居然对我装傻,还装得那么……」
她又开始滔滔不绝。
叶东旭似乎不急著解释,只是聆听她发泄,直到他把车子停下来。
「到了。」
她闭上嘴,楞了楞。「……这是哪?」
「那一间。」他指著车身右侧的一栋透天房屋。
「什么?」
他顺著他的指尖方向看去,房子似乎有了一定的屋龄,外观没什么特别的,但车库的铁门却被喷上了许多不堪入目的字眼,像是「干,去死」、「人渣」、「恶魔」、「废物」、「烂人」、「全家死光光」等等之类。
「这是?」她莫名其妙。
「这是我家。」他道。
她听了,惊讶地回头看著他,仿佛一点儿也不相信。
「当然现在我已经不住这里了。」他微笑,点了点头。「不过我一年前还是住在这个地方。」
她怔怔地,张著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则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承认吻了你是我的错,我应该先把一切都告诉你才对,甚至事后也应该马上告诉你……但,我也承认,我怕我一说,你就会跑了。」
看到男友家的大门长这副模样,有哪个女人不会吓跑的?更何况是她这种个性单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
「这到底是怎么……」她又转向车窗外,看著那扇夸张的铁门。「这是怎么回事?」
「你只知道我是律师,但你却不知道我是哪一种律师。」
「那就告诉我啊!」她无法克制地激动了起来。她回头望著他的眼,自己的眼眶却热了些。
他沉默,才道:「我替刑事犯辩护。」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帮犯人脱罪。」
她哑口无言,脑袋里一片空白。
「黑道大哥枪杀两个小弟,我帮他脱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强暴了女大学生,我帮他脱罪;老演员的女儿在汽车旅馆吸毒被抓到,我帮她脱罪;车祸撞死人的司机,我帮他脱罪;还有--」
「我不想听!」她突然大叫。
他如她愿,闭上嘴。
「你干嘛跟我说这些?」她知道这句话她说得很无理,她知道,但她就是自然而然地这么说出口。
说完,她咬著下唇,下巴隐隐约约颤抖著。她忍著眼泪,不敢哭、不能哭,内心满涨的激动几乎快逼得她爆炸。
她该怎么消化他所说的那一切?
叶东旭睇著她眼底的泪,明白那是他最不想看见的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著一名重罪犯、像是在看著一头野兽。
那是恐惧的眼神,或许再多一点点的不齿。
他想,他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
「我送你回去。」他道。
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送她到家门口,她不发一语地下了车,没有道别。看著她的背影,叶东旭忍不住怀疑--真的没有所谓的「太迟」吗?
他做过的事情已经抹不去了。
瞬时,他很想知道林允芝到底是爱上他的什么。允芝是他出社会之后唯一的一个女友,所以,她爱上的是什么?是他的光环吗?是他的战绩吗?还是他的封号?
他是真的很想知道。
于是,他干了一件蠢事。
他拿出手机,找到了林允芝的号码,按下拨出键。
「东旭?」
一接起,她就唤了他的名。
「允芝。」
「怎么了?」
「当初你是看上我哪一点?」
「……嗄?」话机彼端传来错愕的口吻:「你喝醉了吗?」
「没有。」
然后彼端沉默了半晌。
「因为你很有自信。」
「就这样?」他皱了眉。
「光这样就可以定义很多事情了。」
「说的也是。」他嗤笑出声。
「你遇到什么事了吗?」对方追问。
「没什么,一时兴起。」
「少来。」
「是真的。」他暗笑,自己还真是说谎都不会结巴。
「干脆这样吧!」林允芝无预警改了话锋:「我刚下班,要去喝杯,要不你陪我去?」
叶东旭暂且不语。无来由地,他仿佛想像到了对方去找梁若颖的画面。
「好。」他一口答应了下来。「约在哪见?」
他几乎认不出她来。
不是因为Bar里的灯光太暗,而是因为她换了一个发型,而且是落差相当大的那一种改变。
「你烫头发了?」
叶东旭绕过桌子,坐在她的对面。
「哦,你来啦。」一听见他的声音,林允芝立刻扬起笑颜。「你吃过了没?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用,我不饿。」他利落脱下外套,披在椅背上。
「那……你觉得好看吗?」她问。
「什么?」
「好看吗?我烫这样。」她下意识地模了模发尾。
听了,叶东旭一顿,随后失笑道:「好看是好看,不过你怎么会突然想把头发烫卷?」
在他的记忆里,林允芝总是留著整齐简单的直发,或长或短,偶尔扎成马尾,就是不曾看她在发型上面花太多的心思。
「因为我受够了被客户说「你这么年轻」之类的屁话。」语毕,林允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拿来玻璃杯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叶东旭莞尔,很懂她的心情。
当年他刚进入事务所的时候,客户一见到他,总是会先开口叹道:「你就是叶律师?好年轻啊。」
别误会,这绝对不是赞美,而是一种质疑--对他的能力产生质疑。
在法律人的圈子里,听见「你好年轻」通常会有两个相对的时间点。一种,是在初步自我介绍的时候;另一种,则是委托事项圆满达成之后。
前者的情况,通常真正的意思是:「你这么年轻,没多少经验,我这案子交给你到底可不可靠?」
然而,后者却可以解释成:「你这么年轻就可以把事情处理得这么漂亮,不错不错,你这年轻人有前途。」
忆起了自己还是菜鸟时的日子,叶东旭不自觉轻笑出声。
「笑什么?这么好笑?」林允芝故作不悦的表情,睨了他一眼。
「没有,不是笑你。」他摆摆手示意否定,同时向服务生点了一杯同样的威士忌。
「所以呢?你的快炒店打算继续开到什么时候?」她另起了话题。
「开到我缴不出房贷为止。」
闻言,林允芝冷笑了声,道:「你这是何苦呢?」
「我没有任何「苦」的意思。」
「你知道我是指什么。」她吁了口气。事实上,她早就隐隐约约了解对方是为了什么而离开法律圈,只不过她一直相信对方很快就会「清醒」过来。
道德观与所谓的心肠软,对他们而言只是短暂的迷醉,那情感终究会消散。唯有理性思考,才能给予永恒不灭的客观事实。
「我听金士成说你很难请。」她道。
「东电的案子吗?」他问,同时威士忌送上,他小饮一口。
「不然呢?我听人说东电的老板开了一个很好的价码。那数字我看过,我佩服你怎么还能继续窝在小吃店里。」
叶东旭轻轻一笑,不以为意。
「那种已经被媒体闹大的案件,不接也罢。」
当初他就是接了某位高官的案子,才会频频登上版面,最后被网路上的乡民给人肉搜索了出来。可想而知,接下来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灾难。先是车子被刮、公司的电子信箱被灌爆、脸书也被洗版:;再来是他家的铁门遭殃,紧接著是父亲在路上被人咒骂、砸摊……
一切都是从媒体开始。
但,这一切也都是他自行选择的路。
「真的只是因为这样?」林允芝眯起眼,显然是不信他。
叶东旭未答腔,仅是微笑。
「没有人会为了躲避镜头,白白推掉五百六十万吧?」她闷哼一声,既是嫉妒他,亦是同情他。「我真搞不懂你,反正你名声都已经臭成这样子了,你还在意什么社会观感吗?」
叶东旭失笑出声,笑她傻。
「因为我活在这个社会,不得不在意。」
很难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林允芝皱起了眉头,道:「叶东旭,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事?你哪时开始会说教了?」
「那不是说教。」他摇摇头,再饮一口酒。
事情会爆发,往往不是因为单一要素。
他曾经很努力在压抑自己心里的感受,一再地告诉自己:那是情感,那不是理性;那是主观,那不是客观。所以在那一段日子里,他真心以为自己不在乎那些受害者的感受,以及加害人的想法。
但是他错了。他并不是不在乎,而是说服了自己暂时不去在乎。